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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第 147 章 決戰(四)

這封信,李穆已經等了多日。

先前在潼關,和北燕戰事膠著,隨後擊敗對方,大軍東進,推至弘農之後,因弘農地處潼關和洛陽中段、交通方便,李穆便將弘農設爲臨時聯絡點和軍需補給點。來自後方的各種消息,均會被專門的信使隊伍源源不斷地傳達到他的手中,以便他根據最新情況,決定下一步的行動。

在這次北伐之前,他曾要求義成、長安和自己這裡,三地之間,必須保持信報的正常往來傳送。

即便無事,每隔一日,也必須要有平安消息送出。

由義成發至長安,彙總之後,兩地信報,以最快的速度送到弘農,再轉到自己這裡。

此前,兩地皆平安無事。

而這一回,距離他收到上一封信,已經過去了六天。

這在之前,從未發生。

連著如此多日沒有來自後方的訊息,一種可能,是突發的惡劣天氣引發道路毀損而導致的交通中斷。

如果是這個原因,並無大礙。

從長安東行至潼關,再到弘農,能讓大隊人馬和和輜重糧草往返順利的,雖然只有一條主道。但對於通信兵來說,路不是隻有如此一條。主道毀了,迂迴別道,多費些時日,最後也是可以到達這裡的。

李穆擔心的,是另一種可能:後方出了事,這才導致了信報無法做到像自己先前要求的那樣,至少隔日發送。

不僅如此,以他的估計,李協這時候,應該早已將洛神送到了義成。

但在上一封來自義成的信報裡,卻只道諸事平安,並無洛神已然安全抵達的消息。

消息從發出到送到他這裡,本就滯後了,又多日沒有收到原本應有的信報,這叫他在心裡,隱隱起了一種不祥之感。

此刻,這封幾經輾轉經歷了途中斷道,被迫迂迴繞行,最後才遲遲送到的信報,也證實了他此前的隱憂。

信來自孫放之。落款爲月初,距今日,已經過去了將近二十天。

信中說,長安多日沒有收到來自義成的消息,他有些不放心,派人去往義成探查時,高胤便率著廣陵軍開到,道是奉了朝廷之命前來接管長安。他和高桓自然不會奉命,守軍的軍心也很是穩定。長安軍民必會全力應對,絕不會有失,請他放心。

李穆視線落在信箋之上,目光陡然凝住了。

這一刻,他第一時間想到的,其實並非長安,而是距離更遠的義成。

照此前的安排和行程,到了今日,李協應已將洛神送到了義成。

朝廷既對長安悍然發難,自然也不會放過義成。

義成有高聳堅固的城垣,這幾年,城牆一直在不斷加固,城中物資儲備豐富,即便陷入了兵困圍城,至少也能堅持半年以上。他在那裡也留了萬一遭受攻擊亦足夠可以支撐到援軍到達的駐軍。

但即便如此,也不表示萬無一失,何況,根據手頭這封來自長安的信報推斷,極有可能,在孫放之發出這封信報之前,義成就已遭到了類似於長安的攻擊。

李穆知道後續一定還有消息,只不過,因爲天氣和道路的阻滯,確切的消息,此刻應當還在路上。

此刻,從他立足的腳下到洛陽,並不遠了,東都指日可待。而且,潼關一戰,北燕軍隊雖然被打得軍心渙散,一路後退,從華州開始,相繼丟失故關、弘農、焦城,如今退守到了距離洛陽不過數百里的新安,但倘若不趁勢抓住機會,徹底將慕容替的軍隊擊潰,一旦等它緩過這口氣,極有可能又將死灰復燃。

李穆沒有片刻的猶豫,也不再繼續等待著或許正在路上的後續消息。

他立刻返回駐地,召集將領,將方纔收到的消息敘述了一遍。

應天軍的將領們,突然獲悉朝廷竟在這種時候發兵長安,不啻於背後插刀,在配合北燕軍隊的行動,不禁義憤填膺,個個破口大罵。

從北燕大軍悍然攻擊華州開始,一路打來,今日打到這裡,雖然軍隊的步伐在不斷地東推,但其實,先前打的每一仗,都很是艱難,並不容易。

他們的敵手不但實力強勁,而且也頗得人心。

數年前,慕容替做了北燕皇帝,隨後攻下了洛陽。當時滿城之人,戰戰兢兢。鮮卑人此前在高涼就曾大肆劫掠殺戮,而慕容替和洛陽有著不解的深仇大恨,更是無人不知。

如今復仇歸來,城中來不及逃走的數以十萬計的民衆,無不陷入了恐懼的絕望深淵之中。

就在人人以爲他要血洗洛陽之時,出人意料的是,入城之後,他非但沒有屠城發泄復仇,反而勒令士兵駐於城外,對民衆沒有半點襲擾。隨後,又發佈了撫民公告。

不但如此,在他將洛陽設爲燕國陪都,執政的這幾年間,他下令廢除了苛捐重稅,在各地興修水利。施政之舉,完全可以稱得上是仁君英主。

自然而然,這讓從前在北夏治理下艱難求生的民衆生出一種受寵若驚之感,對賜予了他們這一切的寬容而仁愛的北燕皇帝慕容替,更是感激涕零。

在很多人看來,好不容易終於能過上安穩的日子,他們其實並不希望改變現狀。

只要能給予自己一個安穩的生活,對於普通民衆來說,最上頭的皇帝來自何族,其實又有什麼緊要?

所以應天軍在此前的東進路上,在當地民衆那裡,雖稱不上敵對,但並不如何受歡迎,這倒是真的。

就在結束還沒多久的這場黽池之戰裡,剛開始的時候,李穆派出去偵查地形的先遣小隊因地勢複雜,一時迷路,求助於遇到的當地人,對方甚至故意指點錯誤方向,險些貽誤了軍機。

就在駐於此處的這些時日裡,雖然大軍紀律嚴明,秋毫無犯,但附近民衆對應天軍的到來,依然如避蛇蠍。

這和從前在南朝時,軍隊深受民衆擁戴的一幕,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將士們正憋著一口氣,卯足了勁,想一鼓作氣拿下洛陽,突然得知這個消息,如何不羣情激憤?

李穆神色凝重,並未多說什麼。等衆人罵完了,情緒漸漸有所平復,便下令將軍隊一分爲三。

一支負責斷後,避免北燕軍隊聞訊趁勢偷襲。

主力回兵到弘農,暫時在那裡等待後命。

另一支由他點選的人數爲三千的精銳騎兵,則今日立刻動身,由他親自帶領,輕裝趕回關內。

將領們雖心有不甘,但無不奉命。事情安排完畢,各自行事。

天空陰沉沉的,大雨再次瓢潑。當天,李穆便和這五千輕騎,冒雨踏上回程。考慮到路上可能會遭遇斷橋斷路的情況,騎兵還隨身攜帶了鎬鏟繩索等器械,以便搭橋通路,迅速排除障礙,早日返回。

才一夜,到了第二天中午,這支騎兵已是行出了數百里地。一早起,天又下起大雨。衆人雖身穿蓑衣,但半日淋雨,早已渾身溼透,無不飢渴疲憊。恰附近有個名叫許村的村落,村口有間祠莊,門鎖住了。李穆便派了個會說話的手下進村借地,容士兵暫時入內避雨。

片刻後,士兵出來,道村民相互推諉,都說不知鑰匙在何人手上。

“大司馬,上去一腳踹開就是了!和那些人囉嗦何用!”

一個脾氣暴躁的副將,聞言怒氣衝衝,下馬就要上去踹門。

如此的冷遇,並不止這一地。先前東進之時,大軍也有遇到過類似情景。李穆早見慣不怪。望了眼不遠之外,幾個躲在門窗之後偷窺這邊的村民的身影,微微皺了皺眉,道:“罷了,再去前頭看看吧。”

衆人奉命,各自上了馬背,待繼續前行,突然,一個士兵喊道:“前方有人來了!”

李穆轉頭,看見對面,冒雨來了一隊十幾騎的人馬,風馳電掣,到了近前。

“是高將軍!”有人眼尖,認出了當先那個身穿蓑衣,頭戴斗笠的少年將軍。

李穆早看見了,催馬上去。

高桓也看到了李穆,面露驚喜之色,喊了一聲“姐夫”,從馬背上翻身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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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夫!我大兄退兵了!”

“義成也解圍了!平安無事!”

“我帶了軍隊和糧草過來,弘農路斷,大隊無法通行,暫時停在那裡!”

“我怕姐夫收不到確切消息擔心,自己便先繞路過來,好向姐夫報訊!”

高桓一邊跑,一邊高聲嚷道。

李穆身後的將士,聽得清清楚楚,無不面露喜色,送出一口長氣。

李穆飛身下馬,雙足踏著沒過腳踝的泥濘,一個箭步上去,緊緊地抓住了高桓的胳膊。

“你阿姊呢?她如何了?她在哪裡?”

高桓喘了幾口氣,抹去臉上的雨水,笑道:“姐夫放心!我阿姊此刻人就在長安,平安無事!”

……

天黑了下來,一行人在許村前頭幾十裡外的一處高地過夜。

李穆命士兵在此暫時紮營,等後頭軍隊到達匯合之後,便一併發往弘農,清道修路,補充糧草供給,待天氣好轉,再做下一步的計劃和行動。

一頂一頂的軍帳,豎起在了高崗之上。雖很是簡陋,但卻能將風雨遮擋在頭頂之外。

在泥水和雨水裡趕了一天一夜路的士兵安頓好後,很快便進入了夢鄉。

夜深了,李穆的營帳之中,燈火卻依舊亮著。

他應當也是乏累了,但整個人,卻心潮起伏,沉浸在高桓在今夜帶給他的消息裡,久久無法入睡。

高桓向他描述了他的阿姐離開建康之後的一路經歷。從請陸柬之的救兵,說到被榮康追捕落水。從那頭一路追隨她來到長安的如今已被長安民衆視爲神獸的靈性白虎,說到當日高允如何在慕容喆的助力下奪了高胤兵權,發兵城下,危急之時,她趕到兩軍陣前,送來了高嶠當日留給她的那枚虎符。

夜雨不停地抽打著帳頂,在耳畔那不絕的嘩嘩聲中,李穆躺在狹窄的行軍胡牀之上,慢慢地閉目,一遍遍地想像著長安城下,兩軍對峙,她風塵僕僕趕到的那一幕,感動之餘,他驚詫於她做的這一切,而對她的思念,更是猶如揭蓋而起的滾燙地火,不可遏制。

一直以來,在他的心底深處,他是何等希望,和她朝朝暮暮,將她牢牢留在自己身畔,永不失去。

而今夜,就在今夜,這苦雨不絕的深夜,從前那時不時會從心底冒出來的啃噬著他的各種念頭,徹底離他而去了。

他再不懷疑,更不會擔心了。

他的妻,他所愛的那個女子,這幾年間,縱然和他聚少離多,但當那宿命般的一刻最後到來之時,她還是拋棄了曾給她帶來過榮耀的那一切。

高貴的地位,無上的榮華,血緣的親情。這一切,終是沒能羈住她的腳步。

她徹底棄絕了她的過去,來到了他的身邊。

從今往後,他再不會患得患失。

這一刻,他是如此地想念她。

想念她芬芳的氣息,想念她肌膚的溫度,想念她被自己壓在身下之時,於他耳畔聲聲喚他郎君的低語之聲。

他驀然睜開眼睛,翻身而起,從攜著的那隻白日負於馬背,夜間寸步不離的馬袋裡,取出了一樣用油紙包裹著的東西。

他坐到了燭火之前,打開防水的油紙,取出裡面那本早已被他翻爛的詩經,打開,露出夾在書頁中間的那兩朵早已泛黃枯萎的乾花,凝視了片刻,小心地拿起,湊到鼻端之下,閉目,深深地嗅了一口來自於它們的氣息,便如同嗅到那盈滿她一管衣袖的一縷暗暗幽香。

分別已是太久太久。

久到記憶裡上一次和她道別的情景,如同發生於混沌初開,天地始奠。

此前所有那些被壓抑下去的深夜時分的魂牽夢縈,在這一刻,如潮水般向他涌來,將他整個人吞沒。

唯一的感覺,便是歸心似箭,再也無法等待下去了。

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等到了弘農,無論如何,他都一定要先回一趟長安。

……

兩日之後,在後的大隊趕了上來。

幾方人馬匯合完畢,便開始拔營上路。

李穆上馬,預備動身之時,忽然聽到隊伍之後,隱隱彷彿傳來了一陣夾雜著士兵叱罵的哭嚎之聲,很少不同尋常。便命身邊一個親兵去看究竟。

那親兵很快跑回來稟告,但口氣帶了點不屑。說軍營之外,追上來了一羣數百人的民衆,其中便有數日之前剛路過的許村村民。那些人想見大司馬,但被外頭的士兵阻擋,加以驅趕,那些人卻死活不肯走。

李穆問何事。

親兵道:“只聽他們喊救命。何事倒不清楚。”

“先前見了我們,個個唯恐躲避不及。連個躲雨的地方都不借!如今有事,倒知道追上來喊救命了。大司馬不必理睬!”

一個副將勸道。

李穆回頭望了一眼,道:“我去瞧瞧吧。究竟何事。”

他調轉馬頭,縱馬朝後而去,很快靠近,看到一羣民衆擠在路邊,正試圖穿過阻攔他們前行的那排士兵。有人在哭嚎,有人跪在泥濘裡不起,還有人苦苦哀求士兵放行通報。

前頭一個粗手粗腳,滿面風霜,衣衫襤褸,渾身沾滿污泥的中年男子,神色顯得焦急萬分,骨節粗大到變形的十指,緊緊地抓著抵在他胸前的一排長矛,翹首望著前方,口中高聲在喊著什麼。但是他的聲音,卻被周圍的嘈雜給淹沒了。正亂著,忽然看到對面縱馬回來一列人馬,當先那男子,高坐馬背,頂盔披甲,一手按劍,不怒自威,不禁都停了下來。

周圍慢慢地安靜了下去。

“驚擾了大司馬,末將之過!請大司馬放心回去,這裡交給末將處置便是!”正喝令士兵驅趕民衆的副將見李穆去而復返,慌忙跑了過來。

李穆坐於馬背,兩道目光,投向了對面那羣民衆,視線從一張張沾滿了污泥的臉上掠過。

“我乃李穆。爾等見我,何事?”他問。

“大司馬,求救命——”

那中年男子沙啞著嗓音,嘶喊了一聲,“噗通”一聲,整個人幾乎五體投地般,完全趴跪在了腳下的那片爛泥地裡。

衆人如夢初醒,在這男子的帶領下,紛紛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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