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夕去河裡洗衣服時看到幾個人在岔路口扎花門,兩邊釘起木柱,紮上編織好的蔑塊,是用篾條編織而成的牀樣大小的方塊,平時用來曬蘿蔔乾和竹筍乾,這時候在上面紮上五顏六色的紙花,靈夕才明白過來扎的紙花是用來做花門,前些日子村裡的婦女兒童,許多人去廟裡幫忙做紙花,靈夕也做過,圓形的紙對摺兩次,沿摺痕剪開紙口,把四瓣紙片一瓣一瓣卷在筷子上,豎起筷子用指頭把卷好的紙一按,卷出褶皺,四片都卷出褶皺就是一朵花了。門上不單紮上紙花也插上一些柚子葉,柏枝,桂葉,不然全是花也確實很單調。這段時間村裡人似乎都在忙著些什麼,父親也是天天跑去廟裡,早出晚歸的,但是沒有聽人說將要做什麼事。
靈夕回來晾好衣服也沒看見母親,平時這個時候吃過朝飯該去做活了,她拐去了阿婆的廚房,喊了兩聲聽見在樓上阿公那裡,他們這是新舊結合的房子,大家庭分家後增建一座,增建的一座,下層是混凝土新式房,房間還是不夠,在上層再建了半層,卻是瓦片蓋的屋頂,三間房,前面是露天的樓面,這座新式的房子面向外面的馬路,和後面的老式房也是打通的,三兄弟只有在祭祖時或進進出出時是擁擠的一個大家庭,在自己的房間和廚房裡又是自成一家,毫不相關似的。
阿公住的就是這新式房樓上的一間,與靈夕的房間相對著,雖然相通,但靈夕的房間另外還能從她家廚房裡的一架木樓梯直接上去,不必拐到大廳裡的水泥樓梯再上。阿公正在吃朝飯,阿婆在一旁坐著等待他吃完收拾碗筷,她每餐在大門外面獨建的小廚房裡做好後,穿過大廳,走上樓梯端給阿公吃,一天單是送飯就好幾次,另外還要上來收拾打理,阿公的房間永遠是很乾淨的,幾乎沒有什麼氣味,要不然孩子們也不會總到他那裡去搗亂,其實他的房間裡也沒有什麼,嬸嬸家的一個鐵穀倉佔了大半,他自己的東西只一個大箱子裝衣物,另有一個小木箱放在一個板凳上當桌子用,箱子裡全是書,他是一個風水先生,書多是看風水的書,平時他就在這小箱子上吃飯,一張牀上他睡一半,裡面一半又全是書,他很愛惜書,掉頁的書都一一用木薯漿糊好,一次靈夕的弟弟撕一本舊《思想品德》來折飛機,撕了一半扔在地上,還到處飄著撕壞的紙片,阿公看見了撿起來,拼湊起來看裡面的內容,找來木薯漿把它糊回去了,弟弟回來了,他對他道:“笠柯,你撕來折飛機的這本《思想品德》書我看了,裡面講有一個六尺仁義巷的故事,這是多好的一本書啊,你撕來折飛機了多可惜啊”,笠柯也根本不聽見似的,仍舊玩他自己的。
靈夕問阿婆家裡人都到哪裡去了,一個也不見,阿婆講是去廟裡了,她說廟堂要開光了,一村子人都去呢,靈夕問怎樣是“開光”?卻聽見外面有人喊她,她聽那喊聲就知道是智真,她有點結巴,人們都說因爲她母親是啞巴,但自家的孩子學她講話就一定怒斥“學了你也變結巴”。
智真比靈夕大四歲,但她還是上六年級,村裡孩子少,隔年開一次班,智真還留過級,她喜歡找靈夕和她們跳繩,且喜歡和她作一隊,她們跳繩跳《一朵紅花》,堅韌的細繩套膝蓋上,兩頭一個人拉成扁圓形,邊跳邊唱“一朵紅花紅又紅,牛蘭姐姐是英雄,過去是個窮孩子,現在是個女英雄”,第一輪是套雙腿,第二輪加大難度,只單腿,靈夕生得清瘦,細小的腿跳單腿毫不費力,跳過的可以幫助沒跳過的,靈夕就常常幫智真跳,靈夕大了要做更多活,很少跟她跳繩了,但智真有時候還是會來找靈夕,這次她去廟堂從她家經過就進來叫她。
“廟、廟...堂很熱鬧,你......怎麼不去看?”
“是做什麼呢?”
“去......了就知道了”
靈夕跟著她去了,廟堂的方向往馬路里走,家門前的馬路圍住一大片稻田,這片稻田的盡頭,過了河,裡面是更集中的房屋,廟堂建在一個小丘上。
早上在扎的花門已經完全的紮好了,旁邊還多了一個用膠布做成的棚子,有一些孩子嘰嘰喳喳的在棚子裡,看到有人來,即刻跑出來,一把抓起一桶水裡的柏枝柚子葉灑向智真和靈夕,智真大叫:“不......要灑那、麼多啊!”,一個男孩子咯咯咯的笑了,智真又道:“張......寶你再灑那麼多,就...不要你灑了”,那叫張寶的小孩就趕忙說“我不灑多了,我不灑多了”。
智真告訴靈夕,灑的是觀音賜的“清水”,灑過後人就清淨了,才能往廟堂裡去,她還說,晚上這裡要通宵值夜,棚子就是值夜的人輪流休息用的,她是第一個報名參加值夜的女孩子,本來她被指派在這個花門,但因爲北面的花門人少經過不熱鬧,男孩子們都不愛去,她就自豪奮勇去北邊的花門,她還指給靈夕看北邊的花門,原來就在林書浩家那邊,那邊有一條路通往另一個村子,林書浩家就在路口邊上,是建在田裡的一棟三層半高的小樓,裡外全貼上白瓷磚,非常耀眼,不用說是殷實的人家。智真問靈夕晚上要來和她守夜嗎?說很好玩,整夜都不用睡覺,但是靈夕搖搖頭說她不要來,因爲母親一定不答應的,智真又說“汗(我)......爸讓我多幫助廟堂幹活”,正說著,一個女孩子跑來找智真,說立珍嫂找她去,立珍嫂就是廟裡的主事人。智真讓靈夕等下去找她,就同小女孩走了。
說著話她已經上到小丘山頂上了,山頂上是平坦的曬穀場,從前村裡人都在這裡曬穀子,後來也還有一些人家來曬,平時空曠的場地上這時候全是人,村裡的兩間小賣部也搬來擺攤了,賣著平時賣的零食,另外還有人專門賣瓜子,花生,白甘蔗,還有賣氣球,充氣兔子和綠西瓜,玩具槍等等,靈夕一下子像走到了童話世界,她長這麼大,第一次見村子裡有這麼多從沒見過的玩具,這麼多認識的不認識的人,她一攤攤的看過去,忽然看到林珍珍,蘭芳,敏華她們,還有班上好些同學,看到有男同學她倒不過去了,他們在學校總愛捉弄女生,把毛毛蟲,粘毛刺扔到女同學身上,女同學總是被嚇得大叫,那綠色毛毛蟲是從社樹上捉的,靈夕根本不怕,從小阿公就總帶她去社樹下玩,跟阿公捉過,那綠色毛毛蟲也一點不讓人發癢的,所以有人也拿來丟在她身上嚇她的時候,她用手捉來還給人家了。
上了五年級,一天不知怎麼,父親竟突然對她說“女孩子大了,不要和男孩子打鬧”。家裡常有客人來找阿公看“日子”,阿婆每次都喊道“不要大聲喊鬧,大人講話也聽不到啦”,又常說“女孩子坐椅子不要擺開腿坐,人來了不好看”,“要至誠一點,不要莽莽撞撞的”,靈夕一一記著,從小就被誇獎懂事,她父親從來也不對她說教,這天卻突然這樣說,讓靈夕感到非常羞愧,馬上反省自己,一次拿書本拍打一個男孩子的頭的事馬上浮現出來,但那已經是二三年級時的事了,她都忘記是因爲什麼事,也忘記了打的是誰,只記得非常生氣,打的時候似乎別人都在看著,就是那種被注目的尷尬感讓她一直記得,父親這樣說倒像是她天天同男孩子打鬧似的,她沒敢作聲,但一直記著這句很介意的話,時時刻刻注意著,造成她幾乎不跟男孩子說話,事實上她在學校也很少說話,永遠在抄寫歌詞,同學們都喜歡叫她幫抄寫,常買了新本子來讓她幫抄,這個到那個,本子很快掉頁了又換新的,又重新抄一次,這樣她好像總抄不完似的,但她一點不介意,她喜歡在筆記本子上寫字,也喜歡很多歌詞,有的歌是她聽過的,也有沒有聽過的。
樑敏華倒看到她了,遠遠地喊了過來,她的成績是班上最好的,尤其是數學,每次都能考第一名,靈夕對她很佩服,而且無論誰向她問問題她都會說,她也很照顧同學,一次老師算錯了靈夕語文卷子的分數,她檢查出來了,在課堂上幫靈夕提了出來。敏華走過來叫她過去和她們一起玩,靈夕猶豫了一下,說她要去找智真,敏華也就作罷了。
靈夕看到空曠的平地上紮了好多個棚子,全是用膠布圍著,封頂也是膠布,一間間的堆著很多四方桌,長條凳,另外有香燭紙炮,獅子,大鼓,銅鑼之類的許多東西,有許多人在裡面忙著或只是坐著。她也不愛去有許多大人的地方,就往老社樹下去了,這棵老社樹要四個成年人才能抱過來,人們不知道它的名字,因爲它底下就是一個社,所以把它叫社樹,誰也不知道它長了多少年,彷彿它祖祖輩輩就一直在那裡,靈夕大學畢業後有一次回來拜社,看到上面掛了一個牌子,寫著它的名字和樹齡,據考察有197年了。
社公今天與平時有些不一樣,上面掛滿了紅布條,前面石桌上全是糖果,金針花,木耳等供品,香菸繚繞,燭火通亮,人也是非常多,靈夕往一條小路下去了,廟堂就在下面一點,下面更多人,廟門前面的水泥地上擺著三個桌子拼在一起,上面也全是五顏六色的果品,擺著香燭架,燒著香和大紅燭。靈夕從門口看見裡面正坐在著“三界公”和旁邊的兩尊佛像,驚喜極了,真是炫彩奪目,原本黃泥塑的一尊佛像,這時候上了豔麗的色彩,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彩色筆上的顏色好像全能找到,她完全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事,她真想進去細細的看個清楚,但門口擠滿了人,裡面更是香菸籠罩,在門外就覺得煙燻了眼睛,她猶豫著的時候,發現門邊的一面牆上有一個人在默默作畫,他神情專注,周圍的喧鬧完全影響不到似的,靈夕被牆上的畫吸引了,想著反正這時候廟堂裡全是人,等人少了再進去看也不遲,不如先去看那人畫的是什麼。
走近一看,是一些人在海面上,手握荷花的女子衣帶隨風飄起,她默數是八個人才確定是“八仙過海”,但她竟數不出這“八仙”是哪“八仙”?只記得似有一個鐵柺李,畫上的人也就談不上認出誰是誰了。在語文課上也只學過一個“八仙過海”的歇後語,當時她還記得是敏華隨口而出她才記住的,她語文也學得不差,竟不知道,非常羞愧。當時又有一個“浪子回頭”的歇後語,老師說是“回頭是岸”,但樑敏華和林書浩都說是“金不換”,爭論了起來,敏華問靈夕是不是她說的“金不換”,她心虛地點頭,完全沒勇氣承認其實她不懂。
整個畫看起來完成了大體,但是還有很多細節需要上色,給它上色的是一個和靈夕父親年紀相仿的男子,清瘦,襯衫上也沾到了顏色,他正在塗顏料的手很靈活,手背上青筋凸起,靈夕的眼睛跟著他的畫筆移動著,一看看了半天,那人見她看了許久,問道:“想塗嗎?”,靈夕很不好地意思地搖頭笑了,他又問:“知道這些人嗎?”靈夕馬上羞愧起來,她這時候非常後悔當時爲什麼已經不懂八仙過海的歇後語了,還不去看八仙過海是什麼故事,看到靈夕不說話,那人笑笑也不再說什麼話了,忽然智真喊了她的名字,後面跟著她的母親,帶著妹妹,母親叫她一同回家了,她才戀戀不捨的跟著母親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