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夕下午照常去學校了,放學回來,他父親煮好了飯,他吃了又要到廣州去了,他搭的是晚班車,笠柯同他吃了飯,但靈夕說晚上回來再吃,她去拔豬菜了。
她感到有點累,蹲著一站起來的時候,眼前一陣黑,她找了個破蛇皮袋,鋪在地上坐著拔,拔得很慢,她不快樂並不是因爲阿公死了,阿公死了她確實哭了很多,但她似乎並不是因爲感到悲痛,她並不悲痛,但是父親和母親,她正想著,忽然林書浩出現在她面前,微微笑著看她,遞著一顆石榴糖給她,他自己也在含著一顆,靈夕笑了一下,但又忽然想到傷心事般收了笑容,她搖了搖頭,林書浩把石榴糖一摁,圓鼓鼓的塑料包裝爆了,仍遞著給靈夕:“我猜想哭了一臉盆眼淚”,靈夕只好拿過來吃了,笑說:“哪有那麼誇張,只是不得睡覺頭很痛”。“難怪早上不見來學校”,林書浩道。“我昨晚吃藥片吐了,早上沒有力氣,就沒去”,“難怪”,林書浩看著她道。“什麼?”,“感覺你輕飄飄的”,林書浩也不知道怎麼說。“我媽沒回來”,靈夕黯然道。“她知道嗎?”,靈夕點點頭:“我外婆跟我說的,她還給了我她的地址,讓我叫我爸去找她回來”,靈夕說到這裡聲音變了,“他不會去的”,靈夕想起昨晚她父親和叔伯憤憤地說的話,眼淚又掉出來了。“你跟你爸說了嗎?”,靈夕把那晚聽到的話大概說了,“他不會去的”,說完用手背擦了眼淚,手上的泥也擦到臉上去了,“大人的事,我們也沒辦法”,林書浩安慰道,“好了,別想它了,看你臉上沾的泥”,靈夕到河邊洗了,回來她靜靜地說:“我想去找她”,“你自己去?你懂得去嗎?”,靈夕沒作聲。靜默了一會,林書浩道:“你真想去,我和你去”,靈夕看向他:“真的嗎?”,林書浩點了點頭,說“如果真要去,最好遲點吧,你阿公的事也沒多久”,靈夕點點頭。
“你現在晚上會不會害怕?”,林書浩問道,靈夕知道他是指她阿公剛走,“我今晚打算叫笠柯去我那裡睡了”靈夕笑道,“你說爲什麼我們會對自己死去的親人也害怕呢?”,“或許是聽多鬼故事了吧,也許與大人的教育有關”,林書浩也笑道。
下午的音樂課,音樂老師帶來一個消息:有一個合唱比賽。她決定女生選上次跳舞的女孩,再選幾個會唱歌的男孩,唸了一圈名字沒聽見林書浩,福成首先搶問“爲什麼沒有浩哥?”,“我要他做指揮”,音樂老師輕快地道。大家興奮起來,都忙著問唱什麼歌,音樂老師緩緩道:“《愛我中華》”。大家大失所望拉長了聲音,教育裡越是強調的,越被他們所排斥,“必須是愛國歌曲,沒得商量”,音樂老師看透大家的心理,說不定也是她的心理。
放學了,敏華叫住靈夕:“去看我們練歌好不好?”,靈夕有點猶豫,蘭芳聽到了馬上說:“去吧去吧,我也想去”,敏華拉著她的手臂了,靈夕想著看一會再回去拔豬菜也來得及的,便去了。
《愛我中華》數學老師在她們一二年級時就教唱過,那時音樂課沒有老師來上,數學老師反覆教唱國歌和《愛我中華》,實在唱得膩煩。
女孩們細聲叫道:“老師啊,叫那個林書浩正經一點啊,我們看見他就笑場唱不下去啊”,老師呵斥了一下,林書浩一臉無辜的樣子,女孩們總是一次次地笑場,旁邊圍看的人也跟著笑了,靈夕的臉上也不自覺地掛了笑,但她忽然有點失落,她意識到青春的歡笑似乎與她無關,是因爲沒能參加嗎?她試著問自己,不,她非常肯定不是,她假設自己就是其中的一員,她會像她們一樣無憂無慮地笑嗎?她彷彿看到,在歡聲笑語中,她是那個極其不知所措的人,與環境是那樣格格不入。
她看到敏華,她覺得她是那麼耀眼,她是能在舞臺上發光發亮的人,但這卻是她所不能消受的,在她的經驗裡,在衆人的目光中的時刻永遠是她最想逃離的時刻,她是角落裡最獨特的觀看者,但不適合在舞臺,她知道。
這天傍晚,靈夕豬菜拔滿一籃子了,林書浩也沒回來,她都以爲是自己拔得太快了,其實自從她家只養一頭豬,已經不需要像從前那樣要拔兩大籃子纔夠,林書浩沒經過和她說幾句話還真覺得差了點什麼,但她也不能在這乾等著,等來了也很奇怪。她索性走快點回家免得路上遇見,天天說話也實在說得太多了。
這天放學敏華又問靈夕去不去看,靈夕說等你們練得差不多了再去看成果好了,敏華覺得也好,反正她們總是一半打鬧一半練,她有時都覺得有點浪費時間。
一連下來好幾天靈夕都以最快的速度拔滿籃子就回家,有時她都覺得自己這麼做有點神經。
這天她也埋頭拔得很快,完全沒注意到林書浩已經走到她面前,她擡頭看了他一下,又繼續拔了:“今天不用排練嗎?”,她儘量像平常的語氣,“星期五老師要回去啊”,林書浩慢悠悠道,“這幾天你怎麼都回去那麼快,我回來都不見你了?”。“是你回來太晚了吧,我拔滿籃子了就回去了”,靈夕道。林書浩“哦”了一聲,過了一會,他講起了他們的排練,“.....她們老在那裡笑,老師就老說我不正經練,我真是冤”,......“去喝水莫名其妙攔住不讓過,真不知道腦子在想什麼”,靈夕拔滿了籃子,起身要回去,笑問:“真不知道嗎?”,這纔回了林書浩一句,林書浩也跟著她走,說著“誰知道啊!有時候覺得真是無聊”,靈夕也不答他話,兩人都沉默走著,過了河靈夕忽然說:“明天你來一下吧,我把書帶來你拿回去”,“看完了?”,“差《紅樓夢》,看得很慢,要遲點,先還那兩本”,“哦,沒事,也不急”,講完都各自往各自方向走去,林書浩忽然叫道:“邱靈夕,你是不是生氣啊?”,靈夕久久說了句“生什麼氣?”,兩人都不說話了,靈夕打破沉默說“回去了”。各自回去了。
林書浩來了看到邊上放著一個袋子,知道就是拿來還他的書,他過去拿出來隨意翻著,也不說話,靈夕也不說,終於還是開了口:“是遭遇了什麼不說話?”,“說多了怕遭人煩”,林書浩說道。靈夕笑了說:“我估計你沒體會過被人嫌煩”,“怎麼沒有,昨天不就是”,他把後面的一句說得很低,靈夕笑了也不管他。
“想什麼時候去找你媽?”,林書浩說道,靈夕像被忽然觸動了什麼,說:“以爲你不想和我去了”,“怎麼會?我說過的”,靈夕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麼,林書浩知道,她不想她父母的事的時候會快樂一些,就岔開了話題,“昨天爲什麼生氣?”,不知怎麼又岔回這個話題,靈夕反應過來說“我有嗎?”,林書浩倒笑了一下,忽然慢慢說了句“到現在爲止,我一直把你當作最好的朋友”,靈夕聽了一怔,沒想到他會這麼說,“我一直覺得你和敏華比較聊得來”,“她?”林書浩笑了,“我跟她比較吵得來差不多”。靈夕也笑了,“你們不吵的時候會很聊得來”。“可能吧,樑敏華確是很爽快的人”,林書浩誇獎敏華,靈夕一點不覺得怎樣,“我沒想到我們會成爲朋友”。“因爲你不說話,我也不用說,就成朋友了”,林書浩笑道。靈夕沉思了一會,“感覺你和敏華這點像。有次敏華說,總覺得有一種義務要不停說話,不然顯得尷尬”。“好像也是”,看到靈夕起身:“要走了?”,“嗯,拿書”靈夕提醒他。“這書好不好看的啊?”“有一篇《邊城》我很喜歡”......他們在夕陽中走回家去,一天將近。
星期六星期天林書浩偶爾也會跑來,有時也不來,這天他來了,離靈夕遠遠的,靈夕看見他,先是定定看著他,笑了,原來林書浩新剪了頭髮,“是不是很難看?”。靈夕急搖頭,“好看”。“我一直覺得你是不會說假話的人,但上次我發現我錯了。這次估計也是假話”,林書浩道。靈夕笑了起來:“不信算了,真不難看!”,“真的?”,靈夕點頭“嗯”。“那我放心了,因爲下週合唱比賽了,被音樂老師勒令剪的”。“我一直覺得男孩子新剪了頭髮和之後一段時間特別好看,很清新的感覺”,聽見靈夕這麼說,林書浩也不在意了,把手上拔的一把野菜拿過來給她,又蹲下幫她拔著,他有興致時就會幫靈夕拔一兩把,但常常很快沒意思起來,寧願乾坐著,忽然發現靈夕在笑著看他的後腦勺,他自然而然也用手摸了一下,笑道:“看什麼啊?”,靈夕還是笑,緩緩說:“後面修得好整齊,我看到髮根是青色的,小時候我弟剪了很短的頭髮,我老愛摩擦他的頭,他老甩開我不給摸”。“怪人”林書浩說道,頓了會說:“給你摸一下?扎扎的”,靈夕笑著搖了搖頭。
樑敏華剛到學校就跟靈夕說:“靈夕,你今晚一定要去看我們排練,我們要穿上服裝試唱了”,“好”,靈夕答應道。
男孩們穿著制服套裝,女孩們制服套裝裙,真像在電視上看到的學生一樣,靈夕竟有一種老去了的感覺,覺得那纔是青春。林書浩作爲指揮要與他們的區別開,穿了白襯衣,黑褲子,想必音樂老師想把他往成熟穩重方向打扮,他開始時還把衣服塞到腰裡去,練了幾遍,他嫌熱索性扯出來,把袖子也捲上去。她們唱完一遍,音樂老師就說“昨晚練好的又全忘了”,又一遍遍的來,人擠得很多,靈夕抱著書在後門外看,傍晚的太陽光從窗外照進來,照在林書浩的後背上,靈夕在光影中看得有些眩暈起來,合唱的歌聲沒有了,只見穿著白襯衫的少年在光影中揮舞著指揮棒,他的頭髮剪了一段時間,自然中有看不見的平整,恍惚中靈夕想到“這就是天天看見的那個人嗎?”,她心頭一顫,感到一陣酸楚,竟想哭。隨著揮舞的雙手一收,歌聲戛然而止,音樂老師鼓起掌來:“對對,好多了”......靈夕心裡非常不安起來,說不清的緣由,該回去拔豬菜了,她想著。
靈夕拔得很慢但籃子還是又滿了,要是平時她也就回去了,她也知道林書浩有時排練到較晚。
她洗好了菜,坐在一塊石頭上,把腳泡在水裡,下巴託在膝蓋上看水裡的腳指頭,忽然聽到後面有人說:“你還在啊?我沒看見你以爲回去了”,靈夕轉頭看一下,很快低頭躲著了,回了聲“沒”,接著又說聲“正要回了”,“在這發什麼呆呢?”林書浩也下來在她旁邊蹲下,用一根草條子打溪裡的水。靈夕擡了頭一笑,也不說話,林書浩看她眼睛異樣:“又哭了?”,“沒有”靈夕辯白道。“眼睛都還紅著”。靈夕著急笑道:“你看我現在像難過的樣子嗎?”,林書浩看她笑了,慢悠悠道:“因爲我來了嘛”,靈夕無話可說地笑著:“還能這麼自戀的嗎?”,說著站起身要回去了,林書浩喊住她:“別想那麼多,很快就可以去找她了”,靈夕回頭笑道:“知道了”,路上想著:這人到底覺得我在哭什麼啊?但我爲什麼哭啊?自己都覺得莫名其妙,現在又這樣快樂。
這天仍然是在溪裡玩水等待,林書浩來了說:“我猜你還在這裡”,靈夕真是拿他沒辦法,只笑了,說:“我想告訴你,我想等放暑假了再去”,林書浩點了頭說:“都可以,隨你”。也同她坐在溪邊,從褲袋裡拿出一個玉墜子在水裡洗,黑線繫著,他平時戴在脖子上的,“幹嘛拿下來了?”靈夕見問。“剛打球掉下來了,回去換根繩子再戴”,說著從水裡拿出來在手上轉圈甩著玩,忽然一個聲響,失手甩掉了,不知道是甩到了水裡,還是在岸邊草裡,兩人都細細找著,水裡又是磕磕塔塔的石頭,縫隙很多,倒不至於被水沖走,畢竟有重量,但存心找的東西總是偏偏找不到,許久也沒找到,林書浩道:“估計是找不到了,算了吧”,“再找找”,靈夕頭也不擡,一塊塊石頭掀開了找,找到了下游很遠的地方,又回來雜草裡找,紅球子全是刺,用手扒開刺扎到手指肚裡,也全不在乎,林書浩已經放棄不找了,坐在水裡露出的石頭上呆呆地看著靈夕:“別找了,天要黑了,那東西也不值錢”,靈夕也不管他,仍是找著,林書浩只好由她去,過了會說:“回去吧,我回去了”,“你先回”,“我不要了,走啦!”,靈夕喊起來:“找到啦!竟然掛在水裡的草叉子上”,說著在水裡跳著過來,興奮地遞給林書浩,林書浩看著她,鬆亂的的頭髮貼在臉上,額上沁出汗珠,也沒伸手去接,靈夕疑惑看著他,他說“別動”,伸手往她額頭一拍,收回手來一個蚊子掉了,額上一個血印子,手上還沾了血,靈夕往額頭上一摸,笑了說:“一點沒感覺”,林書浩又把她額上的血印子一擦,說了句:“你有時候特別傻你知道嗎?”,說得靈夕莫名其妙,林書浩從她手上接過了玉墜子,催她回去,靈夕拎了籃子便上岸回去,想著笠柯又要捱餓等她,怪她回來得太晚了,不覺得加快了腳步。林書浩看看手裡拿的墜子,五味雜陳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