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三年,秋雨初歇,一隊錦衣人馬飛馳在魯西的官道上。雖說是官道,一連七日的小雨淅瀝,道路中央已是水際泱泱。馬蹄過處,泥石飛揚,路兩旁的百姓都住了腳步紛紛避讓,以袖掩面。馬隊爲首的是個身量不高的男子,看上去正直壯年,卻沒有半點鬍鬚,顯然是長安宮中來人。
這是阮小七入宮之後第一次出長安這麼遠,心下自然有久違了的輕鬆。他不禁想起以前在少陵原的快活時光,窮是窮了些,但那時六根還全,抱著鄰家的寡婦也別有滋味??上О。粓龌饰粻帄Z下來,他和黑子這些本來圍觀的看客卻都招了道。黑子死了,他卻還活著。然而畢竟這天下的歸屬勝負已出,如今只消一個最後的了斷了。阮小七加快馬速,向著前方的昌邑而去。
****
昌邑臨著鉅野,是春秋西狩獲麟之地,百里沃野,物產(chǎn)豐富。正值一年最醇潤的季節(jié),可是廢帝劉賀的昌邑宮中卻有繞有烏雲(yún)之氣。那是一種劍懸於頭上的壓抑,瀰漫在王宮大大小小數(shù)十個院子裡,又生出點點陰潮來。唯一透出些許生氣的,是各院中那些錦衣的小孩子。大人們看到他們心下稍稍有點欣慰盪漾開來——走吧,浮冰之上捱過一日是一日了。
整個王宮只有一個人置身於這團烏雲(yún)之外,卻又其實正在這烏雲(yún)的中央。這個秋日的清晨,他在南莛院的中心獨坐著,自斟自飲,喃喃自語,旁若無人。他身下的雕花牀榻已經(jīng)頗舊,手中是一隻青瓷的玄紋酒壺,身上是件磨了邊的薄綢襖,革帶上一段綴著的繩卉卻紅的暖人心扉。
“又是一年過去了,紅衣。”劉賀將酒壺送到嘴邊,仰頭而飲,臉上浮起一個沉寂的微笑。
一片秋葉落在他的臉上,他伸手扶去,又擡頭看了看庭院裡飄零的秋葉,“近了,近了。。。”立在廊下候命的太監(jiān)總管鄭耳不知他說的是什麼近了,引頸張望了一下,又縮回去輕嘆了一聲。
劉賀呆坐了一陣子,搖了搖酒壺,發(fā)現(xiàn)空了,正要叫鄭耳換一壺來,轉(zhuǎn)頭間,卻被廊角的一團小小的紅色灼了眼。他急急地追視過去卻只看到一個空空的斑駁了朱漆的角柱。劉賀正要苦笑自己醉意中的幻覺,一個小小的臉龐卻在柱緣細細索索地探出來,待到露出兩隻眼睛,又忽地一聲縮了回去。
“誰?”劉賀一揚手,青瓷酒壺碎裂在柱腳。
“王爺息怒,王爺息怒。”鄭耳忙從廊下奔出來,從角柱的後邊牽出個四五歲的女童來?!笆切〉臎]叫人照顧好。。。小主子?!编嵍q豫了一下,不知道怎麼稱呼這個女童。
“小主子?。。。哪個院子的?。。。”劉賀二十幾個子女雖然不是各個都叫得上來名字,相貌總還是有些印象的。這個女童卻看著很面生。
“這個。。。”
“說?!?
“是個以前的婢女,被您。。。寵幸過一次?!?
劉賀轉(zhuǎn)過身,雖然知道不可能是她,他卻莫名地有些緊張,“婢女?…哪一個”
“叫做結(jié)綠的,原來是老夫人的內(nèi)侍丫頭,後來跟了大夫人,地節(jié)初年的時候。。?!?
劉賀頹然垂下眼睛,擺了擺手,“領(lǐng)回當孃的那裡去吧?!编嵍鷧s遲疑了一下。
“又怎麼?”
“結(jié)綠前年。。。抱病亡了。後來一直是二夫人照應(yīng)著。”
“那就領(lǐng)回西薔院去?!?
“是?!编嵍难e默默嘆了口氣,牽著女童的手往庭外走。小女孩卻掙脫了他的手,返身跑回劉賀身邊,伸手抓住他腰間垂小的紅色繩卉。劉賀俯首而望,見她也正盯著他。劉賀落寞的臉上難得地浮起一絲興致,佯怒與她對峙了一會兒。女童微縮了一下,手卻不曾鬆了半點。
“小主子。。。使不得。。?!编嵍鷾惤紫?,用手輕輕去搖女童的小手,“王爺息怒,王爺息怒。。?!?
“沒有名字嗎?”
“只有個小名,叫朱兒。”
“你爲什麼要這個啊?”劉賀微微學(xué)起稚腔詢問朱兒。朱兒卻還是緊緊地抓著那個繩穗,默不作聲。劉賀皺了眉。
“王爺別跟小主子計較。聽二夫人說,小主子話很少。。?!?
劉賀臉上的一絲興致已然淡去,他擡手示意鄭耳住聲,只抖了一下袍子就抖落了朱兒的小手。而後他闊步向屋中走去。鄭耳忙抱起朱兒往外走,就要走出庭外的時候,朱兒忽然大聲道,“我穿紅衣,要掛紅繩!“
正走到門檻處的劉賀,聞言一個踉蹌跌進屋去,屋中隨即傳來摔砸東西的聲音。鄭耳嘆了一聲,從外邊掩上了南莛院的門。這本是紅衣和另幾個婢女合住的院子。自從劉賀從長安回來就攆淨(jìng)了人,擺了她的靈柩。好幾個月後才被幾個夫人左勸右勸地下了葬。從那以後,這裡就成了劉賀獨自清靜時的去處。
鄭耳轉(zhuǎn)過頭,苦著臉對朱兒道,“小祖宗,平日裡不說話,這一說怎麼淨(jìng)挑不該說的說阿。”
****
清晨,阮小七一行二十餘騎,立在昌邑王府的門口。早有短衣的侍衛(wèi)叩開了昌邑王宮緊閉的宮門。宮中的宮人望著門外的肅殺的人馬,呆若木雞。
何小七一邊穿過重重宮門,一邊左右而望打量著這座宮苑——佔地雖不似皇宮遼闊,細節(jié)上反而更見精緻和趣味。而他自己正如同一股煞氣,移向這華美的宮苑的深處。宮人們見到他,皆停步垂頭,一時間滿院都是無聲而怯立之人。
何小七推開南莛院的門,卻見劉賀正趴在院中的一棵楊樹下,似乎正在草叢中尋找什麼東西,聽聞人聲入院也不擡頭,只“嗯”了一聲。
“王爺,王爺。。?!编嵍÷暯械?。
“別吵,別吵,剛剛鑽進去了。。?!眲①R背對著來人擺了擺手,人依舊趴在落葉間翻尋。
“昌邑王劉賀?!焙涡∑吣们桓呗暤?。
劉賀慢吞吞地站起來,左手一隻酒壺,右手裡卻捏著一隻螞蚱。看到阮小七和他身後的人,他的臉上露出個瞭然的淡笑,然後手指一彈,那個碧綠的小蟲輕盈地跳回草叢間去了。
何小七爲劉賀的不恭之態(tài)所激,眼鋒一瞥,身後的一名屬下會意,飛手伸向草叢。卻聽到噹啷一聲脆響,劉賀的酒壺已經(jīng)擲碎在草叢之後的院牆上。而那名屬下捂了虎口哀號不已。何小七暗自驚歎劉賀出手之快,卻見他正倒垂了袖子跪下身去。何小七的嘴角纔要浮起一絲得意的笑,不想劉賀卻低著頭道,“閹人的興趣果然與衆(zhòng)不同,竟和蟲子有仇。
何小七的臉色驟變。劉賀偏又仰頭笑道:“公公請宣旨。”
鄭耳跪在邊上大氣也不敢出,眼見著何小七的手慢慢伸向劍柄,不由得腹中開始運氣,心下明白今日只怕就是個了結(jié)的日子了,自己跟隨劉賀多年,臨了定要隨主子殺個痛快。一旁的劉賀卻神色輕鬆,隱有笑容,似在安靜中等待著劍出鞘的時刻。
何小七忽然大笑起來,“王爺取笑了?!彼f著,伸向劍柄的手已經(jīng)轉(zhuǎn)至耳邊,合掌而擊。一個小太監(jiān)雙手託著一個托盤走進南莛院來。
“聖上體恤王爺在魯?shù)氐钠D辛,一直頗爲牽掛。這次特遣我來給王爺帶來兩件喜事啊。。。昌邑王劉賀接旨——”何小七從托盤上取過聖旨,高聲頌讀起來,“奉天承運,皇帝詔曰,骨肉之親明而不絕,現(xiàn)封故昌邑王劉賀爲?;韬?,食邑四千戶。即日遷往豫章不得遲延。另封昌邑王劉賀之女爲樂菱公主,三年後入長安陪伴太皇太后。欽此?!?
鄭耳心下冷笑,豫章蒼涼之地,這個侯真是封的有名無實。不過總算懸在頭上的刀子沒有落下。然而這第二件事又是唱得哪門子戲。從王爺?shù)呐畠褐袃苑夤?,雖然一直是漢朝的慣例,比如武帝時的細君公主和解憂公主都封自失勢的劉姓王爺。但那都是匈奴人犯我邊境時,爲了聯(lián)合烏孫國的和親之舉。如今匈奴內(nèi)亂,根本無暇進攻漢朝。烏孫國的求親完全可不作理會。更奇怪的是隻說封了劉賀的女兒,卻沒有說明是哪一個。鄭耳起身扶住劉賀,見他還怔怔地跪在地上,臉上竟有些淡淡的失望。
“候爺,聽聞您有六個女兒,個個承貌美如畫。皇上讓我親自甄選,一定要選一個心靈機巧文思卓越的?!焙涡∑叩?。
劉賀緩緩起身,一時沒有說話。
“候爺可否現(xiàn)在就安排奴才見過幾位千金?;噬线€在長安等著奴婢回去覆命呢?!?
劉賀看向何小七,眼神忽然充滿了殺機。
何小七頓了一頓,拼命抵住後撤的衝動,“王爺全府上下這許多人,現(xiàn)在都在感激隆恩浩蕩吧。
劉賀忽然一甩袖子朝屋內(nèi)走去,一邊走一邊笑道,“鄭耳,這兒有幾個沒了根的要看女人,帶她們過來吧。
何小七的臉轉(zhuǎn)成青白色,卻伸手攔住身邊一個欲要拔劍的短衣太監(jiān),移身隨劉賀朝屋內(nèi)走去。
劉賀共有六個女兒,分別是大夫人所生的劉瑤和劉璥,二夫人所生的劉持轡,五夫人所生的劉苡,劉菡和劉從珍。除去劉從珍尚是襁褓裡的嬰孩,劉菡和劉持轡都是三四歲學(xué)語的爛漫年紀,劉瑤劉璥劉苡年紀稍長卻也不過七八歲的樣子。幾個夫人不知是福是禍,帶著女兒從各自的院子聚到南莛院來。看到宮人打扮的何小七和平時難得一見的劉賀,幾個夫人覷覷地互望了一下。
“?;韬畹呐畠汗欢汲欣^了侯爺風(fēng)姿,個個品貌不凡。不知侯爺願使哪位千金領(lǐng)受聖上封冊?”何小七問道。
劉賀隨意笑道,“女的女的,早晚要嫁走的。公公看著哪個順眼就哪個吧?!焙涡∑叩难劬υ趲孜环蛉撕团哪樕蠏哌^,耳邊卻響起鄭耳有意無意的聲音,“王。。。呃。。。侯爺?shù)拇蠓蛉耸钱敵袝畹拇闻?,二夫人是侍御史的長女。。?!?
何小七原想借甄選公主挫一挫劉賀,想不到卻也會因此在朝中樹敵,當下面色有些難堪。然而聖命難爲,總是要選一個的。何小七見二夫人的女兒穿的似乎略微講究一些,心下估量,許是劉賀較爲偏愛的一個,便向二夫人行了一個禮道,“聖上的一片美意怕是要降臨在夫人的膝下了?!?
二夫人一把摟過劉持轡,身子上上下下都在抖。懷中的劉持轡不知其然,卻也哇哇大哭起來。
劉賀冷眼看著,忽然哈哈笑道,“怕什麼怕,你們又不是沒進過長安。”
二夫人卻忽然道,“。。。還有一個女兒,王爺還有一個女兒,王爺自己不知道。。?!?
劉賀神色微滯,繼而道:“胡說!”
二夫人卻是斬釘截鐵,“是那個奴婢結(jié)綠生的,一直在我的院子裡養(yǎng)著的。。。”
劉賀又道:“胡說!”
“真的,結(jié)綠那個小賤蹄子,地節(jié)初年的時候。。?!?
劉賀再道,“胡說!”
何小七一直惱恨著劉賀的狂放不恭,卻在他頑石一般的態(tài)度中找不到一絲縫隙,如今終於尋到一絲破口。而如果劉賀真有一個侍女所生的女兒,那更是了卻了他何小七樹敵於朝中的顧慮。於是何小七對二夫人道,“無論何人所生,只要是沿承了侯爺?shù)难},就有我大漢皇家的血脈,就有資格領(lǐng)受皇上冊封公主的美意。煩請夫人引這位小貴人一見。”
二夫人朝外張望了一下,一個早已等候在那裡的奴婢領(lǐng)著朱兒走了進來。還是那身小小的紅衣,和劉賀其他的女兒相比少了珠圍翠繞。劉賀再一次被這紅色灼了眼,他垂眸轉(zhuǎn)過身去。何小七把劉賀的一舉一動收在眼底,心下已有了七八分。
“請問小貴人的名字是。。?!?
二夫人猶豫著,“沒。。。沒名字。。。我們都叫她朱兒。。?!?
“皇上體恤,定會賜個名字。。?!?
“誰說她沒有名字,”劉賀轉(zhuǎn)過身來,“她有名字,劉彤裳?!?
一個勝利的微笑浮現(xiàn)在何小七的嘴角,他展了展袖子,高聲道,“劉賀之女劉彤裳接旨。。。奉天承運,冊封劉賀之女劉彤裳爲樂菱公主,三年後入宮,陪伴太皇太后。賜白玉香枕一個,雲(yún)鳳步搖一對,西域瑪瑙華勝一個。。。
朱兒被一個侍女扶著小小的腰,學(xué)著一屋子大人的樣子,跪在地上聽著那些她聽不懂的東西。她偷眼去看了看那個屋中長得最好看的男子,卻發(fā)現(xiàn)他也正在看她。他衝她拍了拍腰間的紅色繩穗,又指了指她自己的衣服。朱兒衝著他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