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芳塵的目光落在了自己手裡的可樂罐上。
那個新的世界,就是他的來處。
顧芳塵擡起頭來:
“我有一個問題。”
“你這個計劃已經進行了多久?”
蕭真武沉吟了一會兒,道:
“其實就連我自己,都有些記不清楚了……”
“這段歷史充當著現世永恆不變的天空,如果要算起來,也許已經有數百萬年。”
“那些朝代起起落落,興亡更迭,總是差不多,我有時都覺得膩了?!?
這倒是和顧芳塵猜測的差不多。
自“洪爐大世”被截斷之後,朝代的輪迴絕對不止是一次,否則不可能那麼快就只剩下了一個一品。
他又問道:
“所以你無聊到塑造出了大魏?”
蕭真武搖了搖頭,笑起來:
“你還太年輕,不知道歲月對人的摧殘究竟有多可怕,再強大的意志,也會被折磨到瘋狂,總得有點事情做才能打發時間。”
於是他不知道實驗了多少次,消耗了多少個輪迴,才能得到一個和始古王朝格局幾乎一致的大魏。
顧芳塵無言以對。
別說他太年輕,就算是把那些一品都加起來,都沒有蕭真武的年紀大。
對他來說,控制王朝更迭,大概就跟玩《文明》似的,只是一個遊戲吧……
顧芳塵又問道:
“你透過我才能看到那個世界,意思是你無法控制這個新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
蕭真武看著他,沉默了一會兒,道:
“我對你的影響有限,只能保證,那個世界是沒有在任何一條被污染的‘道’影響之下形成的,這就夠了。”
“我們需要的,便是這樣一個世界。”
“當你站在蕭定的面前時,我就知道,這個計劃已經成功了一半?!?
“但在你成長到可以穿過那虛假的天幕,真正走到我的面前之前,我不能讓那些眼睛注意到你的存在,你的特殊。”
“因而,我只能通過因果術,將推演出來的因果線交給你,提醒你該怎麼做,至於在你眼中,那些未來是什麼樣子,我也很好奇?!?
顧芳塵有些恍然。
如此說來,《塵中鏡》整個遊戲,便是那些因果線推演出來的未來。
每一個結局,都是真實存在的,需要規避的“道”。
“洪爐”公司之所以叫做“洪爐”公司,也是因爲這些信息,便是來自這“洪爐大世”之中。
顧芳塵攤了攤手,道:
“那是一個遊戲,不過按照本來的劇情,我並不是主角,而是一個死在了劇情開始之前的小炮灰,連配角也算不上?!?
他咂了咂嘴,仍是覺得有點遺憾:
“我本來都打完了最後一個結局,準備上傳視頻,要一舉在這遊戲歷史上留名了?!?
“結果過來一輛卡車把我給撞到這邊來了……”
“卡車?”
“卡車就是……”
顧芳塵向蕭真武解釋著那些另外一個世界的名詞,而一個名詞又牽扯出另外一個名詞。
在沒完沒了之前,顧芳塵趕緊停了下來,喝了口可樂,擺擺手:
“算了,反正你們既然要進這個新的世界,早晚也能看見實物,到時候一看就明白了?!?
蕭真武大概理解了一下,道:
“有個和尚曾說,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見微知著,約莫如此?!?
“不過,這個世界聽起來確實不錯,即便沒有‘道’,也是個精彩無比的地方?!?
顧芳塵又問道:
“那麼……我該怎麼才能讓新世界取代這片世界?”
蕭真武定定地看著他,道:
“你回去過嗎?”
顧芳塵點了點頭:
“我曾經真正意義上的死過一次,那時,我的意識迴歸到了另外一個世界,但是那個世界如今處於凝滯的狀態?!?
蕭真武道:
“還記得我剛纔和你說過的嗎?”
“你立足在哪裡,哪裡就是真的?!?
“但是從根本上說,這個世界纔是真的,你的靈魂重新融合,迴歸到了這具身體之後,此時的你便是完整的你,你的因果已經落在了此處,而那個世界,便成了你的一個夢,立於虛空之中?!?
“這具身體的因果未斷,你便無法真正地回去。”
“當你拋卻在這個世界的一切,以意識迴歸虛無,你便能夠回到你的夢中去?!?
“屆時,夢想真假顛倒,只要你想,就可以帶著這個世界,一同回到那個新世界去。”
……
是夜。
顧芳塵隨意坐在皇宮的宮殿頂上,仰望著那片浩瀚無垠的天空,不知道在想什麼。
那些皇宮之中的眼睛看到這一幕,紛紛心下駭然,驚得幾乎要站不穩了。
這皇宮的屋頂上,誰敢坐?
人皇雖然性情寬仁,但僅僅是對子民如此,兩百年前,蕭真武也是一步步殺出來才能一統天下,餘威猶在,朝臣哪個不是戰戰兢兢。
一人橫壓天下,即便是如今炙手可熱的“兵仙”李戡,也不敢造次。
這就是唯一真仙的含金量。
但此人,他們從前從來沒有見過,先是被李戡請來設宴,結果卻直接把李戡給鴿了,被人皇陛下截胡邀請過來。
當然,這段時間裡,他們也瞭解到了這位顧先生的事蹟。
一人取得三枚道種,的確是非常強大。
但是也僅僅是強大到可以合理解釋此人爲什麼會被李戡邀請過來,也可以解釋人皇爲什麼來搶人。
卻解釋不了,爲什麼他竟然能夠如此膽大包天,直接坐在了皇宮頂上!
坐這皇宮頂上,不就相當於直接騎在人皇頭頂上了麼?
人皇卻一點反應都沒有,相當於默認了
於是他們知道,這王朝的天,似乎要變了……
而實際上,顧芳塵坐在這,純粹是因爲這大殿屋頂,是整個皇城最高的建築物。
這皇城的格局,和皇天城幾乎一模一樣。
如果有“參寥柱”在,那麼“參寥柱”纔是皇城最高的建築物,但是現在這會兒國師大人又不在。
最高的建築物,當然只能是皇城最中央的大殿了。
顧芳塵坐在這,才能離那片天空最近。
他仰起頭,細數上方的星辰。
他終於知道了自己到底是誰。
他是蕭真武因果上本不該存在的後代,是無量空處。
他也是“真”、“假”二道的容器,那個在遊戲當中只存在於標題上的【塵中鏡】。
唯有他,能夠製造出新世界的屏障,將這裡的一切打包帶走,免於“道”的污染。
如今,一念之間,他就能夠回到現代去了。
按照蕭真武的說法,寧採庸此刻化作天空,以這片凝滯的歷史,壓制住自己的“道”,因而無法現身。
也只有當顧芳塵斬斷因果,進入到另外一個世界的時候,才能讓她脫離苦海。
可顧芳塵總覺得不太對,又說不上來是哪裡不太對。
這感覺,大概就和他當時打出第六個結局的時候差不多……總讓他隱約有點無法放心的不安。
上一回他強行忽略這不安的感覺時,就直接被一輛半掛給創到這來了。
這讓他不得不選擇再思考一下。
顧芳塵看著天空,從東邊數到西邊,從北邊數到南邊。忽然,天上的星星閃爍了一下,而後忽然滑落,化作了一顆流星……緊接著第二顆,第三顆。
無數星辰落下,化作了一場美麗至極的流星雨,宛如天空在垂淚。
顧芳塵愣了愣,然後猛地站了起來。
那些星辰的位置,看上去似乎雜亂無章,只是從一片區域落下來。
但顧芳塵卻認出來了。
寧採庸曾經爲他親手繡過一個平安符,那上面除了一個“塵”字,還有寧採庸自己生辰那日的天象。
從前寧採庸也會給顧芳塵繡平安符,一年一個,在生日的時候交給他。
彼時,她繡的是顧芳塵生辰之日的天象。
但後來,知道顧芳塵並非她親生之後,就改爲了繡她自己的。
只有那一次,只有那一個。
這平安符,至今也沒有交到顧芳塵手上,但是那一天,顧芳塵正好突破神遊境,看到過手上差不多完工的平安符。
此時天空上落下來的星辰,所組成的,便是那平安符上所繡的天象。
平安符……保平安。
顧芳塵聽到了四周宮人的驚呼聲,神情柔和下來。
……
第二天。
顧芳塵離開皇宮,去了李戡府上。
他昨天和蕭真武交談的時候,李戡又派人來請了一遍,表示自己誠心誠意,希望顧芳塵可以賞臉過去赴宴。
顧芳塵直接告訴蕭真武,他是來殺李戡的。
蕭真武只是笑了笑,表示這有什麼關係,按照本來的歷史,顧芳塵不殺,他也是要殺了李戡的。
李戡性情暴虐桀驁,造了太多的殺孽,不殺了他,始古王朝無法真正地穩定下來。
顧芳塵到了李戡府上,發現這府邸的位置,竟也與後來的鎮北王府大差不差。
後來顧於野發現【兵仙武墓】,被李戡盯上成爲奪舍對象,又一步步爬上來變成鎮北王,建起那鎮北王府。
似乎……也完全是在蕭真武的控制之中啊。
對於顧芳塵的到來,李戡倒是表現得十分熱情,一點也沒有對顧芳塵之前的言論生氣的意思。
而顧芳塵也終於是見到了李戡的真面目。
此前他不是附身在顧於野身上,就是直接被寧採庸砍得不成人,顧芳塵這次纔是頭一次知道他長啥樣。
這位“兵仙”之所以被稱作“兵仙”,和他的長相也有點關係。
身形偏瘦,身穿書生長衫,兩撇鬍子都顯得十分文雅,看起來不像是個殺人如麻的將軍,反而像個替人抄書的文人。
不過,這大約也是最後一面了。
“顧先生纔來,昨夜便天降火雨,想來是祥瑞之兆?!?
李戡見到顧芳塵走進來,立即起身相迎,露出笑臉:
“顧先生此前似乎對我有所誤解,不過,先生願意應邀前來,想必是能夠冰釋前嫌……”
顧芳塵也走上前去,微微一笑:
“有什麼誤解?李戡,你似乎想錯了,我對你沒有誤解,你對我也沒有誤解?!?
“你知道那個被我殺了四次的人,最後一次是怎麼死的嗎?”
李戡的麪皮抽了抽,似乎按捺了一下情緒,道:
“怎麼死的?”
顧芳塵看向他,淡淡道:
“他被你奪舍,成爲了你復活的軀殼。”
“所以最後一次,死的那個人,其實是你。”
李戡臉色一變,雖然他不太清楚顧芳塵說的具體是什麼情況,但是他知道,顧芳塵是來殺他的!
他剛剛擡起手,卻發現四周寂靜無聲,而他正站在一片陌生的街道上。
兩邊是灰色的高大樓房。
李戡一臉迷茫,發現自己連靈氣都調動不了。
顧芳塵看著他,擡起手,打了個響指。
刺眼的光芒襲來,李戡驚恐地想要後退,但是已經遲了。
“嘭——”
一輛卡車從顧芳塵前面碾過,將李戡變成了減速帶。
……
顧芳塵從將軍府離開,不管身後的混亂,飛身而起,立於天空之中。
蕭真武,早早就在上空等著他了。
“你的能力越來越強了。”
蕭真武深深看了他一眼,道:
“但,你越是如此,與這個世界的因果聯繫就越強。”
顧芳塵搖了搖頭:
“反正,不是都要斬斷嗎?”
“也是。”
顧芳塵站在半空之中,心念一動,身後浮現出了那一尊法相。
他將法相盡情釋放出來,不再壓制。
那法相很快就變得無比龐大,幾乎遮天蔽日。
以衆生願力凝聚出來的法相,是他的修爲,也是他和這個世界最大的因果之一。
顧芳塵將其與自身剝離,伸手將那法相一推。
“轟——”
法相向人間倒去,在半空之中解體,化作三份。
由青蠻信仰所塑造的部分,化作一個巨人,茫然地行走在莽莽草原上,不知走了多久,在一座雪山上倒下。
由伐圖瑪信仰所塑造的部分,化作一朵蓮花,飄飄悠悠,落在了西域的沙漠之中,盛放出一處綠洲。
由陀洇海國所塑造的部分,化作一條真龍,投入大海之中,很快力竭,沉進深海之中,被海獸羣分食。
顧芳塵身上浮現出那無數因果線,他右手一翻,取出了能夠斬斷一切的【白駒】。
他看著這些種種畫面,心中忽地有了一個想法。
似乎……這樣的塵歸塵,土歸土,才稱得上是【六塵歸真】。
所謂“六塵”,指的是色、聲、香、味、觸、法,一切心與身的接觸對象,便統稱爲“六塵”。
當一切散去,迴歸本真,自然便是再貼切不過的【六塵歸真】。
“這是一個……假結局?!?
顧芳塵突然停下了動作。
“六塵……歸真。”
“塵……歸……真……”
顧芳塵的腦海當中,那些曾經在他心中盤桓不去,經緯交織如同一團亂麻的劇情線,即使在剛纔,也像是一片散不去的陰雲,籠罩在他的心頭。
他看似理清楚了,卻總覺得差了一點。
顧芳塵,是死在劇情開始之前,一個無人在意的小炮灰。
玩家扮演著的,則是一個某天突然得了奇遇,成爲“譚淵”一員的年輕人。
這不對……這根本不對!
倘若一切如蕭真武所說,是他推演出來的因果線,是爲了給顧芳塵提醒和預警,那麼,爲什麼不是從顧芳塵的視角去推演?
在那無量空處,一切“道”的視線污染都已經被隔絕了,爲什麼還要掩飾?
玩家扮演的角色,是蕭真武!
從那黃泉歸來的玩家,早已不是玩家,而只是被“道”所佔據的空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