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驍在縣裡沒談攏。
他上樓的時候，發現縣長萬知龍以及分管組織、宣傳、文旅等幾個部門的副縣長，都在會議室裡。
他們是故意不接林驍電話的。
看到林鎮長直接殺到縣大院，一衆領導都懵了。
要是換做一般幹部，闖了禍還敢不顧級別高低，強行闖到縣裡來要說法，萬縣長早直接摔茶杯把他罵出去了。
但林驍不是一般幹部，他是二般的。
萬知龍心裡默唸了一百遍“淡定”，才硬生生擠出三分笑臉，把林驍迎進了會議室。
林驍嘛，態度還是很謙和的。
畢竟今天來，是來求人的，於情於理都該把姿態放低一點。
但姿態放低的前提，是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
如果得不到，那林鎮長倒是也不介意擺一擺市長女婿、網紅鎮長、省文旅官方代言人的譜。
於是一開始，林驍先誠懇地代替副鎮長董建輝，向縣領導班子道歉並做了檢討，相應的，他作爲星光鎮一把手，對這次的輿情事件也負有不可推卸的監管不當責任，所以一併檢討。
萬知龍見他態度這麼謙卑，本來塌下去的三寸脊樑，愣是又支棱了起來。
然而不等萬縣長髮話。
林驍笑嘻嘻提要求了：“縣長，各位領導，現在組織上對於幹部兼職的事也放開了，再說老董家裡的確困難，這次交通事故，那遊客也只是輕微擦傷。所以依我看，這次的事咱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就行了，對遊客那邊好好安撫一下，擺出負責的態度來就行了……對吧？”
兩句話把一衆領導幹懵了。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沒接話，眼神裡分明閃爍出同一個疑問：小老弟，你是不是忘了點什麼？
好半天，還是分管組織的副縣長問：“林鎮長……那董建輝應該怎麼處理？”
林驍憨態可掬地眨著兩個大眼睛。
“什麼怎麼處理？”
“當然是處分啊！他違規兼職這事，本來不算大事，但現在在麻山縣文旅產業上升階段，卻撞了遊客還在全網引發了軒然大波?，F在所有網友都等著看我們麻山縣的態度，民亦如沸之下，我們不對董建輝進行處理，那不成惡意包庇了嗎？”
“包庇？！”
林驍樂了，“劉縣長，這話嚴重了吧！董建輝又不是殺了人放了火，怎麼還扯上包庇了？現在這事，說破了大天也就是個交通事故，該賠錢賠錢，該道歉道歉，不能因爲董建輝是幹部，就提級加碼處理吧？至於他兼職的事，就算不合規，可現在是國慶節放假期間，董建輝開網約車沒有影響工作，這是實打實的，就算是處理也應該從輕處理，怎麼反而要從重呢？”
林驍笑意盈盈，深吸一口氣道：“領導們要考慮迴應網絡關切，這我理解！但作爲政府部門，該有的公信力和決斷力還是要用，不能完全被民意裹挾，要不然這偌大一個縣級大院，坐著這麼多領導和幹部幹什麼使？乾脆天天開直播，讓網友來施策執政好了！”
一番話語調不急，但威勢滿滿，直接說了一衆領導面如土色。
這畫面簡直辣眼。
區區一個鎮長，竟然對一羣處級領導訓話，還訓得一夥人個個不敢出言反駁。
簡直是倒反天罡！
好半天，還是萬知龍黑著臉迴應：“縣裡怎麼處理幹部，是縣裡的事，你就算是董建輝的直屬領導，也不應該插手縣裡的人事處理決定。況且，董建輝這次的事鬧這麼大，一多半原因也是因爲你林鎮長名氣太大才導致的，要不然這微博上的熱搜話題，也不會不提董建輝的名字，反而說是你林驍的下屬。所以，這次的事你還是避嫌的好，要是你今天這番話傳出去，董建輝該怎麼處理先不談，你以後的名聲和工作可就不好辦了……林鎮長，我說這些也是爲了你好，你可別怪我多事??！”
一番話畢，萬知龍兩頰聳起，屁小肉不笑。
林驍瞬間瞭然，萬縣長這是決意不肯幫忙，要大義滅親換取事態平息，圖個仕途和順、息事寧人了！
事已至此，林驍不再多言。
誠懇道謝後，直接離開了。
不是他懦弱，不肯據理力爭，而是他知道，自從合村並鎮那次自己執意放棄本地開發商，而要引進宜州的帝錦集團接手項目後，他這條強龍和麻山縣地界上的地頭蛇們，就已經結下了不可調和的樑子。
就算他現在把星光鎮的名聲、臍橙採摘園以及文旅產業搞得火熱，順帶將麻山縣和宜州市也給帶了起來。
但萬知龍並不能從中得到什麼實惠。
因爲往低處說，全國人民都知道這是林驍的功勞，別人搶貪不了一分。
而往高處說，林驍的一番引流發展操作，輻射範圍可不止麻山縣，而是整個宜州市乃至整個南州省。
要算功勞，作爲市長的韓海軍可以往自己的功勞簿上大大添上幾筆，省裡的經濟、文旅、宣傳乃至組織部份，也都可以從中尋到給本部分添光加彩的角度。
唯獨作爲林驍上級的縣領導，完全沒辦法從這件事上沾光。
甚至，因爲林驍的個人光芒太強，搞得所有人都知道他以一人之力帶動了整個麻山縣的發展。
那就會導致，縣領導們工作中推動的經濟增長點，也會稀裡糊塗、四捨五入，都算到了林驍大鎮長的賬上。
從這一點上說，林驍的確不厚道。
但就算不厚道，事情也已然是這樣了，縣領導們一年乃至接下來若干年的政績，都直接原地消失。
跟這個一比。
新村花園二三期那個小項目，反而不值一提。
林驍和縣裡的矛盾早已是深到不可調和，平常沒事的時候，上面還暗戳戳地使絆子呢，如今光明正大拿到了短處，豈會這麼輕易放過。
一干領導巴不得看林驍摔個大跟頭纔好！
如此對立關係。
林驍根本沒必要再多費口舌，也沒必要壓彎自己的脊樑再試圖服軟說好話，因爲壓根沒有用。
與其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還不如直接找自己老丈人去。
畢竟董建輝的事鬧得這麼大，按照輿情事件的處理章程，麻山縣已經失去了對這件事的處置權，最低最低也應該是宜州市來提出處理和迴應方案，再由省裡批覆。
這裡面，麻山縣頂多起到一個建言獻策的作用，再無其他。
林驍今天來之前，其實已經料到了縣領導的態度。
之所以還是要來，就是因爲現在他和老董已經有錯在先，不能再直接越級彙報讓人拿出話柄。
於是該有的流程還是要有的。
現在流程已經走完了，他也該展示一下自己的特權了，所以從大院裡出來，他就直接給老丈人韓海軍打過去電話。
結果，又是無人接聽。
林驍放下電話，看著晴空萬里的天，突然有點惆悵。
當然也就一瞬。
下一瞬，他就重整旗鼓，決定先去董建輝家裡，當面問一問老董情況。
決定之後，他就讓林宇和樑甜自己下車回家了。
兩個小年輕也知道出了大事，所以乖乖聽從安排，一點怨言也沒有。
在政府大院門口。
樑甜和林宇看著林驍的車遠去，兩個少年都有點茫然。
等車尾消失不見。
他們才收回視線，猝然對視，一絲尷尬再次升起。
樑甜翻白眼瞥向別處，林宇撓後腦勺。
“現在……去哪兒？”林宇問。
“回學校唄！”樑甜道。
“回學校？”
林宇有點詫異，“這才五號，就回去?。俊?
樑甜的白眼翻得更加壯觀，莫名的氣不打一處來。
她心想，跟你這個木頭樁子在一起，再好玩的東西也不好玩了，該說的話一句也不說，沒勁透了！
樑甜回想昨晚圓月前的試探。
她越想越生氣，擺手就走：“這裡是你老家，你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反正我要回家了！”
這話莫名其妙，聽得林宇摸不著頭腦。
不過他再笨，也知道樑甜生氣了，所以一句話不敢再說，只能乖乖跟在後面。
買了車票，樑甜拿著行李就直奔高鐵站。
大姨劉麗蕓詢問，她只說現在回京州票價便宜，等到七八號就又擠又貴。
劉麗蕓想想也是這麼個道理，就親自開車送她去高鐵站。
林宇揹著雙肩包，默默跟在後頭。
樑甜用餘光瞟後座，莫名心情又好了一些。
到了車站，兩人先後進站。
因爲是分別買的票，所以座次不連著，但恰好在一個車廂的斜對角。
林宇的位置，正好能看見樑甜的半顆頭。
他就盯著那半顆頭，愁眉苦臉地盯了一路。
四十分鐘後到了省會寧海。
又去機場，準備搭飛機回京州。
兩人的機票是一起買的，這次林宇學聰明瞭，在等高鐵上車的時候就自己直接下單了，再把機票信息發給樑女士。
樑女士回了個胖妞傲嬌的表情包。
下午四點，兩個小年輕才終於坐上飛機，直奔京州。
鑑於過安檢之後，樑甜小姐姐終於肯讓林宇幫忙拿書包，所以林宇覺得可以跟她聊一聊爲什麼生氣這件事。
結果一上飛機。
自己還沒開口，樑甜從包裡翻出蒸汽眼罩和耳塞一戴，美滋滋睡覺去了。
這架勢，哪是坐飛機啊，跟在自己家裡一樣絲滑。
林宇噎得嗓子眼都腫了。
他是農村出來的，總共沒坐過幾次飛機，所以儘管銀行卡里揣著十幾萬，但在天上還是各種拘謹。
飛機平穩後，空姐開始發零食和飲料。
到林宇這兒，他本來想喝杯可樂，但看到空姐的可樂瓶剛好倒空了。儘管他看到小推車下面還有沒開封的可樂，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他還是紅著臉說了句：“水……水吧！”
然後他喝到了一杯水，喝完不解渴，也沒好意思要第二杯。
飛機落地，已經是傍晚六點。
樑甜正好伸著懶腰醒過來，這一覺睡得十分舒暢，昨晚的氣也都消沒了。
從機場出來。
樑甜要回家，林宇要去學校，是完全相反的兩個方向。
樑甜便接過自己書包道：“我走了，拜拜！”
林宇下意識揮手，等樑甜走出去兩步，才鬼使神差地喊她。
“甜……甜甜？”
“嗯？！”
樑甜擰眉回過頭，這還是林宇第一次這麼喊她，莫名有點小害羞。
林宇走過來：“你……你餓了嗎？”
樑甜無奈：“當然餓啊，要不我著急回家幹嘛！”
林宇撓撓頭：“那……我請你吃飯吧……”
樑甜倒是一愣，下意識抿住嘴脣，心想：傻小子，這是開竅了？
心裡樂開了花，臉上卻依舊高冷。
“你請？”
“嗯，我請！”
“那我要吃火鍋！”
“火鍋，嗯，就吃火鍋！”
“去哪兒吃？”
“??？！”林宇一臉懵逼。
樑甜嘆了口氣，就多餘問這一句。
“行了，跟我走吧，你付錢就行！”
“好！”
林宇鬆了口氣，乖乖跟在樑甜後頭，先去地下坐地鐵，兩站後出來，拐拐又轉轉，走了十幾分鍾纔在一個熱鬧的小巷子裡找到了一家門楣十分窄小的火鍋店。
走進去，裡面卻大有乾坤。
正值飯點，又是假期，店裡十分熱鬧。
好在店面足夠大，正好還有一個空位，被兩人逮到了。
“來得早不如來得巧！”
樑甜麻溜坐下，拿起單子就刷刷刷勾選，選完遞給林宇，“我點完了，你看看你吃什麼？”
林宇直接搖頭：“你點吧，你點什麼我吃什麼……”
樑甜倒是不以爲意，直接刷刷刷又選了一堆，這才下單。
服務員拿了單子走。
林宇看這大姐臉色終於好看了，偷偷鬆了口氣，問她：“甜甜，你不是說這次去南州要好好玩嗎，怎麼才待了兩天就急忙回來了？”
樑甜聳聳肩道：“我是想好好玩啊，可是我姐有事，姐夫也有事，我在那兒除了給他們添麻煩也幫不上什麼忙，還不如回來呢！”
林宇點點頭。
樑甜又接話道：“正好假期還有兩天，你正好可以和同學四處逛逛啊，暑假沒去幾個地方，這入學後又是軍訓，你應該也還沒去幾個景點吧？”
林宇又點頭，但又有些尷尬道：“我……也不愛出去玩，還是算了吧！”
樑甜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彷彿不理解爲什麼有人不喜歡出去玩一樣。
“爲什麼？你是覺得京州不好玩嗎？”
“不是，不是！”
“那是懶得做攻略？這好辦啊，我帶你去唄，我知道好多玩轉京州的小技巧呢！”
樑甜一臉傲嬌，顯然在接待外地朋友這件事上，已經駕輕就熟、頗有心得了。
然而林宇還是搖頭，憨笑道：“也不是……我就是單純不愛出去！”
樑甜更是一頭霧水。
“怎麼會？你不是喜歡京州，才考這兒的學校嗎？”
“呃……是啊，是??！”
林宇點頭承認，卻又笑道，“不過真正來了以後，才覺得……京州真的太大，太繁華了，繁華到……讓人有點害怕！”
樑甜皺眉，很不理解。
一座城市而已，有什麼害怕的，無非就是比別的城市大一點、人多一點，可說白了也無非就是房子公園、地鐵街道、馬路高架，沒有任何稀奇的。
害怕？害怕什麼？害怕景區門口站崗的刑警突然把你按地上？
你又沒帶什麼不該帶的東西，怕什麼？
樑甜很不能理解。
林宇卻也不打算多解釋。
正好這時鍋底上來，點的菜碼也陸續上來。
服務員額外將一份鴨血端上桌，笑道：“今天是正月十六，情侶用餐會送一份鴨血，兩位慢用啊！”
突如其來的“情侶”，嚇得兩個人都臉紅心跳起來。
林宇忙要解釋：“唉，我們不……”
樑甜卻搶先道：“謝謝啊，吃完給你們好評！”
服務員道謝下去了。
林宇的臉紅到了後腦勺，根本不敢看樑甜，樑甜卻跟沒事人似的，哼著小曲將鴛鴦鍋的辣鍋轉到了自己這邊。
林宇見她完全不以爲意，也就偷偷鬆了口氣。
他完全不知道。
桌子底下，樑甜的兩隻手已經攥的都是汗了。
兩人在一種古怪又熟絡的氣氛中，吃完了這頓火鍋，聊的也都是些學校裡和家裡的平常事，好像都在刻意避開某些話題似的。
林宇付了錢。
出來，已經是八點多。
樑甜其實還可以再逛逛，但一想到剛纔服務員說他們是情侶的時候，這小子下意識要否認，她就氣不打一出來。
所以儘管吃飽了，也還是心情不好。
“飯也吃完了，我要回家了！”她道。
“哦！”林宇面無表情。
“哦？！就完了？”樑甜叉著腰，怒氣值已經開始飆升。
“那……那還要幹嗎？”
林宇真的無語。
這一句話，直接把樑甜的火氣值燒到爆表，上手就在他腦門狠狠彈了個腦瓜崩。
“啊！”林宇吃痛，叫了起來。
“死林宇臭林宇！笨死你算了?。。 ?
樑甜跺著腳罵完，這才氣呼呼地轉身走人，很快就消失在了遊人如織的熱鬧巷弄。
林宇好半天回過神，完全沒想明白，自己都請火鍋道歉了，她怎麼還在生氣？
“女孩的心思，果然很難猜！”
林宇放棄了，打算回學校。
但四處張望，卻不知這是哪裡，連地鐵站在哪個方向都不知道。
他掏出手機想導航，卻發現已經關機，最後那1%的電在火鍋店付完賬之後就立馬陣亡。
林宇一時有些茫然。
原地站了一會兒，他打算順路隨便走，總能找到地鐵站。
這時一對來京州遊玩的情侶，從他身邊擦肩而過。
女孩欣喜道：“不愧是京州，就是高大上，連小小的一個巷子裡都這麼熱鬧繁華、暗藏乾坤！”
男孩也是滿眼閃爍星星，不住點頭：“是啊，是??！”
林宇擡眼，四處望了望。
巷子兩側的古樹上掛滿了暖黃的星星燈，遠處的寫字樓聳立入雲、燈火璀璨，夜晚的天空被炫麗的燈光染成了銀白色，連圓滾滾的月亮都似乎沒那麼亮了。
林宇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陌生。
這裡的馬路四通八達，這裡的地鐵交織成網。
這裡的商場，隨隨便便一個商品就是老家人半年的生活開支，這裡的高樓，隨隨便便就要把天都給戳破了。
這裡繁華、璀璨、夢幻，一切都很好。
唯一的不好就是——這裡看不見星星。
“大城市，也就這樣吧！”
林宇心裡點評，嘆了口氣，繼續往地鐵站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