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見到霜洵的時候,正是極樂城最冷的一年冬。
積雪堆得很厚,來來往往的鬼魂都覺得行走不便,極其自覺地幫我清掃出一條供新鬼入城的寬敞道路。
我披著羽白鶴氅立身城樓之上,站得高看得遠,這樣也許就能找到屁兜兜了。
屁兜是我養的小貓,已經失蹤好幾天了。某天我巡城回來,家裡聞不到它新拉粑粑的臭味,我就知道它又不見了。
今天是找不到它的第十天。我巴巴地從城頭向下望,入目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天際一線有長風砭骨,蒼雪覆青山,恍惚間便溢來邈遠高曠的雁鳴。
別說貓了,就連新鮮貓粑粑都看不見。
我懷疑它已經死了,於是想著吃過午飯之後去趟天庭,再找仙尊老兒討一隻一模一樣的。
正欲打道回府,我透過城樓頂的微茫霧氣,卻模模糊糊瞅見城下立了個人影。
哦不,應該是鬼影纔對。這裡是六合極西之西,凡人進不來,神仙怕招晦氣,沒事也不會往這溜達。
約莫是新來的。我趴在城頭上偷偷看他:看身量像是男人,一身月白袍子,玉冠高束,周身彷彿攏著一層強勁的仙澤。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是個神仙吧。
我冷汗直冒,如果是天君老人家派下來調查極樂城近年業績的,那我可就當場歸西了。
衆所周知我是個怠惰無能的城主,既不會招攬居民又不會建設經營,城中草木荒疏,鬼魂寥寥。久而久之,冥界阿婆把鬼魂送出黃泉路時總會貼心的提點一句,“直入輪迴道吧,極樂城狗都不去?!?
好嘛,看來今天我得去西海龍宮的大表姑家避一避了。要被他提溜上天庭捱罵,那也太丟人了。
一陣渾厚的鐘聲把我的思緒拉回來,城樓下那人在敲鐘。
真奇怪,他是神仙的話直接飛進城不就完了。敲鐘是新鬼入城的儀式,意在通過鐘聲震鳴蕩盡心中不平,入城享無邊極樂,只有敲過鍾,城主才能打開城門。
麻煩死了,我還得給他開門。
我忿忿地從城牆飛身而下,未及站穩便對上那人一雙好看的桃花眼。
好、好俊俏的小神仙!
我觀他衣袂浮動,氣度高華不與世同。鼻樑那樣高挺,薄脣不點自朱,身姿之挺拔一如芝蘭玉樹。
真好看啊。我在心裡又感嘆一遍。
“宋諳城主嗎?”那人向我走近,開口嗓音清朗。
我向他略一拱手:“不知是哪位仙友駕臨?”
他擺了擺手,正色道:“我是鬼?!?
現在神仙都喜歡裝鬼了嗎?我皺著眉,指了指他周身環繞不止的強大仙氣:“仙友,我還不算太瞎?!?
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沒有掩去氣澤,尷尬地笑了兩聲,然後又假裝無事發生地問道:“倘若不是鬼魂,便不能進你這極樂城嗎?”
我被這話問的摸不著頭腦。
這是什麼意思呢?他是神仙,自然是想進就進想出就出,九州六合之中有什麼地方是神仙進不了的?
我試探著說,“仙友,想入城考察民情?”
他彷彿終於找到了合適的藉口,點頭道:“對對對,我奉天君之命來此小住,考察城中風貌建設以及....居住環境。”
搞咩啊,說半天還是來考察的。
先前敲鐘不過是爲了扮成鬼混進來當臥底,屆時好寫篇文稿將城中惡劣環境編述歷歷,到天君面前參我一本??上韬鐾涬[藏仙氣,現下被我說破之後倒是大大方方承認了。
現在收拾行李去西海是來不及了,罷了,我心一橫,丟差事便丟吧,當個散仙雖然很沒志氣,還會被姑母罵,但是很快樂。
我硬著頭皮迎他入了城。
“對了,還未請教仙友的名號。”我推開城門,爲了掩飾自己的心虛只能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發問。
他朝我笑一笑,“小仙霜洵。霜花的霜,洵水的洵。”
霜洵,霜洵。倒是個好聽的名字。
我和霜洵走在鬼魂清掃出來的通衢道上,兩側積雪泥濘,林林總總的青瓦房分步在東西兩街,顯得格外寒磣。說是極樂城,其實現在看來更像個積貧積弱的小荒村。
唯一令我比較滿意的點就是全體居民相處得倒十分和諧。大家經常聚在一處吃大鍋飯,西街的老張頭生前是御廚,在城中食材稀缺的艱苦條件下,依然能每月變著花樣研究出新菜式。
“城中現在住著多少鬼魂?”霜洵問出了一個關鍵的問題。
“呃……這個嘛?!蔽议_始犯結巴,“算上我的話,約莫……十來戶吧?!?
他點點頭,“倒也不出所料。”
我乾笑了兩聲,想詭辯一下:“其實吧……”
“宋諳你可知再這樣下去,你的仙職還保不保得住?”他打斷我的話,認真地注視著我。
我低下頭去,輕輕踢著腳下的石子,“保不住?!?
霜洵嘆了口氣,“你啊?!?
可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我也在心裡重重嘆了一口氣。也許換一個積極上進的新城主,城中就不會是現在這幅景象了。
我越想越覺得自己簡直一無是處。人人都有志向,可我卻是例外,自小散漫無羈,姑母家的姊姊早就修煉神位,去天庭供職了,連比我小的三表弟都應召隨天族南征北戰成了將軍。而我卻連個城主都當不好,現下已不知是第幾次要被銷去職位了。
我再也受不了了,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泫然欲泣道:“小仙無能,仙友請回吧。引咎辭職的書信,小仙一定會面呈天君?!?
霜洵被我嚇了一跳,急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伸手想把我扶起來,“你先起來,地上冰。”
我眨巴著眼睛,“那你是什麼意思?”
霜洵望著我,像下了天大的決心似的,一字一頓的說道:“我的意思是,我會幫你,從頭開始,重新經營這座城。”
我疑心自己聽錯了。
霜洵蹲下來和我平視,眼神清澈真摯。他拍了拍我的肩膀,笑意綿暖如溪澗化冰的春流。
“宋諳,我會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