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雪也笑了。
“那麼,就判我自由,讓我走出這個副本,成爲你的隊友。”她的聲音輕如嘆息,“判我記起自己,並永不再忘記。”
桑祈含笑地頷首:“如你所願。”
她執起筆,在那頁潔白的診斷書上,一筆一劃地寫下了衛雪的治療方案。
當“江李”二字的最後一筆塵埃落定。
轟!
彷彿冥冥之中,一塊挾著萬鈞之力的巨石,猛地擊穿了衛雪冰封的腦海!
桑祈漂亮的眼睛、傾頹的醫院廢墟、扭曲崩解的天地……眼前的一切都如同被驟然投入風暴之中,劇烈地搖晃、震顫、繼而片片剝落。
一雙無形的大手攫住了衛雪,將她蠻橫地往回扯去!
時間線在眼前瘋狂倒退,空間被揉皺又撕開。萬物都在飛速溶解、坍縮、又在最後被一一重組。
她睜開了眼睛。
站在了一切的原點。
——“小阿雪,天地廣闊,大道三千,沒有人能規定你非得是什麼模樣。”
衛雪的一生,都浸泡在戰火裡。
她的師父長岐仙人,是妙手宗的長老。從一座被炮火夷平的小鎮裡,把她撿回宗門。遷了戶口,收爲第十一個弟子。
在妙手宗的日子,一過就是十五年。
妙手宗是蒼雲界第一醫道聖地,長岐仙人說她靈根上乘、悟性極佳,是天生的習醫者。
然而,衛雪選擇的不是懸壺濟世、活死人肉白骨的醫道。
而是法醫之道。
醫修學法醫?這在蒼雲界聞所未聞。
妙手宗弟子救人濟世,求醫者皆可痊癒而歸。只有衛雪的客人——
直挺挺地來,硬邦邦地走。
這在以“生”爲道的同門眼中,值得敬重,但也僅僅如此了。
再寬厚的同門,見她也不自覺地流露出幾分避諱。
那間冷冷清清的玉樞堂,只有她和長岐仙人會出入其間。
但衛雪對此不甚在意。
師父說,天地廣闊,大道三千。爲死者言,爲生者警,此乃大慈悲。
她守自己的道,何須在意他人的目光。
“你是不是忘了,爲師還說過,”長岐仙人捏了捏眉心,額角青筋直跳,“你可以宅,但不可以死宅!”
彼時,衛雪身著一襲纖塵不染的素白罩袍,正認真地擦洗她的解剖刀具。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
門外,刻意壓低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衛雪剛拿起柳葉刀,厚重的木門就“嘎吱”一聲被推開一條縫。
一個外門弟子探進半個腦袋,神情有些侷促。
他飛快地將一隻食盒放在門內的地上。
“衛、衛師姐,您的早膳。”弟子聲音細若蚊蚋,目光遊移,不敢看堂內的情形。
“嗯。”衛雪頭也沒擡。
那弟子如蒙大赦,迅速縮回頭,“砰”地一聲將門關緊。
腳步聲急促地遠去,彷彿被玉樞堂的地板燙著了鞋底。
衛雪的神色未動分毫,繼續整理她的器械。
“衛十一,”將一切都收入眼底的長岐仙人捋著鬍鬚,語重心長地道,“你不能永遠把自己囚在這方寸之地。”
同門對衛雪的疏離,固然有避諱的緣故。
Wшw? ttκan? ¢〇 但落得現在這樣無人問津地步,也是衛雪毫不在意,甚至推波助瀾的結果。
衛雪掀起眼皮,面無表情地說:“師父,您不能強迫一隻吃過佳餚的狗去吃屎。”
妙手宗那羣人,就是純傻逼好吧??
長岐仙人冷酷地問:“就你,還吃過佳餚?”
衛雪:“……”
哈哈,您真幽默。
那時的衛雪,以爲此生都會這樣度過。滿室清淨,自在安寧。
然後在數百年後,成爲蒼雲界的法醫宗師。
超酷。
然而命運終有其兇相畢露,圖窮匕見的時刻。
那一天,來得毫無徵兆。
那是她被長岐仙人撿回山門的第十五年七個月零五天。
妙手宗的護山大陣轟然倒塌的瞬間,衛雪正在靈樞堂,記錄一具因舊病復發而逝的遺體的數據。
巨大的震動之下,她猛地摔倒在地,解剖刀脫手飛出。
哐當。
厚重的靈樞堂大門被一股狂暴的力量轟然撞開。
“敵襲!異獸破陣了!”
外面傳來聲嘶力竭的尖叫。
衛雪臉色煞白,踉蹌著衝到門口,看到了讓她渾身血液凍結的一幕。
堂前是一大片血泊,地上倒臥著藥童面目猙獰的屍體。熾熱的丹火引燃了蒼天的古木,樑柱倒塌,藥圃被踐踏成爛泥。
發出尖叫聲的弟子下一秒就被一頭紅毛異獸咬住了咽喉,血濺當場。
“所有弟子,速往後山傳送陣撤離!”
長岐仙人立於藏經閣前,寬大的白色法袍獵獵鼓盪。他雙手結陣,磅礴的靈力噴涌而出,一道凝實的光幕在通往傳送陣的山道上展開,牢牢護住了身後奔逃的弟子們。
衛雪瞬間反應過來,擡手就將渾身靈力毫無保留地注入那光幕之中!
“衛十一!!”
長岐仙人有生以來第一次對她發出近乎咆哮的怒吼:“滾去傳送陣!”
話音未落,一隻渾身金色甲鱗的巨大蟲獸,仰天發出震耳欲聾的嘶吼。
一道刺目的光柱從它口中噴吐而出,挾著毀滅之勢,鋪天蓋地地轟向長岐仙人!
轟!!
“師父!!!”
恐怖的靈力衝擊如同萬鈞巨錘,狠狠砸在衛雪身上!
她感覺五臟六腑都移了位,眼前一黑,喉頭一甜,身體不受控制地向後倒飛出去,重重撞在靈樞堂冰冷的牆壁上。
意識瞬間被無邊的黑暗吞噬。
在徹底昏厥的最後一瞬,她模糊的視線捕捉到一道掠過的火光。
一道纖細卻凌厲的身影跨坐在火鳳凰上,手持大刀,挾著寒光,如同流星般俯衝而下,刀鋒所向,直指那蟲獸的頭顱!
再後來,是更加混亂的喊殺聲,是大隊人馬衝入火海的高呼、血肉噴濺的聲音……
最終,一切都湮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
再睜開眼時,天色渾沉,殘陽如血。
衛雪耳邊嗡鳴不止,喉頭腥甜,在一片廢墟之中,茫然地撐坐起來。
“我就說,這兒還有人活著!”
一道清亮的聲音響起,緊接著,一隻沾著血污和塵土的手,伸到了她的面前。
衛雪擡起頭,逆著刺眼的暮光,看見一道火紅的身影。
少女穿著和妙手宗截然不同的火紅色袍子,肩甲上刻著繁複的符文。
遠處是燃燒的廢墟,和沖天的火光。
她半扎著齊肩碎髮,臉上蹭了血漬,一雙瀲灩的眼睛亮得驚人。像火焰,更像太陽。
“我叫桑祈,長明宗第二十三代首徒。”
少女一把將她拉起,聲音有些嘶啞,隨即朝她深深鞠躬,“異獸已經全部付誅,抱歉,我們來晚了。”
“長岐仙人……怎麼樣了?”衛雪啞聲問。
她死死盯著桑祈的眼睛,試圖從中捕捉到一絲希望的微光。
哪怕只有一絲。
桑祈的身體幾不可察地繃緊了。
她那雙瀲灩的眼睛裡,清晰地映出衛雪越來越蒼白的臉。
她沒有絲毫猶豫,將雙手手疊放在心口,行了一個鄭重的蒼雲界哀禮。
腰彎得極深,幾乎與地面平行。
“抱歉。”桑祈的聲音低沉而清晰,每一個字都砸在衛雪的心口,“長岐仙人,爲護弟子撤離,力戰異獸……犧牲了。”
“請節哀。”
這個消息落在衛雪已如死灰的心臟裡,沒有激起半點波瀾。
她哭不出來,心口一片空茫。
她知道,從此以後,靈樞堂裡那盞總是爲她亮著的燈,永遠地熄滅了。
良久,她輕聲開口:“你們不需要道歉。”
錯不在你們。
錯在天地不仁,錯在命運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