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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船在天際還只是個小點時,休就發現了。他看著它向小島駛來,波浪形成一道巨大的白色弧線。早晨的太陽穿透薄霧照射在海面,在水面形成刺眼的粼粼波紋。儘管他把手罩在眼睛上方,卻仍不得不瞇縫起雙眼。

成百上千只早上覓食的海鳥在他周圍聒噪飛騰,有尖叫的燕尾鷗、黑燕鷗和嘴裡叼著魚歸來的鰹鳥。一隻軍艦鳥在一隻海鷗身後盤旋,它把尾部的羽毛猛地往後一拉,伸展開咽喉,然後一個螺旋俯衝撲向獵物。像這樣雜技般迅烈的表演,他早已是看慣不驚了。

船身看上去已經像一把大砍刀大了。但也怪了,運送物資的船應該還有好幾天纔到啊。休盯著駕船人黑色的側影。從駕船人一隻手臂返身搭在油門桿上迎風站立的姿勢來看,有點像是拉烏爾。

休把帆布工具包放在捕鳥網近旁,往山崖下走去。鳥糞在黑色的巖石上形成灰白相間的條紋,在沉靜的空氣中散發出刺鼻的臭味。滿是鳥糞的熔巖很滑,不過他對巖石上每個踩腳的坑都已經非常熟悉了。熱辣辣的太陽從頭頂照射在他身上。

當他到達崖腳時,拉烏爾已經到了。他讓船在距離碼頭幾英尺外的水面上晃盪著。碼頭是一塊狹窄的巖礁,每幾秒鐘就有齊踝深的波浪衝刷上來。

“朋友!”拉烏爾叫道。他戴著墨鏡,滿面笑容。

“嗨,牛仔!”休應道。他咳了咳,清了一下嗓子——好長一段時間都沒和人說話了。

拉烏爾身穿一條熨燙平整的短褲,一頂揚基帽歪戴在頭髮濃密油黑的頭上。他上身是一件深藍色的運動罩衫,左胸口袋上有一個加拉帕戈斯國家公園的標誌。

“只是順路來看看”,他說。“有什麼新發現?”

“沒啥?!?

“我原以爲你這會兒會將完全給憋瘋了。”他的英語幾乎是很地道的了,但有時一個不恰當的語詞也會讓他露了馬腳。

“沒,還沒完全瘋,不過已開始讓我夠受了。”

“那個遁逃者怎樣了?”

“那個什麼?”

“遁逃者。”拉烏爾重複了一遍。“你怎麼叫?”

“隱士?!?

拉烏爾點了點頭,然後緊盯著他?!澳氵^得怎樣?”

“還不錯?!毙萑隽藗€謊。

拉烏爾轉過頭去。

“我帶了兩個塑料桶?!彼孟掳褪疽饬艘幌陆壴诖信抛簧系膬蓚€水桶?!皫臀野阉鼈儼嵘蟻??!?

休跳上船,解開一個桶,把它舉在右肩上。桶太沉,他失去了平衡,像喝醉了酒的水手,差一點掉進水裡。

“不是那樣的”,拉烏爾說。“把它們放到水裡,推到門氈上,然後到岸上提?!?

門氈,即“迎客門氈”的簡稱,是研究者們給那塊巖礁起的雅號。拉烏爾和他們在一起呆的時間很長,不時幫他們做這做那,而且還因爲很敬慕他們的工作,所以也就學起他們的行話來。

休終於把兩個桶搬上岸,吃力地提到小路的路口。他再回來時,已是汗流浹背。

“上岸坐會兒嗎?”休問道。這樣的邀請只是順口說說而已。水太深了,有垂直80英尺,船沒法下錨。如果船靠在岸邊,波浪會把它撞到巖石上。

“我沒時間,只想跟你打個招呼。你那些鳥怎樣了——渴了,沒有了嗎?”

“太熱了,它們受不了,有的快死了?!?

拉烏爾搖了搖頭。“有多少天沒下雨了?”他問道。

“到今天差不多兩百多天了。我想有225天了。”

拉烏爾打了聲口哨,又搖了搖頭,一副天命難逆的樣子。他點起一支菸。

他們聊了一會兒研究的事。拉烏爾總是熱切地想了解研究的進展情況。有一次他說,如果下輩子再來到這個世界上,那將是他的夢想——在外野營並研究鳥類。休覺得拉烏爾並不真正瞭解這項工作——孤獨、疲乏、無聊和冷熱兩個極端的無盡期的重複——白天酷熱,到了晚上,氣溫陡降華氏40度,睡在睡袋裡都凍得直哆嗦,即使是累得精疲力竭,也難以入眠。凡事在沒著手幹之前,聽起來往往都會很迷人。

“哦”,拉烏爾輕聲說道?!拔衣犝f你將有伴兒了。還有兩個人就要來了?!?

“是吧——他們給我講了?!?

拉烏爾一副揶揄的神情。

“衛電”,休解釋說?!扒疤煳医拥揭粋€衛星電話。電話鈴突然一響,嚇得我屁滾尿流的?!?

“你認識他們嗎?”

“不,我想我不認識。研究項目裡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真的。”

“他們叫什麼?”

“不知道?!?

“你沒問?”

“沒有?!?

拉烏爾沉默了一下,又仔細地打量著他?!袄闲?,你沒事兒吧?看上去你氣色不太好呢?!?

“沒什麼,我很好?!彼D了一下?!爸x謝?!?

“膚色還那樣紅潤?!?

這是句玩笑的話。經常在太陽下曝曬,休的皮膚已經變成皮革的棕色。儘管有防裂膏,他的嘴脣仍變得腫大幹裂。他的眉毛也被曬成淡黃色。

“你覺得自己準備好與其他人共享這片樂園了嗎?”

“那當然。”休說,但他的聲音聽起來卻有些猶疑。

拉烏爾轉頭朝海面望去。遠處,一艘側影暗黑的船正飛快地行駛,一大羣海鷗在船的四周盤旋。

“海神號,”他說。“去迷魂島的遊客越來越多了。”

“無論是誰想到這主意,都該發一枚獎章?!毙菡f。拉烏爾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吹贸鰜恚@話讓他很不高興。厄瓜多爾人加拉帕戈斯羣島是南美厄瓜多爾的一部分?!g者的民族主義總讓他驚訝。他裝著開玩笑的樣子,笑了笑。

“我的事情越來越多了?!崩瓰鯛柭柫寺柤纭!昂昧?,我得走了。”他把菸頭彈到遠處的水裡,手在腰際輕輕揮了一下。“再見?!?

“再見。謝謝你給我送的水?!?

“可別現在喝光了?!崩瓰鯛栃χf,一面調轉船頭,加大油門,飛一般地開了出去。船頭像衝浪板一樣翹了起來。休一直看著他,直到船消失在島嶼的後邊。

他一次一桶提著水爬上火山南面蜿蜒曲折的長長小路,然後經過宿營地,到火山口底。從理論上說,這裡的溫度要低一兩度——但只是理論上。天熱的時候,即便是在這裡,他也看見鰹鳥的兩隻蹼腳在滾燙的巖石上換來換去。

他看了一眼手錶。媽的,快7點了。他把捕鳥網給忘了——他敢肯定自己看到有一隻鳥被網住了,說不定還是兩隻。他得趕快把它們放出來,免得被早上急劇升高的氣溫熱死了。幾個月前有一次,沒等他把例行的數據記完,一隻鳥就那樣死了。如果處理得當,它們的生命力會異常頑強;但如果出點差錯,比如把它們困在網裡太久,它們往往脆若柔枝。當時他還老老實實地在日誌中記錄了這事兒,不過沒作解釋,只是杜撰了一個詞語:“禽殺”“ornithocide”,爲英文“禽類”和“死亡”的合成詞。——譯者。

島頂氣溫更高。他抓起包,一看網裡:一點不差,兩隻鳥,像兩個又黑又小的繭。他摸了摸,它們還在輕輕掙扎。他伸手抓出一隻捧在胸前,熟練地取下縛在它身上的線。網線非常細,連飛鳥也能捕捉住。當他把鳥的羽毛從網眼裡取出時,他突然記起孩提時候的情景:在長夏的傍晚打羽毛球,當塑料的鳥兒扎進球網時,他也得是小心翼翼地把它拔下來。

他這纔看清這隻地雀(finch)的顏色——黑色中夾雜著灰白,是一隻以仙人掌爲食的仙人掌雀(A Cactus finch),很普通,沒什麼希奇。他左手牢牢抓住它,舉起來觀察:它的眼睛是深棕色的,往後看。他能感覺到它小小的心臟在他手心搏動。他又查看了它腿上系的帶子——一條綠黑雙色的帶子系在左腿上,另一條藍色的系在右邊——並根據登記號認出它的身份:ACU-906。前一位研究者草草地給它寫上了一個別號:親吻,是女孩的圓潤筆跡,美國字體。

儘管過了這麼久,根據它們的別號,休還是識別不了多少住在他的宿營地周圍的地雀。他猜想,對於研究者來說,能認出鳥兒的名字該是一件很值得驕傲的事情。聽他們講,隨便坐在周圍石頭上,他們就能飛快地記下三四十隻鳥的名字來。送別時,該領域的傳奇人物彼得·西蒙斯鼓勵他說,不用多久你就會認識它們的。只需伸出手臂去,它們就會落在上面。至少這一點沒錯。來的第一週,當他在測量一隻小地雀時,另一隻就飛過來落在他的光膝蓋上盯著他,頭還偏來偏去的。他感到很是驚訝。有的時候,它們似乎很好奇,也很聰明。但也有些時候——比如他忘了蓋咖啡壺,一隻鳥差點栽進去淹死了——你真難相信它們會那麼笨。

那是在維克托離去之前的事了。開始的時候,獨處島上讓休舒了一口氣——離羣索居正是他之所求,也是他懺悔的一部分——然而,集周成月,那種他曾尋求的獨處的孤獨讓他幾乎難以忍受。後來,雨季遲遲不來,這座遠距大陸的熔巖島成了一個海上的黑色煎鍋。有時他真的懷疑自己是否能堅持下去。不過他當然是堅持下來了。他也知道自己行——至少從生理的角度來講,他還是夠強壯的。脆弱的是他的心理。

他掏出一把卡尺來測量鳥的翅膀,然後在筆記本上記下來。經過多年使用,筆記本已經破爛了。雖然它的封面是防水的,但雨水的浸泡仍使本子厚了許多。測量喙長的時候,鳥一動不動。鳥的喙是最重要的——它的長度、寬度和厚度。自打1973年西蒙斯和他妻子阿加莎第一次來到這裡,已有一撥又一撥的研究生勇敢地踏上過這個條件惡劣的島嶼,並對數以萬計的鳥喙作了測量,以探詢其細微變化中所蘊涵的重要意義。

休放開小鳥。它飛了幾碼遠,落在一棵仙人掌上,抖動著身上的羽毛。他作完第二隻鳥的記錄,又去查看北端的捕鳥網。只需看一眼,他就知道沒有一個網閉合。他回到營地,開始做早餐:多汁的蛋粉炒蛋和磨過的咖啡豆做成的淡咖啡。早餐後,他又到島頂上去休息,眺望碧綠的海水。兇險的激浪在海面形成滾滾波濤。他坐在那個已被曬燙的熟悉的位置——石頭形成一個天然寶座,剛好合他的臀部——能看到數英里遠。

達爾文還真不傻。他也不喜歡這裡。

有時,休一個人自言自語。而更奇怪的是,有的時候他竟然不能辨別自己到底是心裡在想一些話呢,還是大聲說了出來。最近,他的自言自語變得很不連貫,尤其在火熱的太陽下長達數小時的辛苦勞作時更是這樣。支離破碎的念頭在腦子裡一閃而過,詞語自個兒反覆回放,還有自己對自己的告誡和品評——有時又是以第二人稱在說,比如:朋友,如果你在尋找地獄,那你就找對地方了。

毫無疑問,他曾經是在尋找地獄。單是聽見這島名——辛農佈雷——他就被吸引住了。

怎麼樣呢?他願意與其他人分享這個地方——這片樂園嗎?他自嘲道——也許是在高聲地對自己說。

10天后,他們搭乘物資運送船來了。船上裝載的食品和設備太沉,船的吃水線很深。由於陽光太強,休只能看見船上的三個人影。他感到自己的脈搏在加速,胃裡也劇烈地翻騰著——見鬼,他急個什麼?他用新的眼光打量著這個營地,打量著他的帳篷、塑料碟子、一包包的焦炭以及油布下的供給品。所有的一切都變得那麼小了,在火辣辣的陽光下黯然無色。他一面往迎客門氈下面去等他們,一面想,讓它們就這樣子吧。

當船駛近時,一個男的雙手罩在嘴邊大叫:“喂——是魯濱遜·克魯索嗎?”他有一口英國上層階級的口音。休的臉上掠過一抹笑容,以示回答——這很難說是真誠的,但卻已是他最好的回答了。

他看到一個女的坐在船頭,手裡拿著一圈繩子。他感到很吃驚。他可沒有料到。她微笑著把繩子拋給他,他把繩系在釘在石頭裡的鐵環上。駕船的人在船舷掛了兩個輪胎用作護欄。休儘量把手伸過去,幫她從船上下來。

“伊麗莎白·達爾西默”,她說,接著又補充道,“貝絲?!?

休與她握過手。

“我叫休?!彼f。

“我知道,”她回答說。“休·凱勒姆。”

她轉身去幫忙卸貨。她身材苗條,下裝是一條咔嘰短褲,露出被太陽曬黑的修長雙腿,腳上是一雙旅遊鞋,上身穿著一件白色T恤。隨著她優雅自然的動作,她油黑柔軟的秀髮在她的背上飄灑著。一頂帽子擋住她臉上的太陽,帽子頂上的商標是佩利格羅,背後還有幾個小字:“新奧爾良”。

那個英國人跳下船,使得船顛簸起來。

“奈傑爾?!彼⑿χ舐曊f。他個頭高大結實,金黃的長髮掛在紅潤的雙頰上。他身穿一件瑟法裡夾克衫,前面有4個口袋,脖子上掛著一個戴取方便的塑料放大鏡。他抓著休的手使勁地晃動,休突然覺得像是小地雀被握在了粗大圓實的指間。

奈傑爾擡頭望著懸崖,臉上露出一絲疑慮。

“我想大家得把這個設備搬上去”,他說。

可不是個好信號,休心想——他纔到這裡不到兩分鐘就開始發號施令了。他看著貝絲,貝絲又笑了笑。

搬設備上去很花了些時間。他們每人走了3趟。供給品分3堆,一份是他的,一份是她的,另一份放到廚房。等搬完時,他們已是汗如雨下,坐在宿營地旁直喘氣。

“啊,就這兒了”,奈傑爾最後說道。他打量著宿營地,顯得很是失望?!拔以霑靡恍?。那一批批的學生,你知道。你以爲他們會在這裡建一點什麼。我想除了鳥,他們腦子裡就別無它物了——當然,鳥和性。很可能你還能嗅出一點味兒來?!彼艘豢跉狻!班。拇_有味道,不是嗎?”

“是鳥的糞便。”

“不是大便?!蹦蝹軤栭_了個玩笑,自個兒笑了一聲。

“你會習慣的”,休說。“我幾乎都聞不到那味兒了?!?

奈傑爾看著他,只說了一句“老天”,就轉頭朝海上望去。

“至少在這裡你可以欣賞世界一流的景色,”他說?!鞍ィ鞘鞘颤N島?”

“聖地亞哥,最大的島嶼之一。”休指著其他的島嶼,一一進行了簡單的描述?!安欢鄷r你就會熟悉這些島嶼的?!?

“希望如此。”奈傑爾頓了一下?!澳莻€曾和你在一起的維克托到底怎麼了?他是病了嗎?”

“是的。他被送走了,是得了什麼胃病。”

“哦。自那以後你就一直是一個人嗎?”

“是的。6個月,8個月,大概差不多吧。”

“嗯。不用擔心,我們來救你了,騎兵部隊的?!彼讶^放到嘴邊,學了一聲軍號聲,在休的背上一拍,把休給嚇了一跳。接著,奈傑爾猶疑不定地在山石上轉來轉去,最後他選了一塊最好的地方,把帳篷很快就搭建了起來。帳篷側面有通風口,頂上有篷,比休的漂亮多了。貝絲在一旁也撐起了帳篷,是雙人的,非常舒適。

奈傑爾提著一個揹包過來?!绊槺阏f一句”,他說?!安铧c忘了,有封信給你?!?

休認出那個信封——回信地址是一家公司。他的名字被印得很大。他感到雙頰火辣辣的,像是被人打了幾耳光:是他父親寄來的。

“謝謝?!?

他把信封折起,塞到口袋裡。

晚飯後,他們圍著火堆坐在從聖伊莎貝爾進口的鋸段樹墩上。帶著他們在島上轉了一整天,休感到非常累。他的世界變小了,但他還把那些固定的活動點——火山口谷底,乾裂的灌木地帶,大多已空置的鳥巢,以及撒有小片香蕉誘餌的捕鳥網一一指點給他們看,讓人覺得很有些怪怪的?!斑€有多少隻地雀沒有編號?”奈傑爾問道?!?只”,休回答說?!八鼈冑\一樣的狡猾。我想你也抓不住它們?!?

“等著瞧吧?!?

奈傑爾取出兩塊氣味濃烈的牛排放在油裡炸,還像烙煎餅一樣把它們拋起來。休的胃裡一陣翻騰——他不習慣肉食。貝絲顯然也是一個素食主義者,她自己做飯。飯後,她拿出一夸脫約翰尼·沃克·布萊克酒,給每人倒了滿滿一杯。休仰身看著柴堆在黑夜中噴起的陣陣煙燼,感到喉嚨火辣辣的。

“據我估計”,奈傑爾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說,“這次乾旱要達到歷史最高紀錄了,是吧?上次乾旱是什麼時候?”

“1977年。”休說。

“有多長時間?差不多一年吧?”

“452天”,貝絲說。她坐在石頭上,背靠著樹樁,棕色的雙腿偏向一邊?;鸸庥痴罩骖a上高高的顴骨和雙眼。在黑髮的反襯下,她的雙眸熠熠生輝。

奈傑爾噓了一聲。“這次有多久了?”他看著休。

“235天?!?

“這對研究有利?!?

“對研究有利,但對鳥有害?!?

“到目前爲止,已出現了些什麼影響?”

“產卵減少了,交配的也不多,有些幼鳥死在巢裡。它們個個沒精打采,有的已危在旦夕?!?

“哪一些?有什麼變異?鳥喙呢?”

“看在上帝的份上”,貝絲插嘴道?!八刹皇悄愕膶W生?!?

“沒關係”,休說。事實上是他想有個人說說話。“這些鳥真遭罪,尤其是那些最小的。它們的喙太小了,還啄不爛刺蒺藜。你看它們在試——啄起來,把它轉過去,又丟開。有的鑽進草叢裡——叫做斑地錦——草葉的白色膠乳粘在它們的羽毛上,讓它們很難受。它們把頭在石頭上使勁地蹭,直到頭頂的羽毛被磨光,接著又是太陽的炙烤。你看它們死得到處都是,那些禿頂的小地雀。”

“下一代呢?”

“現在下結論還爲時過早,不過會像上次乾旱那樣,存活下來的是那些喙最深的鳥。一直要等到降雨量豐富的年份,你纔會又突然間見到大量的窄喙地雀?!?

奈傑爾模仿播音員的腔調說:“達爾文野外實驗室。過來看看自然選擇每天創造的奇蹟。它是怎樣個過程?這位偉人是怎麼說的?……”——他微微地偏著頭,好像是在回憶——但他講得那麼流利,這些話肯定已爛熟於心了:“……每一天,每一個小時,都仔細地觀察世界各地的最微細變化;棄絕那些不好的,保存和添益那些好的;悄無聲息、不知不覺地,無論何時何地,只要有機會,奇蹟就在上演。”

休沒理會他的做秀。威士忌酒使他熱流涌動,人也變得寬容起來。他看著火堆對面的貝絲,但卻看不清她的反應。

“不過達爾文並沒有真正弄清楚,至少在這裡時他沒弄明白,不是嗎?”奈傑爾接著說。“我的意思是說,他把所有的標本放到一起,把各個島上捕捉的地雀放到同一個口袋裡。要看他的地雀,他還得去求菲茨洛伊?!?

“沒錯”,貝絲說。

“而且在《乘小獵犬號環球航行》中惟有一句話對其理論有過暗示?!?

“他們也這樣說。”

“哈,那你得把這歸功於他了。他總算是弄明白了,雖然他只是輕描淡寫地提到一句?!蹦蝹軤枖E頭望著休。“告訴我,”他說,“到底達爾文的什麼東西讓你如此感興趣?”

這個突如其來的問題,讓休吃了一驚。

怎樣回答呢?要如何才能把自己內心的感受用語言表述出來呢?達爾文身上有太多東西讓他崇拜了——他的嚴謹有序,他對標本童真般的熱忱,(想像一下吧,他竟然吹奏低音管來檢驗蚯蚓是否具有聽覺?。┧麑κ聦嵉膱讨挥檬聦嵳f話,爲了追尋事實,他甘願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但讓他最爲欽佩的是達爾文那思接萬古的能力——不是幾個世紀,幾千年,而是整個人類歷史。他把時間往後不斷推衍,倒過望遠鏡筒來審視曾經的浩劫??粗B綿的羣山,他能想像出地殼的上升運動,儘管這種運動是如此的緩慢;在安第斯山脈上看到海洋生物化石時,他會想像上古之時這裡曾埋葬這些生物的海底。能洞察如此古遠的極其細微的歷史演化,是何等的神奇!這正如伽利略之洞測天體的斗轉星移。而要把自己置於這浩浩的時間長河中,承認自己生活在一個沒有上帝的宇宙中,承認自己的虛無,又需何等的勇氣!休覺得,這種虛無讓他感到一種不可理喻的慰藉。

“我喜歡他寬廣的歷史視野”,他最後回答說。

奈傑爾轉身問貝絲:“你呢?”

休俯身向前聽她怎麼回答。貝絲喝了一大口威士忌,面無表情地說:

“我欣賞他來這些島上和回去時都只帶了一本書?!?

“哪本書?”

“《失樂園》。他一面閱讀此書,一面思索自己在這裡所見到的事物,然後把二者糅到了一塊兒?!?

“到底什麼意思?”

“他發現了伊甸園,他吃了智慧樹上的果實,這個世界就從此不同了。”

“我明白了。他們發現自己赤身露體,就跑到樹林中躲起來。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雖然——這兒像樂園。”

“那也未必”,她說。幾分鐘後,她站起身來,跳舞一樣朝上伸展雙臂,然後往自己的帳篷走去,身體消失在了黑暗中。

兩個男人沉默了一會兒。一不說話,休又感到對方的在場給他造成的巨大壓力。但他不一會兒又開口了。

“你知道,”他頭偏向剛纔貝絲坐的地方說,“聽她那樣談達爾文很有意思。有人謠傳她和他有些關聯,可能幾代人前吧?!?

“但她是美國人啊”,休說。

“是的,是沒什麼根據,我也知道,只是謠傳而已。有些人喜歡把這樣的傳奇故事往自己身上拉。但她的確是個傳奇人物。”

“哪方面?”

“屬於劍橋、倫敦、美國靈秀人物之列,人也夠漂亮——你自己也看到了吧;書不擇類,閱歷豐富;曾與一位優秀人物——馬丁·威爾金森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他一路春風得意,在聖約翰的牛津大學學歷史,科科第一,出身好,前途無量。不過他也有很多問題,性格抑鬱;文筆好而且健談,但心理不穩定,結果事業急轉直下。他們離婚了。這事好一陣子都是人們談論的焦點?!?

“你們倆認識……多久了?”

“哦,很長時間了。但是在他們離婚後纔開始的?!?

“啊,這樣說來你們是……怎麼說呢?一起雙宿雙飛了。”

“怎麼說呢?也是吧?!?

“我明白了。到這裡來,你們又會急於另外找地方的。”

他們都靜默了下來。沉默中,休感到喝酒後口齒越來越不清了,於是說了聲“對不起”,站起身來。

“不用管火,”他說?!白屗ァ獩]什麼可燒的。”朝帳篷走去時,他發現自己很喜歡這種笨拙的感覺。酒精真是妙不可言。他迴轉身,看著坐在樹樁上的的奈傑爾粗黑的身形。

“順便說一句,最好把靴子掛在帳篷桿上。別的沒什麼,但這裡——伊甸園,蠍子可不少?!?

當他鑽進睡袋時,他摸到了口袋裡的信。什麼鳥事。他打開手電筒,撕開信封。迎面的是熟悉的字跡,但他早已麻木了,沒有讀下去,也不想去理會父親又一次對自己的失望。他父親當然不會寫那麼多,但休卻早已精於領會字裡行間的含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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