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兒子這般,魏氏心中一沉,隱隱有了不好的預感,事情可能比她想象的還要遭。
“說吧,娘能挺得住。”
顧天寶有些遲疑:“您先安生休息一晚,等養足了精神,明兒再說給您聽?”
魏氏搖頭:“就這會子說吧,你要是不說清楚,娘這心裡一直惦記著,也沒個底。不管是好是壞,你都說出來,娘都能經得住。
娘遭了這番劫難,能挺到你來救娘,期間受的苦不是常人能忍受的。這番劫難娘都挺住了,旁的事,再難也不算難。”
聽到這話的顧天寶心中一鬆,家裡的事,不管是今天說還是明天說,他娘早晚都是要知道的。
沉默了一會兒,他道:“您失蹤後,我奶我爹他們都不樂意尋您,只在村裡問了一圈,之後便丟下不管了……
前些日子,二叔來家說,他在北安城看到一個叫王二的男人穿了您的褲子,便懷疑您被王二綁走了。
二叔讓家裡出銀子找幾個族人,說是一起到王二家去看看,可……我奶我爹他們都不願意去,也不希望您回來,說要是接您回來,會敗壞家裡的名聲。
前不久,我爹親自去了魏家一趟,隨後魏家那邊便來了人,說您死在了山裡,屍骨無存,爲了不耽擱我爹科舉,便勸說家裡給您辦場喪事,讓您‘入土爲安’……”
“給我辦喪事?”魏氏神情有些恍惚,覺得這事太過荒唐。
可想想顧家人的德行,尤其是那老虔婆和自家男人,他們能幹出這事似乎也不奇怪。
自私涼薄,遇事各自飛走,無一人能承擔起家門,這就是顧家人的通病。
眼下自個兒沒了名聲,顧家容不下她是能預料的。
“娘……”顧天寶小心翼翼的看著她,覺得他娘這反應不太對,“我這還沒說完,您這是氣昏頭了……還是壓根就沒生氣?”
他娘這反應一點不像生氣的模樣。
可碰到這事怎麼會不生氣?
“生氣?”魏氏看向兒子,搖了搖頭:“娘沒生氣,娘也不打算生氣。”
乍一聽到這事,魏氏本該是要生氣的,可不知爲何,此時的她只有劫後餘生的鬆快。
對於顧家人做下的事,全在她意料之內,細品一下,自個兒似乎不在乎了?
目光轉向兒子顧天寶,魏氏定定的看著他:“娘受苦的這些日子裡,想的全是你!還有你大姐、二姐,娘也擔心她們,娘心裡想的只有你們仨!
你跟娘說,你嫌棄娘不?只要你不嫌棄娘,娘便豁出去了,這回就厚著臉皮活下去,外人就是指著我的鼻子罵,娘都不帶怕的!”
“我若是嫌棄您,還能幾次求二叔救您?”顧天寶安撫她,又道:“我事先早想好了,家裡若是容不下您,我就帶著您和二姐一起出來住!您先前藏的私房錢被我找出來一些,夠咱們過活的。”
“對!娘有銀子!你爹他們若是容不下我,娘可以帶著你們搬出來住!”
魏氏雙眸明亮,整個人再次鮮活起來。
見此,顧天寶試探著說起他爹說親的事:“還有一事得說跟您聽,是關於我爹的……給您辦完‘喪事’後,我爹他、他……”
見兒子再次支支吾吾,魏氏心中有了猜測:“你爹是不是在託媒人到處說親?”
顧天寶瞪大了眼:“您咋知道?!”
魏氏淒涼一笑:“你爹跟你奶早動了娶二房的心思,可惜你爹一直遲遲考不上秀才,讓他找不到娶二房的藉口。
如今娘‘沒’了,正好給了你爹另娶妻的藉口。你一說事關你爹,娘便猜到了。”
顧天寶沉默不語,原來他爹早動了另娶的心思……這些事,他竟是全然不知。
“別傷心,你看,娘都不傷心。如今娘只想守著你們姐弟好生活著,別的啥都不想了。”
魏氏不但不生氣,反而開口安慰起兒子來。
安慰到最後,魏氏平靜的問了一句:“你爹親事定好了沒?”
顧天寶:“……”
這該讓他怎麼回?
他娘真的不生氣?!
見兒子沉默,魏氏立馬明白了:“看你這臉色,應當是定了,定的哪家的?”
“……三安鎮的一個寡婦,姓錢,離咱們這有五十里地左右,說不在乎聘禮多少,但要有衙門裡批的婚書,人家還自帶嫁妝。”
這話魏氏起先還沒覺得不對,可隨著她細嚼著兒子的話,臉色變得古怪起來。
她怎麼越品越覺得不對勁兒。
這寡婦提的條件跟她當年提的差不多,她當年也是不在乎聘禮,只要衙門裡的婚書,且還帶來不少的嫁妝。
她當年之所以不要聘禮,是因爲她跟一個讀書人拉拉扯扯,讓人撞見了許多次。
原本這沒什麼,只要那人娶了自個兒也就不怕人說道了。
可誰料那人扭頭娶了他表妹,把自個兒給騙了!
就是因爲這事,她當年的名聲被傳的爛大街,爲了不帶累家裡人,她娘被家裡逼著給她挑了顧連升嫁過來,並且沒要聘禮,還帶了一大筆嫁妝進門。
這個寡婦錢氏的做法,竟是與自個兒當年的做法極其相似。
當年她是名聲毀了,爲了儘快嫁出去,迫不得已才這般做。
那這個錢氏又是爲的什麼?
正常的婦人若是改嫁,大多都是沒聘禮,也沒嫁妝,只拎著個小包袱踏進男人家裡,隨意擺上兩桌就成了。
畢竟改嫁不是什麼好事,很多人都在背後戳脊梁骨的。
像錢氏這般,又是要衙門裡的婚書,又是自備嫁妝的,真真是極爲罕見!
魏氏越想越覺得這裡頭有鬼。
但這事她沒告訴兒子,只一臉無所謂的說道:“你爹既然想再娶,那就娶吧,但不管他娶幾個,都只能做小!娘纔是正房!你跟你大姐、二姐她們纔是嫡出,不是那庶孽!”
農家不太講究嫡出、庶孽之論,但魏氏聽顧連升說過,他先前有位同窗,家裡是個大地主,有良田千畝、鋪子十來間。
這手裡有了錢,那當家老爺子便花了心,左納一房妾室,右納一房妾室,前前後後納了四五個!
且這幾房妾室還都生了孩子。
後來當家老爺子去世,家裡這一窩的孩子都想著掙家產。
可惜,朝廷律法有言,庶孽不可承繼家業。
顧連升那同窗就這仗著律法說事,將所有的家產攥在手裡,並將所有的庶出兄弟姐妹,以及他們的生母,全部趕了出去。
魏氏知道,婆母馮氏手裡藏有銀子,顧家的家底並不薄,只不過是養了兩個讀書人,爲防日後銀子不湊手,日子才過的艱難些。馮氏跟老爺子都是上了歲數的人,也沒幾年活頭了,等他們死了,那積攢的銀子自會交給她男人。
只要天寶是嫡出,不管日後她男人偏不偏心,只要他一死,天寶便可以告到官府承繼家業。
顧天寶對孃親嘴裡的嫡出、庶孽沒多想,他雖然也讀了好幾年的書,可對於這些事並不瞭解。
此時聽他娘這麼說,他並沒說什麼,只追問道:“您這是說的氣話還是真心話?”
“真心話,娘說的句句是真!經過這一遭,娘只想好生的活著,其他的都不想了……”
顧天寶若有所思。
若是他娘這般退讓,他爹應當能容忍他娘留下。
想的正入神時,房門忽然被人拍響,顧天寶立馬回神,竟是看到他娘白了臉。
“娘,您這是怎麼了?”
魏氏雙手捂著胸口,大口喘著氣:“娘也不知怎麼了,一聽到敲門聲便害怕。”
“沒事沒事,我去看看是誰。”顧天寶安撫著她,剛要去往房門口那邊,就聽屋外傳來顧蓮的聲音。
“天寶?娘睡沒睡?我問小夥計要了一盆熱水,讓娘洗把臉,再燙燙腳,這樣睡的舒坦些。”
“是二姐!”顧天寶一臉欣喜,扭頭看向魏氏,“娘,是二姐!二姐給你送熱水來了!”
丟下這話,他高高興興地過去開門。
聽到二閨女過來了,魏氏瞬間紅了眼,這孩子從小到大,沒少捱罵捱打,沒想到如今就數她和天寶最孝順。
開了房門,見二姐端著滿滿一盆熱水,顧天寶忙伸手接過來。
“快進來!娘可一直唸叨你呢!”
聽到這話的顧蓮十分受寵若驚,她雙手攥著衣角,一臉拘謹走進來。
這間客房不算大,一進屋便能看到在牀邊坐著的親孃魏氏。
如今的魏氏真真是大變樣,人瘦的厲害,頭上有了白髮,面容更是乾枯泛黃,看著老了好幾歲。
只看這模樣便明白,人是沒少受罪。
顧蓮瞬間掉了淚:“娘……”她囁嚅著喊了一聲,雖然心疼的厲害,但對於魏氏,她還是有些怕的。
魏氏卻是不一樣,如今在她眼裡,顧蓮還是比不上顧天寶,但已然超過其他人,成了她第二個心疼寶。
她站起身走到顧蓮跟前兒,一把將人抱住痛哭。
一邊哭,魏氏還一邊數著自個兒的不是:“……都是娘不好,你是不知道,娘這些日子一想起往日對你那般磋磨,便見天打自個兒的臉!
娘不是個東西!以往對你不是打便是罵,到了絕望之處,才終於想起你的好來……”
這話說的顧蓮嗚嗚哭出了聲,心底的委屈與擔憂一股腦全哭了出來。
“沒了您後,我跟天寶連個人都算不上!使喚我大冬日的去河邊洗衣裳也就罷了,就連天寶也被他們使喚著做飯砍柴!”
“我爹也不管,大姐又跟奶站在一起,一家子的活計全落在我跟天寶身上!天寶如今書也沒空讀了,見天被使喚的團團轉!”
這話聽得魏氏恨得咬牙切齒:“快別傷心了,如今娘回來了,你奶有把柄在娘手裡,等回去後,我一定給你們出這口氣!”
“還有大姐!”顧蓮沒忘記顧清,“前兒我跟四丫一起遇到了柺子,天寶去喊人救我們,大姐竟是故意將天寶喊來的人引到別處!
若不是四丫有本事,用藥粉制住了那些柺子,並將我救出來,我如今怕是早被綁走賣掉了!”
“柺子?!”魏氏白了臉,“好好的怎麼會遇到了柺子?!”
顧蓮哭著將那日發生的事一一說給她娘聽,並注重強調顧清的歹毒!
一旁的顧天寶也跟著幫腔:“這事是真的!我嚇得四處求人,好不容易將人求來了,結果又被大姐故意引到了別處!若不是四丫有本事,二姐怕是真回不來了!”
魏氏一陣陣眩暈,又一陣陣的後怕。
她陰著臉罵道:“清丫頭莫不是鬼迷了心竅!竟是坑害起自家姐妹來!死丫頭真真是皮癢了!”
罵完顧清,她又溫言細語的安慰顧蓮:“等娘回家後,一定教訓你大姐!”
顧蓮要的就是這句話。
母女倆抱在一起哭了一會兒,在顧天寶的勸說下,終於制住了哭聲。
顧蓮擦掉臉上的淚水,想起一事。
她看向顧天寶,指了指外面:“掌櫃的尋你呢,說席面快好了,問你席面擺在哪裡?是擺在雅間?還是擺在大堂內。”
說起正事,顧天寶也嚴肅起來,忙問道:“二叔回來了沒?”
“沒呢,但想來也快了。”
“好,我先去尋掌櫃的,把席面的事先安頓好。”
說完,顧天寶又跟魏氏商議:“娘,今兒跟著去的四位嬸子大娘,我也給她們開了一桌席面,您要是能出面作陪那是最好,若是不能,那就讓我二姐去作陪。”
“娘去作陪!”魏氏毫不猶豫的應下,“她們都有恩於娘,娘得記著,理應作陪。還有你二姐,娘帶著你二姐一起去。”
說著,又看向顧蓮:“你也不小了,有些事以往娘沒教過你,往後,娘一點一點的教你人情往來。”
“唉!”顧蓮利落的應了一聲。
……
魏氏母子這邊親親熱熱,顧家小院那邊也不遑多讓,氣氛也是歡歡喜喜親熱的緊。
聽到顧連山等會兒還要去客棧陪人吃酒,顧棠讓顧平安盛來一碗羊湯,兩根羊肋骨,讓她爹先墊吧一點。
“您多吃些羊湯和羊肉,等吃飽了,到那邊吃酒時,也能少吃點。”
顧棠怕她爹貪杯吃醉了,只好先讓人填飽肚子。
肚子飽了,這酒也就吃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