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名喚江南,是個私生女。
我娘薛寶兒曾是上京城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花魁,膚若凝脂,面似桃花,纖纖細腰,最妙的還是那一雙桃花眼,不知勾了多少男人的魂去。孃親琴棋書畫自然是樣樣精通,還得了天賜的一副好嗓子,坊間更是有公子哥兒笑嘆:“寶兒一句曲,甘折十年壽”。唯鳶閣的媽媽總說我娘若是生在名門望族,至少也要嫁個王爺纔是。可我娘身在煙花之地,所以我爹也不是什麼王爺,我爹是……實際上我也不甚清楚,垂髫之時渾不知事問過我娘,她總是垂了那雙桃花眼,抿一抿她的薄脣,輕輕嘆口氣,溫柔地拂弄我額前的碎髮,搖搖頭對上我的眼答上一句:煙花之地人走茶涼,情分輕賤,爲(wèi)娘著實不記得你爹是何許人了。因此我名喚江南,有名無姓。記憶中,孃親總是對著唯鳶閣半開的朱窗喃喃地說,江南是她一生最嚮往的地方,人人都道江南好,我將來也定要像江南那般好。
我自小便長在唯鳶閣,沒踏出過上京城半步,我娘心心念唸的江南風(fēng)光我自然是沒見識過,娘說的我將來要像江南一樣好是個什麼好法,我更加沒法知道了。我只知道上京城纔是頂頂有趣的地方,市坊之間的叫賣聲不絕如縷,姑娘家喜歡的首飾吃食之類的鋪子一應(yīng)俱全,公子常去的酒館風(fēng)月之地也數(shù)不勝數(shù)。每到夜幕降臨,燈紅酒綠,真是勝卻人間天堂。記得垂髫之時,我最喜歡的就是倚在唯鳶閣的窗邊看來來往往的人,無需更多,一方小窗足矣窺得人間百態(tài):油頭粉面的賭徒,財大氣粗的富商,待字閨中的姑娘,談笑自若的公子,歡聲笑語的孩童,步履蹣跚的老者,嚴正以待的士兵,衣不蔽體的乞丐……他們的舉手投足間都是故事,而這正是我幽居唯鳶閣最大的樂趣。我常和孃親分享我的見聞,還對自己的識人之能頗爲(wèi)得意。
孃親總是刮一刮我的鼻子,敲敲我的小腦袋瓜,笑道:“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你個丫頭片子,還嫩了點?!?
我常羞紅了一張臉,順勢撲到孃親懷裡。孃親這時候纔會難得敞聲大笑,說:“我的小江南呀,這麼容易害羞,將來不知道要給哪家公子欺負了去?!?
“孃親,江南不嫁,江南一輩子都陪著孃親”。每每這時我總是臉紅得更甚,活像一隻煮熟的螃蟹,一個勁兒往孃親懷裡鑽……現(xiàn)在想來那似乎是我這一生中與孃親在一起時爲(wèi)數(shù)不多的快樂時光。我沒能見識到我孃親引得無數(shù)王侯公子傾倒的風(fēng)姿,我見識到的,倒是孃親現(xiàn)在有些不食人間煙火的樣子,對什麼都淡淡的,彷彿這世間再無什麼能讓孃親那雙桃花眼蕩起漣漪,我再怎麼逗她,她的笑意也總是不達眼底。孃親常常撫摸著我的臉,驀地就失了神。
唯鳶閣這般風(fēng)塵之地的女子,按理來說是不會有孕的。且不說,積年累月一碗碗避子湯藥飲下去,傷了根本,很難有孕;再者,即便有孕,也會以一碗紅花水?dāng)嗔诉@淺薄的母子情分,花一樣的年紀(jì),因有孕而壞了身子不能接客,簡直就成了廢人一個。我曾親眼見到穿著藏青袍子的媽媽掐了桃紅的帕子,揮揮手就讓兩個壯丁將尚且吊著一口氣的“老人”,隨便捲了張破爛草蓆,就這麼明目張膽地丟在了後山。我當(dāng)時不過五歲,尚且不懂什麼叫做“殺雞儆猴”,嚇得就要大哭,是孃親及時捂了我的嘴,無奈又心疼地對我搖了搖頭。在唯鳶閣,女子不能以色示人,就等於死路一條。即便如此,一時風(fēng)頭無兩,名動上京城的一代名妓 — 薛寶兒還是有孕了,不僅安安穩(wěn)穩(wěn)將我生在了唯鳶閣,且將我養(yǎng)在唯鳶閣數(shù)十年。世人常說唯鳶閣的媽媽念在我娘風(fēng)頭勝時爲(wèi)唯鳶閣賺了個盆滿鉢滿,也有人說媽媽看中我孃的一副好嗓子,不捨得棄了這棵搖錢樹……我倒是隱隱覺得這其中別有原由,又暗暗怕捅破什麼秘密。只得如阿孃那晚捂住我的嘴一般,隻字不言。反正阿孃有我,我有阿孃,日子這麼安安穩(wěn)穩(wěn)又過了許多年。
日子像護城河的流水,就那樣在我眼前流過。轉(zhuǎn)眼間,我已經(jīng)到了及笄之年。雖是在唯鳶閣,我的及笄禮也張羅得很好,和孃親同歲的姨娘們大多是些無家無親的可憐人,除我孃親之外皆無子嗣,所以都視我爲(wèi)己出,在孃親和各位姨娘的主持下,我的及笄禮順利禮成。記得那一日,孃親第一次爲(wèi)我上了精美的妝容,綰了頭髮,帶上姨娘們作爲(wèi)及笄禮送來的壓箱底的各色首飾,穿上了孃親親手縫製的硃紅色襦裙。在這之前,我都深居高閣,每天不過是跟著孃親練習(xí)琴棋書畫,針線女紅,從來都是足不出戶,自然日日素面朝天。孃親總是告誡我說:唯鳶閣這樣的地方,女子的美從來都是一種罪過。孃親待爲(wèi)我梳洗打扮完畢,定定地和我一道望向鏡中的我,出神地說:“孃的江南真是美極了?!?
我其實並不太像孃親,我沒生得母親那樣絕美的桃花眼,我生了一雙圓圓杏眼,鼻子小巧堅挺,大抵因著皮膚白,襯得我圓滿的脣很是紅豔,幼時唯鳶閣的姨娘們就總疑心我偷偷塗了孃親的口脂。最讓我得意的是,倒底是承襲了孃親讓人羨慕的纖纖細腰和若玉蔥的十指。用唯鳶閣的媽媽的話來說,大抵是我雖不及孃親當(dāng)年風(fēng)姿,但也算得這上京城數(shù)一數(shù)二能歌善舞的新秀了。媽媽說這話時,我悄悄地望向孃親,心底暗暗覺得孃親多少能有些寬慰的,可是孃親還是那個清冷的樣子,叫人瞧不出她的喜悲。孃親很少誇我,我總以爲(wèi)是我學(xué)藝不精,未得孃親真?zhèn)?,引得孃親不喜。所以我總是勤勤懇懇地練習(xí)孃親交給我的東西,盼著孃親能多笑一笑??墒菋H就是那份不悲不喜的模樣,那些不達眼底的笑意一定也未達心底吧,我常這麼想。
所以,當(dāng)孃親笑意盈盈地誇鏡中的我時,我忍不住就紅了眼眶,少時不知事多少在心裡怨過孃親,爲(wèi)何不與我親近,爲(wèi)何像是看不見江南的好呢,連苛責(zé)都是奢望。可是孃親要在唯鳶閣這等風(fēng)月場護住我,將那些污穢不堪都與我隔絕開來,憑她一個弱女子能做的也就只有這些了。思及種種,強忍住眼淚,我握住孃親的手,朝她嬉笑道:“是呀,江南可是上京城第一美人的女兒啊,再不濟也是第二美人呢?!眿H藉故假裝惱了我,背過身去,我卻分明瞧見孃親的眼眶也是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