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安公主府。
前堂中人影綽綽,府中女眷各自站著、坐著。
堂中最上首,是張婉正陪著婆母臨安公主在飲茶下棋,李芳和李茂的女兒在祖母身側侍候,大夫人、二夫人坐在下首椅子上,可幾人都有些心不在焉,不時向外張望著。
李顯穆是李氏整個家族的頂樑柱,用形象一點的比喻來形容的話,就是李顯穆在前面拖著整個家族飛,其他人只能在後面喊666,一點忙也幫不上。
在略帶焦慮的氛圍中,李芳從外間奔進,人未至笑聲便先到了屋中,他進屋後徑直躬身笑道:“母親,好消息,三弟在宮中大發神威,駁斥的滿朝大臣閉口不言,造作出好大一番聲勢。”
“好。”屋中方纔還有些緊張的氣氛頓時消散一空,衆人皆歡聲笑起來,臨安公主拍著張婉的手連聲道:“人沒事就好。”
大夫人掩嘴笑道:“老爺,三叔都造作下什麼大事,讓我們也聽聽喜事。”
李芳臉上的笑意完全停不下來,但還是擺擺手,“唯一清楚的便是這次父親大人要入文廟十哲了,其他的還是等三弟回來後,讓他親自說吧。”
文廟十哲?
屋中衆人頓時一驚,能入文廟都已經是大明絕無僅有了,現在竟然要進十哲行列?
臨安公主也呆愣在當場,下一瞬便歡聲大笑起來,“早該如此了!
你三弟呢?他怎麼還沒回來,反倒是你先到了。”
李芳連忙道:“三弟和英國公大人在路上同行,好似是有什麼大事,所以讓我先回來稟告,以免母親以及家中女眷焦急。”
這次臨安公主是真的放下心來,平復了下心情,指揮著衆人,“都別站著了,坐吧,等穆兒回來。”
不過半炷香的時間,李顯穆和李茂便聯袂而歸,二人入堂拜見母親,臨安公主將李顯穆拉到身邊,“人沒事就好。”
她實在是疼愛幼子的緊。
“母親別擔心。”
李顯穆屈身在母親身前,他在這世上,很多人只會在乎他有多大的功績,多高的地位,可在母親這裡,永遠只在乎他人過的好不好。
“來,給娘講講你在宮中之事。”
李顯穆坐在臨安公主旁邊,張婉起身爲公主和李顯穆斟茶,其餘衆人也各自落在堂中,好奇等著。
“說來話長,今日朝會上,一開始是議論衍聖公之事。”
李顯穆長話短說,沒提那些具體的交鋒,只是簡短的將幾次爭鋒的議題講述了一遍,這已經足以讓一衆婦孺驚歎,只覺得比話本故事還要精彩。
臨安公主卻輕撫著李顯穆,感嘆著,“我兒辛苦了,從豺狼堆裡的活著出來,不容易啊。
按照你所說,這大朝會上的事兒,豈不是還沒有結束,文廟的人選還不曾定下,還要再爭鋒一次誰入榜?”
“母親真是敏銳,文廟人選還要再次釐定,這是件關乎大明社稷的大事,不亞於當初的元史大案,怕是還有的吵,兒子之後也要和友人商議一下。”
元史大案!
永樂朝就沒有不知道元史大案的人,這樁大案最終徹底把蒙元否定,把《元史》改爲了《宋末以來中國百年記史》,大明建立的道統就建立在這樁大案上。
在永樂朝,能和這件事相提並論的政治事件,唯有“靖難問獨夫之罪”,這件事是大明帝位世系轉移的法理。
而現在李顯穆竟然說文廟之事不亞於這兩件事,如何不讓人震驚,縱然是處於深宅大院的婦人,也知道其事關重大。
“不過母親不必擔心,文廟人選的爭辯,和今日不同,並沒有什麼生死衝突。
三條規則就擺在那裡,能入選的人,大致也都有個數,後邊的幾十人不急,兒子所關注的只是十哲人選。
父親定然在其中佔據有一席之地,到那日我李氏的聲望將大爲不同。
清流名門該有我李氏一族。”
堂中衆人皆與有榮焉。
宋朝有無數缺點,但它對科舉的極度重視,建立了一個長達三百年的平民社會。
到明朝時期,貴族社會已經徹底退出了歷史舞臺。
那種僅憑著一個姓氏,就能夠在社會上天然獲得政治權力的時代再也回不來了。
在大明朝,世人只認官位,一品就是比二品牛,二品就是比三品強勢,縱然是公爵,若身上沒有官職,也不被人看得起。
譬如成國公府和英國公府,英國公府還算是後起之秀,可成國公府幾乎查無此人,只依靠著天恩祖德,循序就班的擔任著三大營中的職位。
李氏有了聖人後裔的名頭,固然有天大的好處,可最重要的還是要有人身處高位。
當初李祺在洪武年間就已經卓有聲名,可因爲沒有太大權勢,比如永樂年間不可同日而語,和如今的李顯穆比起來,就更遠不如了。
李顯穆正色道:“只是如今畢竟不是王謝崔盧的門閥時代。
若是日後子孫倚仗家勢作威作福又該如何呢?
衍聖公殷鑑不遠。若是日後子孫忘卻祖先今日來之不易,又該如何呢?
昔日公府敗落,殷鑑不遠啊。”
這番話說罷,先前頗有幾分飄蕩的李芳李茂等人,也沉下心來。
衍聖公殷鑑不遠,連孔子的後裔都會落到那樣的下場,何況他們李氏?
不曾跌落谷底,就不會明白那有多痛,相比於沒有受過苦的李顯穆,李芳和李茂才是體會最深的,他們的幼年和青年時期
“我覺得,若要家族世代安穩,該有一套家訓。
畢竟大哥和二哥的孩子已經都漸漸長大,再有幾年,便都要娶妻生子了,家族壯大,無規矩不成方圓。
父親當年立下了一些家訓,如今我想再立一些,列在一起,日後家族子弟務必學習、遵守。
還要勞煩大嫂、二嫂,將侄子、侄女都喚來。”
李顯穆終於道出了他心中真正所想。
雖然他知道天上有父親一直在盯著家族,可他還是希望家族子弟能夠自我約束。
屋中衆人聞言頓時肅然起來,這便是闔族的大事了。
二人對視一眼,起身笑道:“我們這就安排人去通知他們回府。”
李顯穆微微頷首,大夫人和二夫人聯袂向外而出,屋中其他人則紛紛站起,隨李顯穆往祠堂而去。
不多時。
李氏三代中,年歲稍大已然明事的幾人,都被帶入了祠堂院中。
李顯穆坐在太師椅上,左右分別坐著大哥李芳和二哥李茂,臨安公主等女眷則列在左側尊位上,李顯穆一看帶進來的只有幾個侄子,頓時眉頭一皺,“大嫂、二嫂,鳳哥她們幾個孩子呢?”
大夫人聞言一愣,“女子也進祠堂聽家訓嗎?嫁人後不就不是李氏的人了嗎?”
李顯穆眉頭一挑。
大夫人這話,不僅僅是觀念的問題,還是法律的問題。
古代的戶口和現代的戶口,是完全不同的東西!
爲什麼當初李祺的妹妹李三娘子死後,李祺就發誓要將侯府連根拔起,因爲按照大明律法,李三娘子嫁人後就不在李氏的戶口上,是不用死的。
可侯府把她休掉,她就又回到了李氏的戶口上,就要被抓入教坊司,於是李三娘子只能死。
古代兄弟們不願意分戶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古代徭役、兵役是平攤到一戶上的,那兄弟多自然就佔便宜了。
寡婦離開宗族活不下去也是一樣的道理,雖然沒男人,但也是一戶,兵役、徭役都要從這一戶裡面出,這就是元朝爲什麼要實行收繼婚。
因爲元朝的兵戶制度,要求戶口不能少,否則就沒人當兵了。
古代戶口是真有法律效力,在戶口上,縱然沒有血緣關係,也能繼承財產,也會被滿門抄斬之類的牽連。
不在戶口上,縱然是親兒子、親女兒,也沒有繼承權,也不會被刑罰牽連。
李顯穆並沒有想要改變法律的意思,他正色道:“大嫂,俗話說,妻賢夫禍少。
我李氏兒郎娶妻子的時候要娶賢良淑德的女子。
出嫁的女兒也要賢良淑德,以免日後姻親有禍,牽連我家。
況且,縱然出嫁,可若是犯下什麼罪事,父親和母親總是逃不過去的,什麼時候女子犯法能不牽連家族,她們就不用進祠堂了。”
這番話說的衆人心有慼慼焉,尤其是臨安公主和李芳李茂,都好像回憶起了些不好的往事,臉色有些難看。
“穆兒說的對,日後李氏的女子也都要和男子一樣嚴格對待,萬萬不能出不肖之女。”
由不得李顯穆不謹慎,實在是族誅、夷族的刑罰太可怕了。
萬一以後碰到一個腦袋有坑的姻親犯夷三族的罪,雖然大部分司法實踐中,只會殺妻子一人,不會真的誅殺妻族,但誰說的準呢?
畢竟大明曾經可是出現過瓜蔓抄,一人犯罪而誅滅所有親族,甚至朋鄰鄉里,如瓜蔓輾轉牽連。
這種株連的刑罰無論如何來看,都太過於野蠻暴力,而且不公平,即便在古代,總說宗族一體,可實際上又怎麼可能真的一體呢?
不能說主家、嫡系享受了大把資源,我就找了個苦哈哈謀生的差使,吃了點殘羹剩飯,甚至殘羹剩飯也沒吃上,最後你謀反,大家一起跟著死,這誰也受不了。
“我這就將鳳哥她們帶來。”
大夫人頓時坐不住了,親自出了院子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