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家大娘有一口幾十年的老甕，尺二見寬的甕口，八十公分高低，上寬下窄，黑褐色的甕身，薑黃的口與底，質(zhì)地粗礪，是農(nóng)村常見的物件，也是陪伴辛家大娘大半輩子的物件。

大娘十九歲嫁到陵西口村辛家，那是七十年代還有生產(chǎn)隊的時候，也沒什麼嫁妝，一對桐木方箱，兩口窄甕，一個木製洗臉架，兩個搪瓷盆，新做了兩件粗布褂子，日子就這樣開始了。剛結(jié)婚和公婆住在一個院子裡，在老房子的西間，老房子是土坯做的，土坯是人工夯制，在關(guān)中叫“糊砌”。辛家大爺在家排行老大，那時的農(nóng)村排行老大的成家後要儘快搬出來，給下面的弟弟騰出結(jié)婚的房子的，至於搬到哪，怎麼搬，只有他們兩人自己想辦法。

婚後第二年，公婆的臉色便有了不同，大娘的家務(wù)活也慢慢多了起來，大爺也看到眼裡。找個機會，提了兩瓶細脖西鳳找村上幹部喝了一通，沒幾天村上劃下來二分莊子，大爺有了蓋房的地皮了。那時的農(nóng)民想蓋三間土坯牆瓦房怎麼著也得三百塊，三百塊對於一個靠天吃飯的農(nóng)民來說，無異於是一個天文數(shù)字。大爺向在縣裡供銷社上班的二大（關(guān)中俚語，指“叔叔”，即父親的兄弟）借了二百。在家裡軟磨硬泡了幾天，母親才把準(zhǔn)備給老二結(jié)婚的八十塊錢拿出來，但要求老二結(jié)婚的錢必須要還，這樣總算湊了七七八八了。

爲(wèi)了省錢，辛大爺打了一個夏天的“糊砌”。先拉了三大車去年的“麥草”，也就是小麥的秸稈，本是冬季燒火做飯的燃料，家家都留著，經(jīng)過一年壓實，麥草黃亮清脆，細聞有一股植物幹化後又捂了一段時間後的酶幹味。又在場裡找了一片平整的空地，拉了幾十架子車新土，這架子車就是一個木製人力運輸工具，前有兩桿，方便兩手抓握，後呈四方車斗狀，金屬車輪，膠皮車帶，手工打氣，前有一繩，類似繮繩，方便肩背同時發(fā)力，車可拉可推，是農(nóng)村常用的傢什，幾乎家家都有。又從家裡拉了一口甕，打上水，糊砌就開始打起來了。先把新土搗成細土，放在一邊晾曬，再把麥草用鍘刀鉸成指長的碎節(jié)，大爺起鍘，大娘往鍘下續(xù)一捆一捆的麥草，手起刀落，麥草在無聲中變碎，夫妻在沉默間有了憑靠。再從家裡拉了幾車廚灰，和了些草灰，借了模具和石杵，準(zhǔn)備工作算是就緒了。平地裡取一些細土圍成圓凹形，澆了兩桶水，撒上一籠細麥草，脫了鞋使勁踩上幾起，有時大娘也去踩，但大爺覺得她踩得不好，好的泥要踩出筋，踩出韌頭，踩到比泥幹，又不沾腳才合適。然後平鋪進木製的模具，雙手緊握石杵，石杵呈丁字型，橫桿方便兩手抓握，杵頭是形似窩頭的石頭鑿制，外表圓形光滑，人靠向下的力，把泥土砸進模具，砸一層撒一層泥土，來回幾十次，便成了長三十公分，寬二十公分，厚五公分的糊砌。拆下模具，在烈日下暴曬上幾天，這些糊砌雖不能說堅不可摧，但足以抵擋幾年風(fēng)雨了。

一個夏季下來，辛大爺?shù)募绫吃缫褧衩摿似ぃ冻龊诩t的皮膚，晚上辛大娘揪了一把薄荷葉，水洗後搗成了幾滴汁水放到大爺?shù)南茨標(biāo)e，那白天的灼熱感隨著月下的薄荷水才能稍稍緩解幾分。辛大爺言語不多，心中卻自有三分天地，他對大娘說，累上半年，咱們有了自己的窩，你的日子也好過點。那時的夫妻，從不說苦了對方的體己話，一是因爲(wèi)大家的日子都是這樣過的，誰比誰也強不出哪裡去，二是農(nóng)村的夫妻交流在日常的瑣細中，漂亮又溫情的話從來沒有從他們那一代人的口中說出過。

一個夏天過去了，萬餘塊糊砌整整齊齊擺在場畔上，大爺不知褪了幾層皮，但心裡總是舒坦的。隨後又買了八千的藍瓦，中秋節(jié)剛收完玉米，施工隊就來了，新莊基地在村邊，四下無一物，大爺點了一串炮，喊了一聲“架勢”，這算是開工大吉了。用新收的玉米桿圍出了一個簡單的院落，那時建新房全靠人工，二十幾號人，先挖出一米見深的坑，一遍遍夯實，再壘出地基，回填新土，牆體砌的是很快的，用麥稈新泥粘合起來，末了在裡外牆皮再上一層泥，外牆皮粗礪，內(nèi)牆皮細抹，纔有了裡外之分。屋大梁是一棵高大楊木直接製成的，長十幾米，去了樹皮，再用石灰粉抹一遍，一是去溼防滑，二來防腐之用。當(dāng)中間請村裡書法最好的藍興社寫了“上樑大吉”四個大字，又輟一行小字“建於一九八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