“今天我們組估計要打場惡戰了，承美因爲感冒來不了了，今天不光是你們估計連我都要坐在窗口辦公了?！?

“承美她病得很重嗎？”

敏荷連挎包都來不及放，便迫不及待的站著問美玉。

“好像是吧，我聽她聲音感覺有氣無力的。一直都是元氣滿滿的一個人，怎麼說病就病了呢。”

聽到孫美玉的聲音，明曜慢慢看向煜誠，煜誠不想開口解釋和承美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更不希望自己和承美的事情再次影響到明曜的心情，於是便裝作無所謂的樣子繼續覈實著手邊的文件。

“請您看一下資料，貸款已經辦理妥當了?！?

“誒？剛纔我不是說希望把還款日定在八號嗎？可是上面寫的是十八號?！?

“對不起顧客，我現在給您修改，請稍等片刻。”

在顧客的指點下，煜誠讀了好幾遍才找到問題的所在。送走顧客後，煜誠想起了曾經和承美在一起的點點滴滴。二十出頭的承美喜歡玩一種移動式蹦牀，蹦牀很大，十五個孩子爬上去同時蹦都綽綽有餘，而承美就喜歡獨自在那裡蹦跳。兩腿挺直蹦了許久，後來坐著跳，躺著跳，煜誠則遠遠的站在蹦牀老闆設置的圍欄之外，看著承美笑。蹦牀當然好玩，但煜誠並不知道，比起玩耍承美更喜歡煜誠注視自己的目光。煜誠一步步靠近，承美就用更誇張的動作蹦起，有時調皮的皺著小臉，輕輕的跳，顯得自己不費吹灰之力，有時又像暫時靜止似的停在半空。

生活本身就像某種奇怪的魔術。從未期待的存在出現，轉瞬之間又消失，就像白鴿飛出黑漆漆的空箱子，碰到魔術師的手便消失得無影無蹤。普通的魔術之中，魔術師能讓消失的鴿子復活，然而生活這場魔術裡卻沒有這種逆行的驚喜。煜誠和承美看到的就是一場單向進行的魔術，遵循著從無到有、從有到無，卻不能重新從無到有。當時覺得奇怪，但現在煜誠似乎明白了其中的奧妙。煜誠開始懊悔，如果在花開的時候開懷的笑該有多好。四周漸漸起風了，草香裡摻雜著白糖溫柔融化的味道，煜誠偶爾仰望璀璨的夜空，偶爾仰望著漆黑而遼闊的原野。承美就一直抓著網狀的雜草，擡頭望著煜誠。煜誠又回憶起睡覺的時候，承美靜靜的躺在旁邊，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輕聲細語的樣子，那時的承美那雙閃閃爍爍的眼睛裡滿滿的都是自己。而現在的我們，要用什麼樣的表情看向對方呢？想到這裡，煜誠眉頭緊皺，咬緊嘴脣，眼睛凝視著空白的文檔，表情彷彿在對著電腦訴說自己的內心世界。察覺到煜誠的異常，明曜將視線投向了煜誠，但還沒來得及開口，智媛便輕輕拍了拍煜誠的肩膀。

“煜誠哥你今天是怎麼了？怎麼魂不守舍的?！?

“我嗎？我什麼時候那樣了？”

智媛不好多說什麼，只是擡手指了指辦公區外正進行便裝巡視的崔仁赫，煜誠藉口去了趟衛生間，實則是找了一個可以靜靜的待上一會兒的地方。

“媽媽跟我出去走走吧?！?

承美邊穿鞋邊說。

“我今天除了家裡哪都不想去?！?

“我們邊走邊聊，不是那件事，是我有另一件很緊急的事要和你說?！?

承美望著尹慶善猶豫不決的表情，眼下只要能從無時無刻都在折磨自己的情緒裡解脫出來，去哪兒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就在這裡說吧?！?

“不，我想出去走走。你也在家待一整天了，不覺得很悶嗎？”

尹慶善最終被承美說服了，於是腳踩著拖鞋跟著承美走出了家門。她們默默的走出小巷，沿著大路繼續往前走，直到看到一家冰淇淋店，承美才開口問道。

“媽，你現在還不打算告訴我全部真像嗎？”

“還告訴你什麼？該對你說的昨天我已經說完了?！?

“媽媽你喜歡吃冰淇淋嗎？”

尹慶善跟做作的女朋友一樣，朝她微微一笑。

承美拉著尹慶善坐在店裡靠窗的位置，承美默默的看著媽媽用小木勺舀起冰淇淋，然後用舌頭舔舐。她覺得彷彿有電線把媽媽的身體跟她的舌頭綁在了一起。每當她伸出舌頭，自己就會像受到電擊一樣顫抖不已。

“好吃嗎？”

“不，一點兒都不好吃?！?

舌尖上站著白色冰淇淋的尹慶善，目不轉睛的注視著承美的眼睛。單眼皮下不大不小的眼睛隱隱的閃爍著光亮。承美沒有笑，也不顯得尷尬，彷彿看穿了媽媽內心似的，繼續用安靜的眼神凝視著她。

“那也很開心吧，女兒今天沒有去上班?！?

“纔沒有，我真的一點兒都不開心。”

“怎麼會不開心呢？你還能和我一起逛街，我還給你買了好吃的冰淇淋?！?

“哎呀囉嗦死了，人家正等著你呢，你趕快去吧。”

彷彿頭頂放了一個冰袋，這會兒尹慶善的腦袋終於變得冷靜起來了。承美略顯驚訝，但很快又以安靜的眼神凝視著尹慶善，然後淡淡的開口問道。

“誰在等我？”

承美明顯看到尹慶善的目光動搖了一下，但也有可能是她看錯了。於是便再次問道“誰？鄭煜誠嗎？”

“還能是誰，他會等你啦，他會一直等著你，你再不去他會很擔心你的?！?

尹慶善覺得自己把要講的話都說完了，於是不抱任何希望的低下頭繼續盯著自己的那份冰淇淋，上面撒著碾碎的花生和成片的杏仁，冰淇淋在慢慢融化，靜靜的流淌著…

落日餘暉從寬敞的窗戶照耀進來，辦公區因此變得很暖和，與其說這是辦公區，還不如說更像懶散動物們休閒的場所。

“今天真是要忙死了，明天承美能來上班嗎？”

咖啡搭檔殷勤的給孫美玉遞上一杯咖啡，孫美玉接過去的時候說道。

“不知道，也不知道她有沒有好一點。待會兒我打個電話問問吧。”

“嗯…美玉姐，承美突然病倒了會不會跟前陣子那件事…”

咖啡搭檔覺得講出這個疑慮有些多餘，但又不得不說，於是便結結巴巴得像是喪失了信心的說。

“周明曜代理的事有關…”

孫美玉沒有給出任何肯定或是否定的反應。她屏住呼吸直勾勾的盯著明曜的臉，試圖從他的沉默中找尋出答案。

申正煥關上燈，鎖好金庫的門，然後坐在了辦公桌前，深思片刻後，他又轉起來環顧著四周。

“煜誠啊，智媛去哪了？”

煜誠抱著裝有兩摞文件的文件夾發了一會兒呆，然後拿起公文包，聲音很低沉的說道。

“申主管，我有些急事要處理，可以出去一趟嗎？”

“嗯，去吧?！?

煜誠沒有勇氣開車去承美家，而是去了附近的水吧?！翱梢砸娨幻鎲?？”煜誠等待著承美的回答，按照以往的經驗，她的沉默基本上都蘊含著否定的意味。煜誠放下電話，十指交叉的在窗邊徘徊起來。但重置時間的事遲早都要解釋，於是煜誠撥打了承美的電話。

“你在哪兒？”

承美的口氣比起冷漠，更像是充滿了矛盾。

“我在你家附近的水吧，可以出來見一面嗎？”

“好，那你在那兒等我吧?！?

承美迅速掛斷了電話。如果她能像從前那個承美一樣歇斯底里、勃然大怒、喋喋不休的嘮叨幾句的話，或許煜誠心裡還能舒坦些。但承美這種輕易的寬容，然後將寬容沉澱成猶豫憋在心裡的性格，卻令煜誠透不過氣來。但他知道，這是承美善良和理性的那一面，是她爲理解和關懷對方而付出的努力。與此同時，煜誠也清楚的知道自己的自私和沒有責任感。當自責、後悔和躊躇這些交織的感情像旋風一樣一閃而過後，煜誠捂著臉無比落寞的坐在靠窗邊的位置上。承美並沒有急著來到水吧，路過健步道的時候她看到了一對相互依偎著對方的耄耋老人。老人們的臉上散發著二十幾歲年輕情侶的甜蜜、朝氣和從容，和那對老人相比，承美覺得自己很陰鬱，總是躲在黑暗裡。而他們此時經歷的繽紛色彩是承美這個一直生活在黑白世界裡的人所羨慕和憧憬的。不過承美無暇感受失落，因爲忍受眼下這個黑白世界所製造出的刺激和痛苦就足以讓她筋疲力盡了。

在和煜誠對視許久後，承美開口了，只是她的眼神和聲音洋溢著平時不曾表露的理智。

“雖然很難以置信，我甚至連那種事可不可能發生都不確定?？墒侵霸谖疑砩习l生的那些奇怪的事情，那些反覆出現的夢，媽媽和成妍爲什麼會對你做出那些奇怪的舉動，從最初見面我就不覺得你有陌生的感覺，偏偏你又那麼瞭解我。從結論來說公交車，那件事如果不是在場的人是永遠不可能知道的，我現在好像都理解了。我的心爲什麼會做出那樣的反應，她爲什麼總是會失控的奔向你?？墒悄銧懯颤N要那麼做？爲什麼要做出拋棄我的選擇？”

在承美諄諄善誘的目光下，煜誠終於面紅耳赤的說出了醞釀已久的話。

“因爲我，我很害怕你的改變，你變得很容易失控有時像個怨婦，有時又像個瘋子。而作爲丈夫的我，必須要承擔那樣的你，還要承擔一個本就搖搖欲墜的家庭，一輩子太漫長太漆黑了，我在那個家裡總是看不到任何希望，那樣的人生實在是太累了。可現在回想起來，連那時的我錯得那麼離譜都不知道…”

雖然無法明確理解煜誠的意思，但承美心中的大石總算落地了。她衝著窗外默默的嘆了口氣。煜誠知道自己和承美之間已經抵達了某種界限，但他無法停止下來。

“如果當初的我能稍微關心一下你，如果能稍微多聆聽一下你的話，如果能在冷戰開始的時候多一些溝通、理解、包容，或許現在的我也能和你一樣灑脫、健康、自信的好好生活。可是現在說什麼都無法彌補了，好好的家庭被我的自私狹隘給毀掉了。我一直想說我，我確實做了一個很愚蠢的選擇。承美，對不起，真的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