寥寥幾語,奉天殿之上,已然是劍拔弩張之態。
李顯穆狀若平靜卻道出殺機之語——大好頭顱在此,誰來斫之!
只一句話便將戰火升級,他在向著整座朝堂宣言——你們要攻訐我,恰好,我也正要回應,勝負成敗,自有評說。
“李副憲。”
副憲、少司憲,皆是對右都御史的尊稱,尤其是在都察院中,如今當堂指責李顯穆的,又是御史。
說來如今還算是李顯穆的下官。
李顯穆撇了一眼如老僧入定的都察院左都御史劉觀,看來今日這些御史的後臺就是劉觀了。
那御史一手持笏板,一手指著李顯穆厲聲道:“聖人後裔衍聖公因你而死於賊人之手,而致使天下洶洶。
孔聖有大功於世道,他老人家的後裔就該尊崇,衍聖公不過是些小錯而已,何至於見死不救。
任你巧舌如簧,這也是更改不了的事實。
不敬聖道,這便是你之罪也!”
這般大義凜然生威之語,頓時引起都察院一片羣起響應、笏板擊掌之聲。
聲浪如海,陣陣涌來,在奉天殿中造出好大聲勢,其餘衆人也一陣側目。
“原來這便是爾等心中、口中的罪。”李顯穆朗聲大笑,“真是貽笑大方。
衍聖公,天性不仁,暴虐貪鄙,諂媚阿諛,不明聖道,不恤百姓,不尊倫德。
有無厭之慾,縱容奸吏,竭曲阜百姓之脂血,取之盡錙銖,用之如泥沙。”
這一番話聽的殿中衆人是頭皮發麻,這罵的也太狠了,簡直比得上隋煬帝在歷史上的評價了,就連對衍聖公深有不滿的朱棣,都有些坐立難安。
“於國家有害、於聖道恥辱、於孔聖乃白玉之瑕、無能不肖之裔。”李顯穆卻不曾停下,聲音愈發昂然,“當真是個於國無益、於家無望的廢物,縱然生得聖裔室,得了一身無暇血,腹內不過奸刻小人也!”
李顯穆傲然環視衆人,最後又重重落下一句,“他這一死爲大明做的貢獻,比他活著一輩子都多!”
“噗嗤。”
殿上有人沒繃住,竟然直接笑出聲來,而後卻不是寂靜,反而響起不小的笑聲。
這笑聲極歡樂,可聽到那些攻訐李顯穆的人耳中,卻頗爲刺耳。
大朝之上是嚴肅的政治場合,這樣肆無忌憚的笑,是一種隱晦的政治表態,代表著這些人至少是不贊同攻訐用衍聖公之事來攻訐李顯穆的。
李顯穆這番話實際上卻有兩個關鍵論點:
第一、衍聖公自己道德問題很大,觸犯了不止一條國法,他早就該死,根本不值得救。
第二、衍聖公是孔聖的恥辱,這樣的人和聖道無關,正該殺之以正國法。
對現代人來說,這是很正常的想法,但古代人不這麼想,或者說儒家社會不這麼想。
法家講究,不別親疏、不殊貴賤、君王之下、一斷於法。
但儒家法律講究的就是一個等級森嚴、身份有別,甚至所適用的刑罰也不同。
在宗法制度下,同樣的罪名,男性判刑比女性重的多,除通姦等罪名外,大多數罪名都不涉及死刑,除死刑外大多數罪名女性不收監,而是由丈夫、父親等家族男性帶回家族看管。
再比如大多數普通百姓被冠以謀反,甚至真的參加造反義軍,或者有大不敬,許多可以免罪,但讀過書的士人是必死的。
再比如,現在大朝會上所論之事。
王公貴族是有法律特權的,諸藩王能犯法暴虐而只被斥責,那衍聖公自然也可以,朱棣實際上對衍聖公在曲阜作威作福之事,並不是一無所知,只是他並不在意罷了。
正如李顯穆剛剛回京的時候,朱棣說的那番話,衍聖公死不死無所謂,你把自己陷進去就沒必要。
果然不出李顯穆所料,立刻又有人出列道:“縱然衍聖公有些小錯,不過是苦一苦百姓罷了,又何至於落得這樣慘死的下場。
李副憲你說的那些,不過是白玉微瑕。
人無完人、金無足赤。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何至於此呢?”
李顯穆又是重重一擊掌,發出響亮的聲音,“好!
直到如今,竟然還敢辯稱是小錯、小過,好得很,投賊竟然是小過。
真不愧是衍聖公,宋亡了投金、金亡了投元、元亡了又投靠我大明,現在一個小小的白蓮教賊寇來了,也能投。
你們這麼著急的給衍聖公洗地,難道是也存著有朝一日投賊效忠的心嗎?”
一言出,滿殿寂靜。
與李顯穆辯駁的幾人皆瞠目結舌,朱棣在皇位上伸長了脖子欲言又止,朱高熾肥肥的臉上肉一抖,殿中諸人皆如同被石化一般,呆愣在當場。有風穿堂而過,明明是夏天,可卻好像冰窟一般。
“你…你…你說什麼?”
那御史顫抖著,哆哆嗦嗦的說出一句話來,他覺得自己一定是瘋了,竟然產生了幻聽,他聽到了什麼?
李顯穆朗聲大笑,他笑的太過於肆意,在寂靜的宮殿之中,如同昂然高歌,收起大笑之意,他踏上前兩步,喝然道:“既然你沒聽清,那我就再說一遍!
衍聖公世修降表!”
“夠了!”
朱棣再也坐不住,從皇位上豁然站起,他萬萬想不到李顯穆竟然說出這番話,這捅婁子的能力遠遠超過他的想象。
“這段不許記載!”朱棣站起來之後先是衝著記載殿中之事的史官喝了一聲,而後又面對諸臣道:“這件事都給朕忘掉,若是日後從誰口中聽到,殺無赦!”
殿中羣臣皆深深低著頭,連應聲的人都沒有,可這件事是攔不住的。
“顯穆,你太口不擇言了!”
朱棣這次是真的被驚到了,就算是真的,你也不能說出來了啊。
這番話說出來,對衍聖公制度的破壞太大了,殿中羣臣先前還看戲,可現在一個個都不說話了。
衍聖公世修降表!
李顯穆不說還不覺得,甚至覺得衍聖公尊崇天命,可現在被李顯穆這麼一說,越想越怪。
朱棣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後,也覺得衍聖公不對勁,可傳統觀念還是讓他阻止了李顯穆。
“臣之過也!”
李顯穆一展心中之氣後,知道現在還不是說這些的時候,天下的人心還沒有變換到這種程度,朱棣也沒有魄力去改變尊孔重儒的現實。
他自然懂得見好就收。
反正他這一句話說出之後,造成的效果是幾乎無敵的,方纔攻訐他的御史,已經被懟的懷疑人生了。
接下來纔是重頭戲,大人物們要下場了。
李顯穆在袖筒中輕握拳頭,不知誰會第一個下場。
“衍聖公乃是聖人後裔,朝廷尊崇乃是應有之理,顯穆你方纔所言,萬萬不要再有了。”
朱棣這是在給李顯穆找補,畢竟那番驚世駭俗之言,固然讓那些低階的官員敗退,可朝廷上的大人物卻是有資格討論天下事務的。
很容易成爲攻訐李顯穆的把柄,一個侮辱的名頭就能讓李顯穆吃不了兜著走。
朱棣環視著殿中諸臣。
左都御史劉觀輕咳一聲,出列拱手道:“陛下,李顯穆出言不遜,身爲朝廷大臣,卻心思不端,竟然辱及衍聖公之制。
這等大過,臣認爲他不能勝任如今的重任,應該貶斥出京,待反悔後再觀後事。”
朱棣目光復雜,“顯穆,你可還有言辯解?”
李顯穆依舊沒有絲毫慌張,甚至還帶著一絲笑意,“回稟陛下,先父曾教導臣,若父親犯錯做兒子卻不勸諫,導致父親鑄下大錯,這是做兒子的不孝。
臣曾想過,若有朝一日,我大明走到亡國的地步,誰會爲我大明殉葬?”
朱棣、朱高熾等人皆是臉色大變,殿中羣臣也紛紛驚呼出聲,沒人知道李顯穆突然說這個是爲了什麼。
可李顯穆接下來的一句就讓所有人都知道了,他從容道:“衍聖公是一定不會的,我李氏是一定會的,其他人則不清楚。
既然衍聖公遲早有一日會背叛,那臣提前數百年,將其誅滅豈不是相當合理嗎?”
今日的奉天殿上,李顯穆驚人、驚世之語太多太多,聽的諸臣都已經麻木了,可聽到李顯穆這番話,羣臣依舊覺得荒謬。
“我大明千秋萬世,怎麼……”
“能騙得了誰?”李顯穆厲聲喝道:“從不曾有不朽的王朝!”
“那難道就是你放任衍聖公死的理由嗎?數百年後的事情又有誰能說得準?”
“可衍聖公就說得準,宋末、金末、元末,已經三次了,無論誰坐了中原天下,都會禮遇衍聖公,而衍聖公也從不曾爲哪一朝、哪一國殉葬!”
鐵的事實擺在面前,就算是再嘴硬的人也硬不起來,只能節節敗退,這些人心中只有一個想法,不是我們無能,實在是衍聖公太無能,讓人硬不起來。
眼見李顯穆抓著衍聖公三朝投降的事步步逼近,麾下已經節節敗退,左都御史劉觀心知不能再讓李顯穆這樣下去。
當即上前重聲質問道:“李明達,用未來之事說現在之人,何等兒戲,你說李氏會殉國,其他人未必。
難道這滿殿之上,獨有你李顯穆、李氏,是忠臣、良臣、賢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