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從皇位上站起,殿中氛圍更是一肅,他負手一步步從上走下,此時奉天殿中,左右文武朝臣各自列著,默然垂首,大殿中央李顯穆以及一衆上奏的大臣,紛然爲皇帝讓開通路。
他沒說話,經過殿中羣臣,一路走到了奉天殿的門檻前,門口的八個守門太監已經屈膝跪在門前,殿中羣臣視線皆隨著皇帝而轉。
朱棣從門前望向遠處高飛的檐牙,附在屋檐上的琉璃瓦印著金黃,有微風拂面而來,撫弄著鬢角的髮絲,捲動衣角。
永樂十七年,盛夏,縱然是北方,可捲來的風也該是熱的。
但無論皇帝、武將、文官、宦官,皆從心底覺出一股透心的寒意,唯有李顯穆面上從容,唯有心學黨人,不見森寒,唯有興奮和激動。
若非身處大朝會上,他們簡直要鼓掌歡呼起來。
爲李顯穆而慶賀!
什麼叫做一言出而萬籟俱靜,往昔不曾見,今日可算是親眼所見,當真微風八面。
李顯穆好以整暇的整理著儀容,順便望著皇帝的背影,他、所有人,都知道皇帝在猶豫、思考什麼。
方纔李顯穆所說的有關於衍聖公的東西,觸及了靈魂深處,讓皇帝開始反思現在這樣極度推崇衍聖公,到底是對是錯。
不對,更準確的說,皇帝已經知道不對,但卻陷入了兩難之境。
若是就此廢除衍聖公制度,朝廷尊儒、尊孔的國策就必然動搖,那不用等到王朝將要滅亡時出現動搖,現在天下就會板蕩,甚至就連李顯穆本人都會反對,因爲李顯穆也是個儒生。
但若是依舊延續如今的舊制,朱棣心中又深深不滿,畢竟明知有大問題,卻依舊施行,豈不是貽笑大方。
殿中大臣此時卻沒人敢開口,因爲李顯穆方纔的誅心之言,已經將他們所有的後路都堵上了。
他們自然是不能像李顯穆那樣堂而皇之的攻擊衍聖公制度,甚至鬧出這麼大的政治事件。
但他們同樣不能繼續維護衍聖公制度,否則李顯穆方纔所說的那兩句話——
“在你們心中,儒門道統比我大明更加重要”。
“將儒門道統放在衍聖公身上,而天下讀書人又唯衍聖公景從,若尊儒就是正統,如同蒙元一般,等到衍聖公一降,天下讀書人投降起來,豈非便沒有心理壓力了?”
這兩句殺傷力極強的話就會成爲他們身上的標籤,不管他們怎麼想,雖然他們的確覺得道統比大明重要的多,可這種事,能想卻不能說,
這是嚴肅的政治立場問題!
也只有李顯穆這種瘋子,纔會挑破這種上不了檯面的東西。
或者說……
那些人目光復雜的望向李顯穆,李顯穆從小就以天才而聞名當世,這可是十二歲就中了狀元,橫壓三百州士子的超級天才,他怎麼可能不知道什麼話該說,什麼話不該說,他就是故意的。
怕是在李顯穆心中,儒門道統遠不如大明,他對大明的忠誠當真是天地可鑑、日月可證。
而至誠之人,是無敵的!
“衍聖公……”
在殿門前負手的皇帝終於開了口,殿中瞬間陷入了徹底的寂靜,落針可聞,朱棣的聲音沉沉而帶著一絲如鐵般的鏽意。
“孔聖功德高出前古,是以諸朝共尊,大明亦如此。”朱棣只這一句話,便讓朝堂之上凝重的氛圍輕鬆三分,第一句話便是定調子。
至少皇帝還沒有不理智到要因衍聖公之事,而和儒門決裂,一切都還在可控範圍內。
對皇帝定的調子,李顯穆也很認同,若是皇帝真的要和儒門決裂,他也得勸一下。
心中有了決斷的朱棣輕鬆了很多,他回身望向殿中羣臣,滿臉肅容,“可方纔李顯穆的話,讓朕心驚啊。
衍聖公孔公鑑,本無德行、又無功績,因爲是聖人的嫡系後裔,而得到了千年恩賞,本該彰顯孔聖之學,以忠、以誠名聞當世,行仁義大道,不墮聖人威名。
可孔公鑑受爵以來,不行好事、但行暴虐,使曲阜之民,不敢言而敢怒,失天下民心之望,不思悔改,而倚仗聖血之裔,作威作福,及至曲阜一陷,不思報答皇恩,竟屈身就賊,爲天下所不齒,朕深恨之。”
皇帝的一字一句落在殿中羣臣耳中,便是對衍聖公之事的最終審判。
“鄭歡!”
朱棣喊出禮部尚書的名字,鄭歡振聲道:“臣在。”
“衍聖公孔公鑑廢爲庶人,爵位按照慣例傳承,禮部給朕出篇關於孔公鑑的文來,使世人都知道他的敗壞。”
衆人皆悚然一驚,之前朝廷對衍聖公犯法的態度都是遮掩,比如當初孔門互訐案,二話不說就維護了衍聖公的地位,對曲阜縣令進行了懲罰。
可現在皇帝竟然不僅重重罰了孔公鑑,甚至還要大白於天下,這必然重重打擊衍聖公的威望!這打的可不僅僅是衍聖公的臉,還是讀書人的臉面,可想而知,皇帝陛下這次是真的心底生出了無限的憤怒和忌憚。
他開始懷疑了!
李顯穆眼底盈起澹澹笑意,甚至有幾分驕傲,握著笏板的手緊緊攥著,縱然是傳承數百年的衍聖公制度,又如何,不照樣被我狠狠地挖了根基,有了今日這一著,衍聖公制度便不再是穩如泰山,而是搖搖欲墜。
這只是開始。
李顯穆腦海中略過曾經入文廟時所見,衍聖公也不是生來就有的,在宋朝以前,並沒有現在的地位。
既然能一步步捧起來,那就能一步步摔下去。
況且,孔子能做得至聖之位,爲何父親不能呢?李顯穆覺得父親比孔子厲害得多。
我李氏,未嘗不能取而代之!
無人知曉也不敢想李顯穆心中野望,皇帝對衍聖公孔公鑑如此負面的評價,已經非常能說明此刻皇帝心中態度。
即便依舊保留衍聖公爵位,可也不會再如同從前那樣尊崇,要將儒門道統從衍聖公身上剝離下來,對於大多數儒生來說,自然臉色難看至極。
可朱棣雖有剝離道統的想法,卻不知該如何去做。
莫說他,誰都不知道該怎麼去做,那些先前臉色難看的儒生想到這一茬後,才漸漸面色緩和起來。
道統這種東西是存在於人心中的,自古以來就是這樣,不是你說不滿想改就改,是否能讓人心中認可纔是正理,如今這一套道統能深入人心,自然有它的道理。
李顯穆,你拿什麼去改?
縱然你一時佔得了上風又如何,終有一日會撥亂反正,終有一日,你會死,庇佑你的皇帝和太子,也會死,而儒門千秋萬載就在這裡!
左都御史劉觀知道自己的前途已經完了,最好的結局也是貶職,他眼中滿是對李顯穆的怨毒,他痛恨李顯穆的年輕順遂,痛恨李顯穆對左都御史之位的覬覦,痛恨李顯穆不將他放在眼中,痛恨李顯穆當衆將他所有的醜事揭露。
此刻能看到李顯穆也有事做不到,他心中便暢快無比,甚至帶上了幾絲得色。
朱棣沉沉皺眉,心中有些不甘,僅僅處理了孔公鑑,讓衍聖公之位動一動就夠了嗎?
他環視著殿中羣臣,又想到普天之下無數的儒生。
衍聖公也不過是擺在明面上的牌位罷了,或者說二者之間是相互影響、相互交織的。
正如李顯穆方纔所說。
衍聖公的帶頭榜樣作用就是跪地投降,在這種風氣影響下的儒生,除了少數人,比如文天祥這一類之外,其他人便不覺得投降有什麼大不了得。
“天下大治,風氣爲先。”朱棣斟酌著,“朕相信,諸卿心中,對我大明的忠心是不容置疑的,但李顯穆所言也有幾分道理,若是任由流毒蔓延,難免會遺禍於天下,不知有何良策,能消弭此事的惡劣影響。”
朱棣在給自己挽尊,也是真的在問策,甚至直接望向了李顯穆。
肅然問道:“顯穆啊,這件事是你提出來的,你可有什麼好主意嗎?”
言外之意,若是沒有能代替衍聖公的事情,那這件事,就只能到此爲止了。
只破壞、不建設,那可不行,會讓天下大亂。
殿中羣臣也聽出了皇帝的話中之意,同樣將目光投向了李顯穆,眼中帶著探究之色。
到了現在這個地步,誰還能看不出來,李顯穆是早就對衍聖公不滿,而非這次山東臨時起意。
可偏偏許多人都覺得李顯穆不滿是很正常的。
李顯穆在大多數時間都相當能容人,當初下江南處理妖術案就能看出來,對一些不嚴重的不法之事他是能容忍的。
但有兩件事他眼裡不揉沙子。
第一件便是關於他父親以及涉及整個儒門的大事,當初在江南時,他真正動怒就是江南士子哭廟之事,這被李顯穆認爲是玷污聖地之舉。
第二件便是對於大明的忠誠問題,他已經不止在一個公開場合,不止一次的對各級官員公開說過,對大明的忠誠問題是要放在第一位的。
而衍聖公,恰好把這兩件全都觸犯了!
既讓儒門蒙羞,又對大明不忠,李顯穆不噴他纔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