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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桂花糕

霜洵說要幫我重新規劃極樂城的風貌,可是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城中荒涼成這個樣子,想要改頭換面談何容易。

他倒是胸有成竹,一下便有了計策。

第一步,先從民調開始。

這個好辦,當晚我就從家中拿了一沓白紙,挨家挨戶地分發給居民,讓他們寫出心目中的極樂城應當是何等面貌,到第二天中午之前上交到城主府。

霜洵此後便住在我隔壁的青磚小院裡,晚上我喊他出來試吃老張頭做的五味杏酪鵝,他不僅沒有推辭,飯後還很自來熟地和老張嘮起了凡間皇帝的政治秘辛。

全體鬼魂都融洽接納了仙官霜洵的加入。

第二天我愣是睡到日上三竿才起,披了件外袍方欲推門而出,卻看見院內兀自站著個人,那人背對著我,身影修長。

“你知道我等你多久了嗎?”那人幽幽開口。

我睡得迷迷糊糊,沒看清那人是誰,於是不耐煩的說道:“我不是說過了嗎,城中大小事宜都要等到城主睡醒之後,以書面形式遞交到城主府。誰允許你進來的?”

“宋諳!”

“你好好看看我是誰。”那人聲音隱含怒氣。

我登時清醒了大半,揉了揉眼睛才發現霜洵負手站在堂外那棵巍巍青松下,狠狠地盯著我。

我被他盯得心裡發毛,稍稍攏了攏衣襟,十分自然的寒暄道,“呀,仙官來了,吃了嗎您?”

霜洵皺著眉走進內堂,將居民的紙稿遞到我手中,望著我恨鐵不成鋼,“你睡那麼死,城民把城主府的院門敲穿了也沒叫得醒你,我看不過去,就先替你代收了。”

我有點尷尬,小聲嘀咕了句:有那麼誇張嗎?

他不理我,我只能低下頭去默默地翻看那疊紙稿。

不看不知道,大家的願望倒是五花八門:有想在城中建酒樓的,建畫室的,搭戲臺子的,還有想要翻新瓦房住大宅院的。

還真是很樸素的願望啊。我擦了擦汗。

翻到最後兩頁,一張畫著一塊糕點,歪歪扭扭的寫著三個字:桂花糕。

另一張則髒兮兮的,全是貓爪印。但是把這些爪印連接起來,就是一條小魚的形狀。

我指著貓爪印問霜洵,“這是什麼意思?”

他一看就明白了,“它讓你修個魚塘。”

好嘛,難爲死我算了。又要酒樓又要庭院,都變成鬼了還那麼多要求。

我眉毛絞成一團,思量著建城一事實在是任重道遠。

霜洵忽然擡手拍了拍我的頭,“好了,城主大人。”?他看著我的眼睛,又重複了一遍昨天的話:“我會幫你。”

他比我高許多,此刻微微俯著身子朝我展眉一笑,我竟晃了晃神。身軀相隔不過數寸,霜洵身上乾淨的松木香氣也淡淡傳過來,我心裡砰砰跳著,無數綺念乍生:一朝鐵樹開花,宋諳啊宋諳,你也有今時今刻。

“多謝仙官了。”我回過神來,抽身與他拉開些距離。

其實我本不想走開的,此舉不過是爲了裝矜持。

霜洵挑了挑眉,“建城一事任重道遠,你以後若再像今日這般貪睡,何年何月才能建成?”

我深感羞愧,下決心一定要痛改前非重新做仙,“仙官放心,不會再有下次了!”

他輕笑道:“是嗎?”

我抖了抖手上那疊紙,想先找出一件簡單易行可快速實現的,正好看見適才那張畫著桂花糕的,署名是個小孩子的名字:聲聲。

東街的聲聲想要吃桂花糕。雖然這件事跟建城沒什麼關係,但是居民的願望總是要滿足的,更何況這是個相較其他鬼而言比較省事的願望。

老張頭會做桂花糕,可是城裡沒有桂花樹。這也好辦,只需出趟公差去花神那裡討上幾枝即可。

我託霜洵暫爲代管了城中事務,之後便駕雲出了城。

花神殿離極樂城不算太遠,我常常有事沒事就跑去喝茶,順道聽那些小仙講講九州六合的新鮮八卦,畢竟神仙要活那麼多年,還是很寂寞的。

層雲漫卷,遙遙望見一富麗雍華的巍巍高閣矗立其間,四周花草葳蕤繁茂,那便是花神殿了。

我按下雲頭落在殿門前的一株巨大花樹旁,偏頭看見花神正拉著一個女仙的手走出殿外。那女仙一路哭哭啼啼的,端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活了這麼大沒受過這樣委屈!他憑什麼敢悔婚?我一個天尊之女難道還配不上他嗎?”

花神娘娘在一旁柔聲勸著,“你且寬心吧,天君已經令人去找他了,縱然將九州六合翻個底朝天,也定將他捉回來同你成親。”

“娘娘,您說我醜嗎?”

“不醜啊。”

“那他憑什麼悔婚?”那女仙吸了吸鼻子,眼神哀傷,“倒不是我有多喜歡他,只是他當衆悔婚,顯得我堂堂天尊之女很沒面子。”

這句話我倒是很贊同。天底下頂頂重要的事情就是個人顏面,如果我的夫婿敢當衆悔婚讓我下不來臺,我生生世世都是要將他碎屍萬段,挫骨揚灰的。

“好了好了。”花神娘娘的脾氣依然溫柔,“小臻兒最乖了,過幾日他就回來了,你乖乖等著就好。”

那女仙點點頭,抽抽搭搭的跟花神道別,一轉頭正好發現了躲在花樹下看熱鬧的我。

她自上而下細細打量著我,那目光令我怪不舒服。我想打個招呼來著,她卻白了我一眼,轉身匆匆走遠了。

“那人是誰啊?”我氣呼呼的問花神。

花神笑了笑,“諳諳你來啦。”她揉著眉心,“那是明德天尊的獨女,叫宜臻。”

我忍不住八卦:“她被人悔婚了?”雖然背地裡議論人不大好,但是誰讓她平白無故地瞪我一眼呢,我不僅八卦,還要回極樂城講給大鬼小鬼們聽。

“是啊,天君的幺兒在成婚當日悔婚遁走,現下還沒找到。”

我嘖嘖兩聲:“竟還有這樣的事,我沒湊上熱鬧真是太可惜了。”

片刻我終於想起了此行的目的,趕忙道:“娘娘,可有在極陰之地也能自由生長的桂花樹種?我想討些帶回極樂城。”

我原本想折幾枝桂花應付了事,後來想了想,如果能討些樹種回去,聲聲就可以年年吃上桂花糕了。

花神娘娘欣慰地望著我,“前些年我就建議你多種綠植,你怎的到如今才肯聽我的話。”

“有自然是有的,諳諳,你隨我來取。”

我屁顛屁顛地去了。

拜別花神時已經到了傍晚,薄暮昳麗。我歸城的路上浮霜碎瓊破雲而來,千里寒風浩蕩,凍得我直打哆嗦。

城裡倒是一派和諧。霜洵正帶著鬼魂們開墾荒山,見我回來了,全都紛紛擁簇過來。

“城主!”一個穿著粗布藍衣的小女孩撲進我懷裡,摟著我的脖子撒嬌,“你給聲聲帶桂花糕了嗎?”

我眉一彎,“聲聲今晚就能吃上啦。”我把她抱起來轉圈圈,不知爲什麼,她輕得很,一副骨架如紙糊的一般。

我摸摸她枯黃的小辮,小心翼翼把她放在地上。

到了晚上,老張頭果然不負衆望地端出了一盤桂花糕。

聲聲很剋制的只拿了一塊,掰下一點放進嘴裡。我問她甜不甜,她笑著點點頭。

聲聲說,她變成鬼魂的那一年,家鄉正在鬧饑荒。賑災的糧米層層盤剝,又被大戶買去囤積居奇,以至於最後到窮苦人家面前的,只有一碗稀薄的米漿。

“嬢嬢和爹爹把僅存的米都餵給了弟弟,然後……然後我太餓了,栽了個跟頭就倒在石磨邊上。”

“睡醒一覺之後,我就變成鬼啦。”女孩淡淡的說完,彷彿在講一個平常的故事。

聲聲小口小口把手裡的糕點吃乾淨,“我聽說桂花糕是宮裡的娘娘最愛吃的,那時真的好想吃啊。”

我心中一酸,伸手把她攬進懷裡。

“以後聲聲年年都吃得上桂花糕了,因爲這裡是極樂城,聲聲想要補全什麼遺憾,都能如願以償。”

她在我臉上輕輕親了一下,“謝謝城主。”

鬼魂們都拿了一塊糕點來吃,我正欲伸手,卻看見失蹤已久的小貓探頭探腦的出現在聲聲腳下。

“屁兜!”我驚喜道。

想必是聞著香味來的。屁兜衝我喵喵叫了兩聲,然後跳上桌子把最後一塊桂花糕叼走了。

“小魚乾是不是你畫的?”我想起紙稿上的貓爪印,連忙質問它道。

屁兜又喵了一聲。

還真是它。

我搖了搖頭,問老張:“還有嗎?仙官還沒吃呢。”

老張變戲法似的又端來一盤。

霜洵默默站在遠處,沒有上來吃糕點。我以爲他是不好意思,於是把桂花糕舉到他面前,“你嚐嚐。”

霜洵神色有些意外,他看了看我,彷彿讀出了我眼裡滿滿的期待。

他含著笑,接過那塊桂花糕一口一口的吃掉,眼角眉梢都牽起一絲溫柔的歡喜。

“好吃嗎?”我迫不及待地問他。

他表情有些奇怪,半晌才應道:“嗯,挺甜的。”

直到多年後我才知道他一向牙疼,吃不得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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