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山縣。

林驍從副鎮(zhèn)長葛濤那裡，要到了董建輝家的地址。

他直接驅(qū)車前往，路上給老董打了好幾個電話，一直都是無人接聽的狀態(tài)。

林驍甚至擔心老董做傻事。

畢竟人都要面子，公務員號稱是宇宙第一有面子的職業(yè)，因爲家境艱難出去兼職開網(wǎng)約車，已經(jīng)是迫不得已，如今還因爲突如其來的一場車禍搞上了全國熱搜。

這下成全宇宙最丟臉的人了，一時想不開也很正常。

其實在如今這個年頭，金錢主義已經(jīng)盛於一切，董建輝但凡思路打開，分分鐘利用這次的機會開直播，鎖住知名度，然後直接辭職跨行當網(wǎng)紅，絕對賺得盆滿鉢滿。

他之前開網(wǎng)約車不就爲了錢嗎？現(xiàn)在錢來了，嘩嘩的！

可以林驍對老董的瞭解，他絕對想不到也做不到這一點。

這也不知道是好事還是壞事。

林驍來到董建輝所住的小區(qū)。

這是一個非常有年代感的房子，四層小樓的外沿還有公共的走廊，晾曬著各家衣物和大媽的破爛紅褲衩，生活氣息十足。

按照門牌號，找到老董家，他敲了敲門。

大約過了半分鐘，門纔打開，一個和林宇差不多年紀的少年推開了門。

“你找誰？”年輕人問。

“這是董建輝家嗎？”林驍問。

一聽問到董建輝，年輕人的眼睛瞬間瞇了起來，警戒感十足。

林驍就確定，這的確是董建輝家。

“你是老董的兒子，叫樂樂是吧？”林驍又問。

老董對家裡的事很少提，但兒子考上名牌大學這一茬，卻是幾乎日日掛在嘴邊，簡直成了他人生的第一得意之事。

可見，人這一生大部分光陰都是爲子女活著的，這話不假。

聽到訪客直接喊出自己名字，董樂樂眼裡的戒備才減輕了許多。

“你是？”他問。

“星光鎮(zhèn)鎮(zhèn)長，我叫林驍，你爸在家嗎？”

董樂樂倒吸一口涼氣。

他這才反應過來，爲什麼看到這個人會覺得很眼熟了，原來是在網(wǎng)上見過。

其實董樂樂不是個喜歡上網(wǎng)的人。

進入大學，他有許多事情要幹，學習、考研、實習、運動，每天行程都排得特別滿，根本沒時間去關注網(wǎng)上的花邊新聞，也確實是不感興趣。

但老爸單位出了個大音樂家鎮(zhèn)長，他肯定是要關注一下的。

不過，網(wǎng)上的照片視頻跟真人肯定有些差距，林驍站的地方又背光，所以剛纔董樂樂只是覺得熟悉，並沒有一下把他認出來。

如今聽他自報家門，樂樂這才恍然，一時竟侷促到不知該如何迴應。

這時，董建輝端著個飯盆從屋裡出來：“誰啊……鎮(zhèn)長？”

老董愣在門口。

林驍看他，身上繫著圍裙，臉上沾著麪粉，神色帶著平靜，自己鬆了口氣。

老董這架式，分明是沉浸在闔家團圓的幸福中無法自拔，半點沒有受到網(wǎng)絡風波的影響嘛！

看來是自己想多了！

“鎮(zhèn)長，你怎麼來了，快請進快請進！”

董建輝趕緊把林驍讓進去。

林驍走進去，打量整個房子，第一反應是小，而且亂。

這房子大概也就三十多平米大小，一室一廳，原來的客廳被隔出了一個小臥室，以至於客廳變得非常逼仄，還放著冰箱、鞋架、洗衣機、摺疊飯桌和各種雜物，剩下的空間只夠站兩個人，以至於林驍進來以後，三個大男人竟然都站不開。

這房子，林驍連誇“溫馨”都張不開口，一下子懂了老董爲什麼作爲一個副科幹部，還要去跑網(wǎng)約車補貼家用了。

這經(jīng)濟狀況，的確窘迫。

董建輝看出了林驍?shù)牟贿m，尷尬地撓了撓頭，趕緊打開一把摺疊椅讓林驍坐，又側(cè)著身子撅著屁股，用一種非常古怪的姿勢去夠角落裡的茶壺，要給林驍?shù)共琛?

“老董，別忙了……”

林驍話還沒說完。

屋子裡傳來一個虛弱的女聲：“建輝，誰來了……”

這話一出，父子倆臉色都閃過一絲慌亂和尷尬。

林驍下意識懷疑，這爺倆是不是幹什麼犯法的勾當了，要不怎麼這麼緊張？

還沒想明白。

旁邊的董建輝卻在看了兒子一眼後，神情迅速鎮(zhèn)定下來，露出了灑脫淡然的笑容。

“鎮(zhèn)長，我愛人在屋子裡……讓她跟您也打個招呼吧？”

董建輝說著，伸手示意林驍進房間。

林驍這時已覺得不妥，但還是跟著走了進去，但見不大的主臥，一個瘦削的中年女人躺在牀上，渾身上下只有頭能動。

雖然瘦弱萎靡，但臉卻擦得乾乾淨淨，一頭短髮花白，也梳得整潔得體。

林驍頓時明白了什麼。

小小的房子，癱瘓的妻子，讀大學的兒子……老董身上揹負了太多。

他眼裡的驚訝一閃而過，迅速恢復淡定笑容。

“阿芳，這是我們鎮(zhèn)長，你之前在電視裡看見過，現(xiàn)在真人來了……你看，是不是很帥！”老董介紹。

躺在牀上的李芳好不驚訝，又窘迫驚慌：“哎呀，林鎮(zhèn)長來了……我這也……真是對不住……樂樂，還不給林鎮(zhèn)長倒茶啊……”

門口的董樂樂答應一聲，趕緊去了。

林驍這次沒客氣，在牀頭的椅子上坐下，笑道：“嫂子，本來早就應該來看看你，這工作實在太多走不開，所以這次趁著放假有時間，我就過來一趟，給你們買點東西，順便也看看咱們的名牌大學生！”

李芳本來聽得疑惑，話題轉(zhuǎn)到自家兒子身上，她凹陷的臉頰和乾枯的眼睛，這才閃現(xiàn)出明媚的亮光。

李芳感激道：“還麻煩鎮(zhèn)長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我剛纔看您突然過來，還以爲我們家老董工作出了什麼差錯呢……”

林驍一聽，就知道老董上熱搜的時候，李芳還不知道。

他猛地一拍大腿：“那怎麼可能呢！就算他工作有問題，也得在單位裡解決，我怎麼可能還找家裡來，嫂子您這真是多心了，我以後都不敢來了……”

李芳這才放心，又是道歉又是感激，聊了許久。

林驍告辭離開。

董建輝送他出去，開門後想了想，又招呼兒子董樂樂也下樓送一送。

樓下。

“鎮(zhèn)長……剛纔真是謝謝你了……”老董抓著林驍?shù)氖郑锌馈?

林驍笑意盈盈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之前，他只是覺得董建輝是個敬業(yè)踏實的好乾部，現(xiàn)在他發(fā)自肺腑地覺得，老董是個真漢子、真男人。

“嫂子這……是什麼原因造成的？”他想了想還是問。

“車禍。”

老董語氣平靜道，“已經(jīng)七八年了。我愛人是我大學同學，外地的，那年過年，我除夕夜值班，她帶兒子回孃家探親，坐了一天一夜的車，眼看要到家門口了，結(jié)果馬路上被車給撞了……”

說起往事，董建輝語氣已經(jīng)十分平靜，身後的董樂樂卻眼眶泛了紅。

董樂樂接話道：“我還記得，當時天已經(jīng)擦黑了，媽媽牽著我的手在馬路上走。那輛車一開始是衝我來的，媽媽被車燈晃了眼睛，立馬撲過來把我護在身下，結(jié)果自己……”

小夥子說著都要哭了，臉上滿是悔恨。

林驍點點頭，後面的事已經(jīng)能猜到大概。

鄉(xiāng)間小路，又是晚上，肇事車多半是跑了。

李芳一個女人帶著孩子，發(fā)生意外記不住車牌，肇事者也無從找尋，只能自己吃了這啞巴虧。

林驍覺得可憐，又覺得這女人十分可敬。

他無意揭人傷疤，現(xiàn)下只想問點有用的：“嫂子還有可能站起來嗎？我聽說，很多癱瘓在牀的人，經(jīng)過專業(yè)治療和認真復健的話，是有可能恢復身體機能，重新站起來的！”

董建輝搖頭道：“這個我之前去了解過……可能性不大！”

他沒有深說。

林驍卻皺眉：“可能性不大，就是說有可能咯？而且，就算站不起來，有專業(yè)機構的治療和照顧，也能最大限度延遲肌肉萎縮，同時調(diào)養(yǎng)身體，對吧？”

這麼一說，老董沒有否認。

小董頓時眼放精光：“爸……是這樣嗎？”

董建輝低頭無話。

林驍知道這半大老頭在猶豫什麼，嚴肅道：“老董，如果是因爲錢的事，你大可以放心，我來解決。”

董建輝嚇了一跳，連忙擺手。林驍卻把他的手按住：“你先聽我說完！你也知道，我寫歌、上綜藝，錢掙了不少，就嫂子康復治療的費用，對我來說不值一提。

“當然，我也不是什麼聖人，世界上所有的苦難我都要管一管。那我是做不到的！但只要我看見了，我就得管，工作上是這樣，朋友之間也是這樣！”

董建輝還是惶恐，囁嚅著嘴巴說不出話來。

還是身後的董樂樂激動道：“林鎮(zhèn)長……你要是真能幫我媽媽站起來，我，我……我以後畢業(yè)了掙錢還給您，還多少都可以！”

林驍咧嘴一笑。

這年輕人，可比他老子有魄力多了。

林驍是不會要這個錢的，但對於年輕人的決心和毅力，倒也沒必要一口回絕。

“好，那這錢就算我先借你的！”

林驍拍了拍董樂樂的肩膀，又笑道，“我丈母孃之前在寧海當街道辦主任，醫(yī)療康復機構她都熟，一會兒我就給她打電話，讓她幫著聯(lián)繫一下。你們放心，嫂子一定能得到最好的照顧和治療。你們爺倆也能輕鬆一些，該工作工作，該上學上學，不要有什麼後顧之憂！”

這番話，讓董建輝意識到這年輕人不是在說場面話，而是要來真的。

老董本就嗓子不好，這下更是激動得連連咳嗽，憋得滿臉通紅。

好半天，他才惶恐道：“鎮(zhèn)長……這讓我說什麼好，咳咳，本來因爲我兼職的事就給你添麻煩了……算了，你現(xiàn)在幫了我這麼大一個忙，我也沒什麼心事了，組織上不管怎麼處分我我都認，就算是開除我，咳咳，我也絕對不會有任何情緒……”

林驍聽得皺眉。

這半大老頭，合著是覺得自己今天上門來，打的是恩威並施的主意嗎？

先花錢施恩，再讓他服從組織安排，千萬別辯解鬧事，以便讓這次的輿情事件快速了結(jié)？

林驍想想都有些恍然——還真特麼是個好主意！

如果他要是和縣領導一撥，這事就算圓滿解決了，犧牲董建輝一個，換來整個麻山縣乃至整個南州省的太平。

但……林驍偏偏想自己一撥。

“不是，誰告訴你組織要處分你了？”

林驍都樂了，“還開除？老董，你有受迫害妄想癥還是怎麼的？”

董建輝一臉懵：“鎮(zhèn)、鎮(zhèn)長，你不用安慰我了……我的事，現(xiàn)在在網(wǎng)上鬧出這麼大的陣仗，給咱們整個南州省都抹了黑，尤其是讓你擔了很大的罵名。不管是從挽救政府公信力的角度，還是儘快平息網(wǎng)絡輿論的角度，處分我都是最好的辦法。而且我的確也有錯，挨個處分或者被開除，也不算冤枉……”

林驍皺眉道：“你有個屁的錯！公務員在非工作時間兼職，不算違規(guī)，這是有文件支撐的。至於撞了人，這屬於民事糾紛，而且你一沒肇事逃逸，二沒打架鬧事，而是全程積極道歉解決，天王老子來了也揪不出你一點錯來！”

董建輝更懵了。

“鎮(zhèn)長，所以我……真不用挨處分？”

“不用！”

“那您今天來是……”

“來看看你啊，問問具體情況，同時也怕你想不開做傻事！”林驍?shù)馈?

老董尷尬地撓撓頭，憨笑道：“不會的，沒那麼脆弱……經(jīng)過了我老婆車禍這事，咳咳，已經(jīng)沒什麼事能讓我打趴下了……”

林驍欣慰點頭：“這還差不多！”

他看了眼旁邊的董樂樂，笑道：“行了，假期還沒結(jié)束，這幾天就好好在家休息吧。網(wǎng)上熱搜的事，你們父子倆就別管了，我會處理好的！”

林驍擺擺手走了。

董建輝猶豫片刻，卻又追了上來，支支吾吾道：“鎮(zhèn)長……就是這次的事，我知道讓您很難辦……其實我自己無所謂，就算挨個處分也認了，可如果組織上讓我出面澄清或者道歉……我這張老臉豁得出去，可我兒子在學校……我怕他會被同學議論……”

林驍挑了挑眉，聽明白了。

他本想說，以自己對董樂樂的觀察，這孩子絕不是那種嫌棄爸媽的人，不至於如此。

但話到嘴邊還是嚥了回去。

兒子心疼父母，父母又何嘗不心疼兒子，都是良苦用心。

林驍笑道：“放心，這事從現(xiàn)在起就跟你沒有任何關係了，後面的都交給我來解決！”

董建輝也知道自己的要求過分，聽鎮(zhèn)長這麼說，慚愧得搖頭嘆氣、面色羞紅，幾乎要跪下來。

林驍也不願這父子倆難堪，連忙擺擺手，開車走了。

他把車開回家裡，停下樓下，卻沒上樓。

坐在車裡，他認真覆盤整件事，思考解決辦法。

想了好一會兒，老丈人韓海軍回了電話過來。

不等他開口問。

韓海軍直接道：“我知道你要問你們那個副鎮(zhèn)長撞人的事，現(xiàn)在這事鬧這麼大，連我也不能決定該怎麼處置了。現(xiàn)在，省裡已經(jīng)成立了調(diào)查組，全權接管這件事的調(diào)查和後續(xù)處理。”

林驍吃驚：“規(guī)格提這麼高？”

韓海軍無奈道：“你以爲！這事重點不在董建輝，而在你。你是全網(wǎng)大紅人，是南州省文旅宣傳的牌面，既然牽涉到你，那自然也得省裡來調(diào)查，迴應網(wǎng)友關切。”

林驍?shù)哪樕D時陰鬱下來。

這事規(guī)格上升得越高，越不好辦。

因爲越到上面，顧慮就越多，爲了挽回南州省的網(wǎng)絡形象犧牲個別小蝦米，是可以預料的最省時省力的好辦法。

林驍想想就頭痛。

雖然他在省裡也有一定的話語權，畢竟咱是省級文旅代言人來著，但畢竟董建輝的事，自己作爲直屬上司本身也負有責任，理當避嫌。

自己都摘不乾淨了，還要去給老董遊說，剛纔還答應他不讓他出來道歉或者澄清。

這事就更難辦了。

掛了老丈人的電話，林驍只覺得頭痛，這鎮(zhèn)長真特麼不好當。

外面天色昏黑下來。

林驍準備回家吃飯，這時，陳嘉嘉打電話過來了。

林驍有些詫異。

這小丫頭很少給自己打電話，這突然來電，讓他下意識猜測是老婆出什麼事了。

他趕緊接通。

“喂，嘉嘉。”

“姐夫，你在家嗎？”嘉嘉問。

“在啊，怎麼了？希希有什麼事嗎？”

“沒事沒事！”

嘉嘉語氣輕鬆，笑道，“希姐沒事，你放心吧，是我找你有事！”

林驍眉頭皺了起來。

“你找我有事？”

“對……”

陳嘉嘉支吾了片刻，笑道，“姐夫你也不是外人，我就直說了。今天這不都5號了嗎，再有3天，就是你和希姐領證2週年的日子了。你還記得吧？”

林驍恍然。

一算還真是，自己竟然忘得一乾二淨。

“你是來提醒我，要記得給我老婆準備禮物的嗎？”他笑著問。

“算是提醒吧！”

陳嘉嘉道，“不過你們兩口子的事，我是外人管不著。我給你打電話，是因爲希姐最近接了好幾個代言，8號那天正好要在深城參加一個國產(chǎn)化妝品牌的線下活動。你們倆領證那天是全網(wǎng)官宣了的，相當於所有人都知道，8號是你們的紀念日。

“希姐現(xiàn)在也算是正式復出了，如果活動當天，你沒有到現(xiàn)場，肯定又會有各種難聽的話傳出來，說你們感情生變啊之類的……姐夫，我的意思你懂吧？”

林驍笑了起來：“我懂我懂，所以你是想讓我當天也去深城，跟你希姐一起給品牌方站臺，當衆(zhòng)秀一秀恩愛是吧？”

陳嘉嘉笑道：“那倒也不用，這樣反而顯得太刻意了。再說，品牌方只付了希姐一個人的代言費，憑什麼你們倆去站臺，你的名氣可也不比希姐差！他們想美事呢！”

“那你是想……”

“簡單，你就到深城現(xiàn)身一下，我會安排人在機場給你拍照片。到時候以網(wǎng)友偷拍視角放出去，網(wǎng)友看到後，自然會去拼地圖扒時間線，知道你們倆都在這天到了深城，大家自己就會腦補你們是慶祝紀念日去了。那些黑子想傳你們婚變，也翻不起浪來，那張照片和ip定位就是證據(jù)！”

嘉嘉一副老謀深算的語氣。

林驍聽得歎爲觀止。

好傢伙，還有這操作，簡直是預判了黑子的預判，神了。

林驍再一次被陳嘉嘉在經(jīng)紀人行業(yè)展現(xiàn)出來的天賦和才能，驚到無以復加。

這妹子，天生就是幹經(jīng)紀人的料啊！

“姐夫，你能來吧？”嘉嘉問。

“嗯……”

林驍雖然稱讚陳嘉嘉的才幹，但因爲8號的假期最後一天，他怕轉(zhuǎn)天來不及回來上班，所以有些猶豫。

但短短一瞬後，他就靈光一閃，想到了解決眼下副鎮(zhèn)長公關危機的辦法。

林驍頓時兩眼放光，豁然開朗。

“放心，我一定準時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