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陽在額頭和下頜連抹了兩把,隨手將滿掌的汗水甩在浮卷著黃塵的地上。
這鬼天氣真是悶人,熱浪從地面升起,在幾丈外的空中搖動,四面除了自己所在的這隻隊伍,只有黃土和稀稀落落的幾顆矮樹。
但更加悶人的是在這樣的鬼天氣裡每天趕上成百里的路途,每吸一口氣都好像要窒息了一樣。
“噗!”張平陽狠狠的朝地下吐了一口痰,彷彿要把暑氣一併趕出身體似的。
“媽的,嘴裡連唾沫都乾的沒有了!”他又接著罵了一句。
罵歸罵,不過不趕路是不行的,誰叫他張某人做了這行保鏢的營生呢?
這趟活計還要從兩個月前說起。
當唐七鬆滿面風塵的來到鏢局門口的時候,從小生長在江南小門小戶人家,長大後一直跟著東家跑海外和南方綢緞生意的他,被那塊巨大的牌匾鎮(zhèn)了個愣神兒。
威遠鏢局大門上懸著一塊長七尺,寬三尺的巨大匾額,斗大的顏體楷書字字生輝,筆力雄渾,加上漆了一層足有二兩重的金粉,無論誰從門前過都不禁要打量兩眼,更何況這個南方來的小黑瘦子。
這塊匾額是局主兼總鏢頭魏勝奎三年前花了三百兩銀子的潤筆請當朝內閣大學士張四維的兄弟,遠近聞名的書法聖手張國維書寫的,在上匾的當日著實轟動了四鄉(xiāng)八鎮(zhèn),老百姓聚集了足有幾百人圍觀,一時傳爲美談。
那個時候魏總鏢頭時常教育底下人的話就是,“吃水不忘挖井人”和“咱趕上好時候了,兄弟們加把勁,爭取兩年蓋院子,三年娶媳婦”。
隆慶五年在當朝首輔高拱,內閣大學士張居正和宣大總督王崇古的佈置施爲之下,危害了邊境幾十年的俺答老狗居然給咱天朝納貢稱臣了,不但如此,每年還把他們的馬匹牛羊和各色毛皮拿到關裡來和天朝互通買賣。這下不但樂壞了韃靼人,讓他們終於能夠獲得垂涎已久的各色精美耐用的日常用品,也樂壞了大明朝南北東西的大小商人。
韃靼人的優(yōu)良戰(zhàn)馬固然是朝廷之所欲,可又何嘗不是萬里山河之內千百諸侯王公和富豪門閥的眼紅目標。當然,這些好馬、牛羊、稀有皮毛只作爲玩物和奴役使用,可不是爲了送上戰(zhàn)場的。
韃靼人拿來貿易的最好馬匹由官家先行挑走,剩下的就可以用於民間交易,這纔是每半年一次爲期一個月的邊貿互市的重頭戲,買賣雙方有充足的時間和場地淘到他們滿意的東西。
不知道哪位聖人說過:“時間是一切之師”。韃靼人不但在互市中獲得了他們需要的物資財貨,而且也學習到了漢人優(yōu)良的商業(yè)精神。
從政治態(tài)勢上看,此時韃靼在大明朝面前處於臣屬地位,當然必將影響到互市中的交易公平性。
一匹上等的戰(zhàn)馬在官家的統一定價中只能值回一口銅鍋。鐵鍋是韃靼人最想要的,但漢人不給,理由是“鐵器亦爲我朝所貴”,所以只有銅鍋,愛要不要。
某一天,一個頭腦有點粗線條的韃靼莽子把一匹上好的“烏雲飛雪”漏報了,結果雖然沒有從官家那裡換來一口他夢寐以求的大號銅鍋,但卻“意外”的被一個明朝“憨子”用二十尺綢緞加一口小號鐵鍋換去了,隨後他手裡的這二十尺綢緞又被另外一個“憨子”用一盞銅油燈換去。於是他的這匹“烏雲飛雪”最後的等價物就是一口小號鐵鍋和一盞銅燈,與一口不知道能不能從官家換得的大號銅鍋相比,幾經比較,他認爲現在的交易結果似乎更好。
韃靼人居住在廣袤無垠的草原上,所以他們喜歡唱歌。這個覺得自己做了一筆好買賣的韃靼人把自己的“奇遇”哈哈笑著“唱”給了他的族人,從此將先進的漢族商業(yè)精神的種子播撒在了大元后裔的心中。
從此以後,漢人發(fā)現韃靼人拿出來進行交易的好東西越來越多,頭幾年來參加互市的漢族商人很多都悶聲不響的淘到了性價比極高的貨物。
沒有不透風的牆,紙終究包不住火,以韃靼人“憨厚”的腦筋是不能想象漢人是如何“不厚道”的,越來越多的漢族生面孔在逐年的互市中出現,操著怪腔怪調的韃靼語,或者帶著同樣操著怪腔怪調韃靼語的通譯,這些生面孔漢人熱情的和韃靼漢子們套交情,著實讓草原牧民見識了天朝的大家風範,交了好些朋友。
不過,有一點是這些韃靼人總是在互市結束後才能發(fā)現的,那就是儘管帶來的馬匹牲畜一年比一年多,但怎麼換回的東西一點也不見增加,反而時有減少。即使增加了,似乎也都是些草原上以前沒有過的“奇技淫巧”之物。
“奇技淫巧”這四個字過了好幾年才傳到韃靼人耳中,又過了好幾年,韃靼人才弄清楚這四個字是什麼意思。
在明朝人眼裡,“奇技淫巧”就是“沒用的東西”或者“不正經的東西”。
什麼是“不正經的東西”韃靼人不清楚,但他們知道“沒用的東西”是什麼意思。這個時候他們想去把那些“奇技淫巧”翻出來看看時,往往已經不知道用在什麼上面而湮沒了。
從第一年雙方開市,到魏總鏢頭上那塊金匾的時候已經過去四年。
魏總勝奎眼光獨到,甚或可稱犀利。第一年他自己作爲一個行腳商人蔘與互市,那時還只有和他一樣的三三兩兩的漢人苦哈哈跟在官家屁股後面吃點殘羹剩飯,可第二年形勢陡然逆轉,竟有不下二十個大商家屁顛屁顛也來了,同時交易場地擴大了三倍不止,連陝西、河北靠近邊境地方也開了市場。
第二年回來,魏總認識到自己的實力根本沒法跟越來越多的有錢人比,所以毅然改換門庭,挑起大旗,成立了威遠鏢局,成爲第一批開展短途保鏢護鏢業(yè)務的鏢局之一。
大商家十之**來自江南和畿輔之地,千里迢迢運送大宗貨物肯定是找好了實力雄厚的大鏢局沿途護送,但有些大鏢局只接城鎮(zhèn)之間的生意,所以往往到了太原府或者大同府之後,商家就得找當地鏢局接手,繼續(xù)護送到互市的邊境地區(qū)。
在最初幾年,山西地界的鏢局少,也從沒有誰想過去做那些大鏢局的下家,就算生意上門,也是本能的大搖其頭,所以往往是商家火燒火燎的找了一圈以後,還得花大價錢央求大鏢局繼續(xù)護送。
這個機會被魏總鏢頭在內的少數精明人發(fā)現了。由於僧少粥多,保鏢力量供不應求,於是鏢局們總是把幾撥客商會合在一塊兒,同時收上幾筆保鏢銀子之後,才一起護送著動身。在威遠鏢局成立的頭兩年,就算一年中只能做兩個月的生意,但也簡直可稱是日進斗金,從此魏總鏢頭一改整日裡苦大仇深的表情,和煦的微笑和暢快的大笑不斷刺激著大夥兒的眼睛和耳朵,人們都說魏總鏢頭應該把綽號“大方刀”改成“大笑刀”得了。
說到“吃水不忘挖井人”,那是魏總鏢頭賴以和官府處好關係的一面迎風招展的大旗。
“沒有皇上,沒有朝廷,那能把俺答整順溜?俺答不順溜,咱爺們去哪兒掙大把的銀子去!”
張平陽是威遠鏢局成立的第三年,也就是上那塊金匾後的第二年加入到魏總麾下的,任職鏢師,距今已有快兩年時間了。
“你們看人家平陽,交待的活兒從沒出過紕漏,也不爭名奪利,你們都學著點!”魏總鏢頭總是在誇獎張平陽的時候不忘大衆(zhòng)化教育的普及。
唐七鬆半張著嘴把那塊牌匾看了老半天,確認那上面的金粉是真金之後,咧了咧嘴,嘟囔了一句什麼,然後才向裡面走去。
大明朝現如今不同以往,從嘉靖朝開始,老百姓的生活水準穩(wěn)步提高,大家夥兒吃的也見油了,穿的也見花了,三不五時的還要呼朋喚友,或在某人家中,或到大中小不等的酒樓酒肆中歡聚一把。尤其近幾年來,朝廷攤派在小民頭上的徭役比以往少了許多,更培植了民間越來越旺盛的“盛世”氣氛。
當然,僅僅是表面上如此,勒緊褲腰帶借債充門面的越來越多,哪怕頭頂上沒有片瓦,許多人也不能忍受出門沒有一件像樣的袍衫,不能忍受隔壁吳老二家前兩天新買了一頂“六合一統帽”(尋常老百姓習慣叫做“瓜皮帽”的),而自家還只能扎一塊抹布一樣的頭巾。
但無論實質的民間資財多了還是少了,均了還是不均了,“尚貨”之風在悄悄的刮過天南地北,就算一些士人大嚷著“斯文掃地”,但也不妨礙他們將純色的儒士服換成或綠或藍,不妨礙他們在腰畔帽端多添加一塊美玉翠翡。
這天下可能有不偷腥的貓,可決沒有嗅覺遲鈍的商人。老百姓尚且都走出低矮的門戶去比吃穿了,何況王公貴族、豪門鉅富。天底下多少朱門等著大小的商人去敲?多少家奴僕役同時也衝出高門大院,去爲他們的主子踅摸山海奇珍?
就這樣,威遠鏢局的好日子也就過了兩三年,架不住越來越多本地、外地的鏢業(yè)同行的競爭,到唐七鬆找來的時候,除了門上那塊巨匾還燦燦生輝外,門裡的情形已經顯出一些破敗了。
唐七鬆跨步邁過足有一尺高的門檻,終於走進了這個一路上聽到過好幾次的“傳奇”鏢局。他站定,回頭看看了身後尺高的門檻,才又往裡面走去。
鏢局做的是四方生意,講究的是廣納四海來賓,這要在江南,哪家鏢局敢把門檻修這麼高的,這不是把客戶往外推嗎?門口連個迎客的人都沒有,真枉掛了那樣一塊金匾。
唐七鬆還真是有點冤枉了魏總勝奎。
門口沒人,那是因爲經過魏總仔細覈算成本,認爲花錢請人站門實在好處不多。誰還不知道我威遠鏢局?何況現在生意清淡,所以前幾天辭退了兩個鏢夥兒,倒讓唐七鬆這個南方小個子看了笑話。
門檻高?哪家大戶的門檻不高?只有人求我威遠鏢局的,我威遠鏢局還從沒有拉下臉皮去求爺爺告奶奶!
諾大的一個空場,完全佈置成演武場的樣子,兩邊牆下立著長長的兵器架,十八般兵刃鐵氣森寒,各種石鎖石磙子散放於地上,幾個赤膊的壯漢正在練力,滿頭大汗,面目猙獰。
進門就是演武場,又讓唐小個子長了見識。
“每天找?guī)讉€人到演武場練著,四方八鎮(zhèn)的鄉(xiāng)親從門前過就能看到裡面的情形,讓他們把咱鏢局的威風到處去傳!”魏總的這個生意經說實話還真是比南方同行高明的地方。
看到一個穿著綢緞褂子的黑瘦小個子進來,幾個赤膊大漢停下來,其中一個上前,
“嘿!有啥事?!”
唐七鬆嚇一跳。
自從聽東家吩咐,讓他先行一步來聯繫鏢局,這一路上彪悍的風土人情已經夠讓他的神經緊張,現在來到一家進門就是演武場的金匾鏢局,被一個高他一頭還多,肌肉虯結的赤膊壯漢防賊似的一聲喝問,終於讓他緊繃的心一下抽到了極限。
“啊,啊,我,我……”唐七鬆一時理不清口中的舌頭,官話和蘇州方言在嘴裡糾纏,一下子讓平時伶牙俐齒的他成了結巴。
看到壯漢臉上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他憋著一口氣,集中精神噴出幾個字:
“有鏢貨要保!有鏢貨要保!”
壯漢一聽,臉上立馬見到笑容。
“哦!那裡邊請裡邊請!六子,快去稟報總鏢頭!”
唐七鬆終於一口氣鬆下來,心放到了肚子裡,臉上也開始恢復慣有的笑容。
“有勞有勞!”一邊拱手,一邊隨著壯漢進了演武場盡頭的客廳大堂。
總鏢頭最近有些煩躁,爲什麼?生意越來越淡啊!眼看再過兩個月就是開市的時候了,要在往年,哪怕就是去年,這時候少說也接了兩三筆預訂了,可今年倒好,只見喜鵲枝頭叫,就是不見財神到。
“他媽的婁敬,幾十年的朋友,一點義氣不講!開個什麼狗屁威源鏢局跟老子屁股後面吃屁!你有本事也去掛一塊金匾!來打老子的秋風,看老子找機會怎麼整你個龜孫!”
正在腹誹之時,趟子手李六來報,
“總鏢頭,有客上門啦!”
“嗯?有客?什麼客?有生意了?”
魏總鏢頭從涼椅上一躍而起,一邊整理衣服,一邊罵,
“你小子別笑的跟土匪似的!什麼有客上門!還有肥羊上門呢!跟你們說過多少次,是有客戶來訪!來訪!記住沒?!”
李六一嘴的是是是,手上不停,幫老總披掛整齊。
“哈哈哈哈!”總鏢頭從後堂一踏入客廳,遠遠就是一陣爽朗的笑聲,讓初夏的熱氣中流淌過一股清風。
唐七鬆連忙站起來,打量這位傳奇人物。
只見一人,三十多歲年紀,身高七尺開外,體格壯碩,方臉盤,短鬚連腮,麪皮粗豪,偏偏一雙眼睛有些細長。
“有神光!”唐七鬆記起東家在給他評價一些大人物的眼神時總這樣說,現在他不知道眼前這位總鏢頭眼中的算不算神光,反正是有神,對,“有神!”
“客人遠來,魏某有理了!”魏勝奎走南闖北多年,一看就知道這個小個子是南方來的,所以纔有“遠來”一說。
“見過總鏢頭!”唐七鬆此時已經適應了環(huán)境,謙笑著回答。
各自落座之後,茶水奉上。
“客人如何稱呼?到敝局有何見教?”魏總鏢頭現在的表現不但不像方纔臉色鐵青的腹誹競爭對手,就算唐七鬆見過諸多大人物,在他太嶽一般的氣勢前面,也不禁暗暗讚歎。
“總鏢頭,小人姓唐,名七鬆,此次到貴局是有一批貨物要運送到邊市交易,來與總鏢頭商議一下護鏢之事。”
“唐……稀鬆?”唐七鬆的南方口音說官話,讓老魏有些迷惑,他複述了一遍,說到“稀鬆”二字時含混而過。
“七鬆,七鬆,北斗七星的七,蒼松翠柏的鬆。”唐七鬆滿臉堆笑。
“唐七鬆!好名字,好名字!人如其名,俊秀挺拔!”老魏一臉正色。
“呵呵,總鏢頭謬獎。”唐七鬆以前倒也聽過別人如此奉承,不過從這個北方粗漢嘴裡說出來,真有點,有點……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