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後,羣臣出殿。
但幾乎每個人心中都激盪如風雲翻滾,實在是今日殿上之事,讓人難以忘懷。
無論文官、勳貴、皇親,都將目光落在李顯穆身上。
今日之事,本來是衍聖公因李顯穆而死,一些人摩拳擦掌的準備藉此事將李顯穆掀翻。
可最後……
爲什麼會變成這樣呢?
衍聖公的生死到最後已然無人在意,甚至最後鬧到文廟都要大換血。
維護了千年的儒門道統,今日被按在地上摩擦。
衍聖公制度雖然沒有被廢除,可經歷這件事後,地位必然將一落千丈,甚至可能要恢復到唐宋時期。
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則是李顯穆。
從今日的一樁樁一件件中,誰不知道,李顯穆早就對文廟以及衍聖公心存不滿,甚至,這種不滿是從李忠文公李祺時代就流傳下來的,屬於家學淵源。
太陽橫陳在天上,肆無忌憚的散著熾熱,炙烤著地面和衆人,本就飢腸轆轆,又在殿上消耗了許多精力,再被這樣一烤,一時竟然有些頭暈目眩起來。
瞧著李顯穆春風得意的模樣,不知又有多少人咬碎了牙,卻只能含淚往肚子裡咽下去。
英國公張輔帶著一羣人走到李顯穆身邊,“顯穆。”
“岳父大人。”
張輔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此事之後,你父親必然要名列十哲了,景和有你這個兒子,真是足以慰藉平生了。
光宗耀祖,概莫如是啊!”
話音中帶著濃濃感慨,當世的人,一是希望自己能夠出息光宗耀祖,二是希望子孫後代能有出息。
李顯穆出仕十年,就把先父擡到了文廟十哲的位置,享受天下讀書人高規格的香火祭祀。
這幾乎僅次於子孫爲皇帝,而後追封父祖爲皇帝了。
誰會不羨慕李祺有這麼一個好兒子呢?
“岳父大人實在是謬讚了,小婿能夠有今日,一賴陛下信重,二賴先父教導。
先父雖然已經魂歸九天之上,可卻時時刻刻在庇佑著小婿,庇佑著家族,所以小婿才事事功成,能夠有如今的成就。
實在是當不起岳父大人這樣的稱讚。”
李顯穆是唯一清楚自家之事的,別人家或許真的是光宗耀祖,他們李氏可不是,祖宗一直在天上照看著家族呢。
可其他人只覺得李顯穆謙虛,毫不攬功,愈發覺得他風姿卓絕。
張輔感慨道:“魏武帝當初感慨生子當如孫仲謀,我看如今,生子當如李明達啊。”
“便是有少司憲半分也足以後繼有人了,哪裡敢奢求少司憲這樣天姿呢?”
在場說話之人從英國公來算,都算是長輩,說這話都是真心實意,李顯穆也只能謙虛。
一衆人談笑著,好似不曾看到那些走出大殿的朝臣複雜的眼神。
“李副憲當真是好手段,竟然能夠如此造作大事,千年文廟一朝易手,李忠文公必將一躍爲十哲,李氏日後就是當世唯一的大權在握的聖裔家族,李副憲想必是極得意了。”
正談笑間的衆人,頓時收了笑意,望向聲音來處,竟然是左都御史劉觀。
其餘衆人也都放慢了腳步,將目光投向了似乎又要爆發衝突的二人,今日殿中圍攻李顯穆的主力可就是都察院,就是這位左都御史,甚至那些御史背後,若說沒有劉觀的指使,他們可不信。
“這是受刺激太重發瘋了?”
“今日他還是左都御史,可明日,怕就是詔獄中的階下囚了。”
“正是如此,心中知曉自己的必然下場,所以纔在這裡發瘋,給李明達添些堵。”
衆人竊竊私語著,對於劉觀即將面臨的下場,其實大多數人都心知肚明。
雖然今日在大朝會上,皇帝沒有直接下旨廢掉他,可結果不會有絲毫的改變。
若是把今天朝會上的事情,當作一場政治鬥爭,那劉觀毋庸置疑是輸家,而輸家必然失去一切,就如同過去那些歲月中的失敗者,貶官外放都算是輕的。
況且衆人記性都很好,雖然李顯穆只是提了一嘴,可劉觀是觸犯了國法的,若是往日他還有聖眷在身時,這點事自然不算什麼,可如今他失了聖眷,這便是要命的事。
皇帝不在朝上直接拿下他,可能就是派人去查李顯穆所說的那些事是否屬實,可能等不到明天,錦衣衛或是大理寺就會派人上門將他拿下,且證據確鑿。劉觀自己又如何不清楚呢?
他做過的事情心知肚明,那是殺頭的罪過。
正因如此,他才如此憤恨李顯穆,盯著李顯穆的眼神中,簡直要噴出火來,甚至此刻不管不顧的就要再次和李顯穆對上。
“原來是劉總憲!”李顯穆臉上、眼中皆帶著笑意,可那笑意卻浮在表面,不曾抵達眼底,“劉總憲執掌言路,可說話卻這般沒水平,我看這身朱紫之袍,怕是穿不長久了。”
一刀捅到劉觀最痛處。
劉觀憤然道:“李顯穆,你以爲你就能富貴長久嗎?
豈不聞日中則移、月滿則虧,器滿則覆,物滿則衰是也!
翌日你家怕是要富貴至極了,可這正是你家衰落的開始,我等著你家敗落的時候,哈哈哈。”
這深深沉沉的詛咒,讓衆人都爲之一驚,劉觀可真是對李顯穆深深恨之啊,竟然連這種話也說得出來。
心中這般想著,又將目光投向李顯穆,想看他如何迴應,李顯穆臉上沒有絲毫神情的變化,只是從容道:“我家已經敗落過了,煊赫鼎盛的公府,無人問津的罪族,如今又漸漸煊赫起來,你以爲我家和你家會一樣嗎?
你以爲你落到如今的下場,只是運氣不好嗎?
若是你私心別那麼重,若是你對陛下尚有幾分誠心,你都不至於落到如今的下場。”
李顯穆衝著身後的奉天殿拱手抱拳道:“當今聖上是極有人情味的聖君,希望能與諸卿羣臣共富貴,只要不是如同紀綱那樣的悖逆之賊,聖上何時治罪?
劉觀,你擔心我奪了你左都御史的位置,於是想要趁機將我打落深淵,你覺得陛下讓我做右都御史,是對你不信任,是想要取代你。
何其可笑?
陛下何時有過這樣的念頭?
你落到今日的下場,就是你貪得無厭,以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真是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也!”
說罷李顯穆便徑直往宮外而去。
李顯穆這一番厲聲呵斥,讓劉觀頓時呆愣在原地,他說不話來,巨大的懊悔在瞬間襲上了他心頭,只覺一陣陣暈眩,下一瞬搖晃著倒在了地上,嘴角有鮮血溢出,竟然被氣的嘔出了血。
沒人去扶他,往外走的官員都避開了他,甚至就連往昔那些聽命於他的御史,也躊躇著不敢上前。
畢竟劉觀是註定失勢了,李顯穆很可能會擔任都察院的主官,那可就是頂頭上司,萬一惹惱了頂頭上司,那日後前途灰暗啊。
若是李顯穆知道他們心中所想,定然會失聲發笑,這羣人竟然還想著有前途,他若是執掌都察院,第一件事就是把劉觀一黨的御史都送進詔獄。
命都保不住了,還想著前途,真是一羣官迷。
對於身後傳來的喧鬧之聲,李顯穆腳步一點沒停,張輔好奇問道:“陛下真的沒打算換掉他的左都御史之位嗎?”
李顯穆一頓,而後平靜道:“陛下所想,那誰知道呢?”
“那你剛纔是……”
“我這麼說,劉觀會氣死,而陛下會高興。”
張輔聞言頓時啞然失笑,他這個女婿可真是個妙人啊,李氏能一步步飛黃騰達,甚至未來還能更煊赫,都在他這個女婿一人之身了。
“不過方纔劉觀有句話說的倒是沒錯,以後李氏可能是唯一掌握實權的聖裔家族了。”張輔說這句話時,語氣也鄭重起來。
李祺在學術上的地位,隨著心學成爲大明官方教材之一,起碼比照朱熹是沒問題的,李祺的德行,無論是對儒門的貢獻,還是對大明的忠誠,都是舉世公認,李祺的功績,雖然侷限於時間不夠,沒有李顯穆這麼多,但也勉強夠用。
文廟十哲要從歷朝歷代選取,本就在文廟中的李祺,入十哲是絕對沒問題的,而其他十哲,就算是如孟子等有後裔在世,但權勢平平,只是守著祖宗牌位的破落戶罷了。
李氏則不然,比之昔年韓國公府的煊赫雖然相去甚遠,但在京城中也算是響噹噹的家族。
族長李顯穆已經是朝廷正二品大員,又簡在帝心,深得聖寵,是大權在握的臣子。
“聖上賜予的榮耀越多,就越要拿出十二分的力去爲大明社稷而奮鬥。”
李顯穆似乎沒聽出岳父言語中的微微擔憂,而是肅然道:“待新的文廟立在大明之上,天下的風氣必將一變。
岳父大人,文廟將改選,或許您可以向陛下建言,將之前被廢掉的武廟也重新建立起來。
文廟能夠讓讀書人效忠國家社稷,武廟也可以激勵天下的武官。”
武廟。
張輔眼睛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