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祈像個被徹底隔絕在時光之外的遊魂,在營地裡徒勞地穿梭。
她看到一些陌生的新面孔,朝氣蓬勃地走在路上。她看到一些眼熟卻叫不出名字的老隊員,臂膀上帶著傷疤,眉宇間刻著風霜,沉默地執行著命令。
她看見屈雲楚桌邊的日曆。
原來現在已經是滄靈紀3211年。
她終於找到了後山的陵園。
不再是記憶裡只有幾座新墳的景象,陵園的範圍擴大了許多,冰冷的黑色石碑如同沉默的森林。
她一眼就看到了屬於師父天虛的墓碑,旁邊緊挨著她的。
——戍衛堂第一大隊隊長桑祈之墓
壯烈犧牲於3210年菌戰。
——戍衛堂第一期總教官江藺(天虛仙尊)之墓
壯烈犧牲於3210年菌戰。
原來她那一刀,真的殺了師父啊。
桑祈慢慢地,慢慢地走到墓叢之間。
全是熟悉的名字。
第一大隊的隊員,第三大隊的隊長,第一期的教官……
她靠著自己的墓碑,緩緩滑坐在地上。
陽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斑駁地灑在她的身上,桑祈卻感覺有些冷。
她就這樣坐著。
偶爾,她會擡起那隻穿透不了任何實體的手,指尖再虛空中緩慢地劃過。無形的靈力牽引著空氣,一枚枚繁複玄奧的符文在她指尖匯聚成型,又在幾息之後,如同泡影般無聲消散。
畫符,消散。
再畫,再消散。
她看見屈雲楚來看她。
他們沉默地相對而立,誰也看不到彼此。
屈雲楚給她帶來了她在進戍衛堂之前,最愛用的一支筆。
那是她畫符啓蒙的時候,天虛親手做的。名爲驚風。
筆落驚風雨。
其實桑祈不愛用長刀,也不愛用靈槍。
只是戰鬥需要而已。
她看著屈雲楚眉宇間日重一日的疲憊,忽然有些想問。
你是不是也很久沒撫過琴了?
你是不是,也很久沒燉過紅燒排骨了呢。
竹林寂靜,除了偶爾到來的屈雲楚,只有峰吹過竹林的沙沙聲。
新墳舊墳逐日叢生。
再後來,屈雲楚的墓碑,也立了起來。
那羣來送他的人,穿著戍衛堂第一大隊的隊服,桑祈卻一個都不認識。
第兩年零五個月,桑祈畫出了那道神符,被天雷劈進了遊戲。
*
桑祈敘述的語氣很平靜,像一碗白開水,聽不出任何情緒。
衛雪喉頭有些發緊。
原來,她被副本同化後,在被抹去和她相關記憶的桑祈眼裡,自己殺死她的事情,在記憶裡被合理化爲了天虛。
原來,在她長困於福壽醫院的那些年,桑祈長守墓林。
她倏然擡眼看向桑祈。
桑祈一身記憶裡的紅衣,眸光瀲灩,神情卻始終很淡。
她恍然發覺,只有在福壽醫院裡,桑祈抓著巡邏者狂奔,投下十衆矚目符,將整個醫院瓦解崩塌的時候,眉眼間纔有幾分從前的肆意瀟灑。
她恍然發覺,桑祈的外貌衣著和十八歲那年的變化並不大。
可給她的感覺不一樣了。
十八歲的桑祈,是戍衛堂戰力最高的第一大隊隊長,是長明宗的首徒,是天虛仙尊最驕傲的弟子。鮮衣怒馬,金符長刀,永遠遊刃有餘。
二十一歲的桑祈,則更像是從前的殘魂。
衛雪的時間,在二十歲那年被福壽醫院摁下了暫停鍵。
而桑祈的時間,停留在了十八歲那年。
*
屈雲楚聽到全服公告的時候,正在系統城的大街小巷裡狂奔,躲避天諭的追殺。
AAA符籙批發?
這名字和作風,讓他想起了一位故人。
即便是完全無厘頭的聯想,也讓屈雲楚心臟不受控制地跳了一下,撞得肋骨生疼。
他總覺得自己記起了什麼。
卻又不知道,最開始是把什麼給忘掉了。
然而,幾乎在公告響起的同一瞬間,他藏身的巷口陰影處,三道安眠治療術朝他撲面而來。
系統城不能造成傷害實施,但玩家們總能找到新的辦法兵不血刃。
屈雲楚眸色一寒。
他迅速擡手攥住牆邊的金屬管道,三兩步蹬上牆。
下一秒,三道泛著白光的治癒光束打在他剛纔站立的地面,一股消毒水味瀰漫開來。
“他在裡面,先圍住!”
巷口傳來壓低的命令聲,腳步聲快速逼近。
屈雲楚背靠牆壁,呼吸平穩得可怕。他迅速掃視四周環境。
狹窄的死衚衕,兩側是租房區的平房。
他悄無聲息地順著金屬管道,攀上了左側廢棄高樓的牆壁。動作迅捷而流暢。
屈雲楚伏在二樓一處破敗的窗沿陰影裡,淡淡地俯瞰下方。
巷子裡,三名身著天諭制式黑色作戰服的人正一點點向巷內圍攏,其中一人堵在巷口,兩人深入巷內搜索。
屈雲楚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標尺,瞬間鎖定了站位最靠後的領頭人。
他緩緩擡起安眠槍。
咻!
一道凝練的光束,無聲無息地從窗口射出,精準地貫穿了領頭者的後頸。
那人身體一僵,連哼都沒哼一聲,便軟倒在地。
“隊長?!”旁邊的人驚覺,立刻舉槍警戒,卻只看到同伴倒下的身影和空無一物的窗口。
恐懼瞬間攫住了剩下的四人。
他們背靠背,槍口緊張地指向各個方向,冷汗順著額角滑落。未知的死亡纔是最恐怖的。
屈雲楚沒有給他們喘息的機會。他像最耐心的獵人,在陰影中再次移動,從破窗翻入廢棄的二樓走廊。走廊盡頭,正對著下方巷子中段。
他取出一枚小刀。
屈雲楚悄無聲息地割斷了他們頭頂鏽蝕嚴重、搖搖欲墜的金屬管道支架。
嗤啦——!
“小心上面!”天諭成員驚駭擡頭。
但太遲了。
沉重的的金屬管道連同支架轟然坍塌,朝著巷子中段那兩名隊員當頭砸下!
慘叫聲被沉重的撞擊聲瞬間淹沒。
煙塵瀰漫。
屈雲楚笑瞇瞇地收起了小刀。
這可不是他殺的,是系統城建築老化導致的意外。
清理乾淨現場的痕跡,屈雲楚走出死巷,目標明確地拐向市場區。
還有兩個小時強制進入下一個副本。
天諭的追兵像跗骨之蛆,剛纔那隊只是開胃小菜。
他必須爭分奪秒。
屈雲楚穿過人聲鼎沸的市場,熟門熟路地拐進一家窗明幾淨的煉器鋪。再出來的時候,手裡多了一把琴,和一個鐵碗狀的變聲器。
屈雲楚撥了撥琴絃。
悅耳低沉的聲音響起,他嘴角上揚起一抹滿意的弧度。
突然,他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視線。
青年按在琴絃上的手指微微一頓,另一隻手幾乎在同一時間,本能地按在了腰間隱藏的麻醉槍柄上。
他緩緩擡起眼。
時間,彷彿在這一刻被凍結。
面前的客棧門口,逆著光,站著一道熟悉的紅衣身影。
而她身邊的女人,白衣長髮,一身冷冽。
屈雲楚終於知道了自己記起了什麼。
衛雪。
菌戰後的第三年,他們在一個殘忍又陌生的新世界裡重逢。
“隊長……”
一個單音節卡在屈雲楚的喉嚨裡,沙啞得不像話,“衛雪?”
衛雪半晌沒回過神來。
她的聲音也有些顫抖:“你這些年,過得……不太好嗎?”
屈雲楚:……?
他被衛雪這話砸得有些發懵。
他下意識地順著衛雪的目光低下頭。
一身因戰鬥而有些風塵僕僕的勁裝。
一把琴。
一隻碗狀的變聲器。
“噫,怎麼現在還有人幹街頭賣藝啊。”
一個眼生的金髮青年嘖了聲,轉頭跟桑祈嘀咕:“這樣是賺不到錢的啊,怪不得他窮。”
屈雲楚:???
屈雲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