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都御史劉觀被李顯穆這樣指著鼻子罵,頓時目眥欲裂,今日在殿上他可真是丟盡了臉面,破防道:“李顯穆,你就是這樣和上官說話的嗎?
莫要忘記,我是左都御史,你是我的副手,是誰教的你尊卑不分、上下不明!”
左都御史是大司憲、總憲,是大明七卿之一,右都御史則是少司憲、副憲,權力地位都弱於左都御史很多。
劉觀感覺到自己的尊嚴被挑釁,於是搬出了地位差距來挽尊。
可李顯穆卻只嗤笑一聲,“劉觀,我大明七卿,有六部一院,可你看看六部之中可有左右尚書之分嗎?
六部之中可有兩個二品大員嗎?
唯有都察院中有左右都御史,有兩個正二品大員,你雖然居於左位,可級別不過和我同級,算什麼上官?
要不要看看職官表中,你我是否分掌都察院之事?”
這一番譏諷嘲笑讓劉觀更是面容青紫,他只覺殿上羣臣打量過來的目光都帶著異樣,可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恨狠佇立在原地,如同木樁。
六部尚書、公侯伯等大員見狀皆是心中暗暗嘲笑劉觀自取其辱。
左都御史高於右都御史,這的確是官場慣例,但也僅僅是慣例。
因爲一般左都御史的資歷都高於右都御史,論資歷、名望都比右都御史高,甚至很多左都御史就是從右都御史升任的,以及皇帝在賞賜的時候,也會故意擡高左都御史的賞賜規格,於是造就了左都御史的高地位。
但這都是非官方的!
從品級上,二者都是正二品,並不存在誰高誰地,左都御史縱然權勢大一些,可右都御史有個非常關鍵的職能,那就是監察左都御史。
就如同秦朝三公九卿中的御史大夫,說是監察百官,可最重要的職能是監察丞相,分割丞相的權力。
之所以六部尚書沒有左右制衡,是因爲有六科給事中監察。
實際上內閣也是如此,內閣大學士都是正五品,本質上並沒有高低,但因爲資歷、威望以及和皇帝的親近關係,後來纔出現了首輔、次輔、羣輔的區別。
劉觀想要用左都御史的身份來壓李顯穆,可卻偏偏選錯了人,李顯穆無論功績、威望甚至才華,都不是他能相提並論,他唯一的優勢只不過是早生了幾年,才堪堪列在李顯穆之前。
正如先前李顯穆嘲諷他的言語,“你劉觀有什麼資格列在我之前?”
劉觀可謂是自取其辱了。
他深感丟人,可實際上他的言語並無太多人在意,李顯穆的回懟也不被記在心上。
殿中衆人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嗡嗡作響——
不改文廟,則天下難安!
萬籟俱靜!
奉天殿上已經沒人在乎衍聖公之事了。
因爲李顯穆新捅出來的這件事,新道出的這句話,簡直是要將儒門改天換地!
改文廟!李顯穆所謂的解決之法,竟然是要觸碰千年文廟!
很多現代人可能不理解文廟的存在,到底意味著什麼。
這就不得不提,儒家經歷兩千年的發展,到明朝已經真正有了一部分宗教的特徵。
而任何宗教,都會編造出無數神聖故事,儒教也不例外。
在儒教經典中,孔子周遊列國傳道,最終有三千門人,其中有七十二賢。
孔子之所以被推崇到如此至高的地位,就是因爲他是“萬世師表”,後世所有儒生都是他的門徒,而三千門人以及七十二賢人,則是萬世師表孔子活著時候的成果。
文廟有七十二人配享,便是從這裡而來,其中大多數爲孔子的弟子,也是從這裡而來。
如果把孔子比作佛祖,那七十二賢人就是諸佛、菩薩、羅漢,文廟實際上就是儒教的“萬神殿”。
如果覺得佛教的地位不夠,那再做一個比喻,大明和儒教的關係,有點像弱化版的東羅馬帝國和東正教。
在東羅馬帝國中,皇帝是最高統治者,即便是東正教牧首(類似於教皇)也要由皇帝任命,並且在事實上是東羅馬皇帝的御前大臣,東正教是皇帝用來維護帝國統治的工具。
衍聖公被攻訐,就像是皇帝對牧首不滿,固然會極大的損傷東正教的顏面,可終究這是人間之事。
換一個品行不錯的衍聖公上來,之後再宣傳一下,就可以說只是因爲孔公鑑有問題,而不是聖人後裔有問題。
但如李顯穆這樣細究起死人的事,那就必然是整個儒門的規則要改變!
朱棣覺得事情有些大條了。
即便是他這麼激進的人,也覺得李顯穆是不是太激進了。
朝廷尊儒尊孔的國策是不可能改變的。文廟是歷朝歷代定下來的,是儒門的核心,怎麼能隨意改變呢?
但他又清楚,以李顯穆的聰慧不可能在這種場合無的放矢。
“顯穆。”朱棣高聲壓住了殿中的喧譁之聲,沉著目光望向李顯穆,“你方纔說劉觀不理解你言中之意,你便給他解釋解釋,道理是不言不明的。”
不僅是給劉觀解釋,也是給殿中羣臣,以及他這個皇帝解釋。
殿中氣氛瞬間緊張起來,幾乎所有人都緊緊盯著李顯穆,想要知道他意圖將儒門改天換地的理論基礎是什麼。
“是,陛下。”李顯穆臉上帶著從容,“在講述這些問題之前,臣想先講一件先父生前之事。”
李忠文公李祺的生前之事?
朱棣來了興趣,“景和生前之事?你且說。”
“先父生前教導臣先賢學問時,每每更改其中前人註釋,當時科舉必須要學朱熹的四書五經,於是父親在教導臣時,一邊教臣朱子的四書章句集註,一邊教臣傳世錄,二者間的異同,如今天下皆知,臣不再贅述。”
從李顯穆的話中,衆人都能聽得出,很早之前李忠文公就已經對朱子的四書章句集註不滿意,於是親自刪改。
李顯穆繼續侃侃而談,“臣當時問父親,‘爲何要刪改過往聖人的學問呢?’
父親回答臣,‘因爲這些過往聖人的學問對大明有大害而只有小益。’
臣很震驚,又問父親,‘可這不是聖人的學問嗎?難道也能隨便改嗎?’
父親說:‘如果有一天聖人的學問對大明有害,那就摒棄它。’
左都御史、以及你們……”
李顯穆擡手用笏板一個個指著方纔和自己激情互噴的臣子,“你們都說我李顯穆離經叛道,竟然妄圖撼動衍聖公制度和現在的文廟,簡直是儒門的叛徒,是讀書人的恥辱,可我今日就在這裡對你們、以及天下人說一句話肺腑之言——
如果有一天……”
李顯穆深吸了一口氣,殿中的氣氛愈發凝滯,幾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今天在奉天殿上,李顯穆已經說過太多的驚人之語,他攻訐衍聖公,攻訐文廟中的聖賢,厲聲呵斥左都御史,可衆人都相信,他現在還會說出更加驚人的言語。
朱高熾胖胖的臉上緩緩滴下了汗珠,他是個相當中正平和的人,他以前覺得李顯穆也很中正平和,和姑父李祺是一樣的人,可現在他知道自己錯了,且錯的離譜。
李顯穆簡直是個鋒銳爲天下先的戰神,是一把能夠掃平天下的神劍。
坐在皇位上的朱棣一時竟然有些恍惚,他又一次從李顯穆的身上看到了李祺的影子,他甚至覺得就是李祺復生了,降臨在李顯穆的身上。
很多人都奇怪他爲什麼那麼信任李祺,明明他們兩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朱棣很早就去了燕地就藩。
若說是因爲妹妹的關係,這就更不合理,朱棣和臨安公主雖然親近,可總越不過嫡親的妹子吧?
梅殷也是駙馬,還是嫡親妹子的駙馬,可不僅沒有得到信任,甚至還牽連而死。
況且李祺還沒有參與過靖難。
這就是最讓天下人好奇的地方,他們怎麼也想不通,李祺是怎麼得到皇帝信任的,在永樂元年到永樂三年初的那一年多時間中,李祺幾乎得到了無上的權力。
其實朱棣自己也說不清,首先必然是李祺有卓絕的才華,從奪位根基到後續的所有善後,幾乎全部幫他安排妥當,而且在鑄就了“闕前問天下罪”的歷史名場面。
直到如今都是民間津津樂道之事,且必然留名青史。
而後大概是李祺從不居功,懷有一顆鞠躬盡瘁死而後已的心,李祺勸諫卻從不讓他生氣。
懷著一顆赤誠之心,而爲天下事!
和李祺相處的那一年多時間中,朱棣覺得李祺哪裡都好,古代那些著名的賢臣、忠臣、良臣,都比不上李祺,遠遠比不上李祺。
他一直希望李顯穆成爲第二個李祺,李顯穆也沒有讓他失望,幾乎每一件事都辦的完美。
同樣有一顆赤誠之心。
如今李顯穆話還不曾說出口,朱棣甚至都隱隱能夠猜到李顯穆要說什麼——
李顯穆環視著殿中的所有人,他見到肅然的文官朝臣,見到汗津津的太子,見到岳父英國公頷笑望著他。
“如果有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