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子嶽懵然醒轉,只覺頭上疼痛,他睜開眼,先望見身畔一張小幾上一燈瑩然。略一偏頭,見一雙腳緩緩走過來,擡眼望去,只見一張虯髯滿面的闊臉,一雙細長的眼睛上一彎濃眉,分外顯眼,正低頭盯著自己。
盧子嶽發(fā)現自己正躺在地上,手足並未收到束縛,便坐起身來,那人一笑,說:“這位小哥深夜攜劍造訪,不知所爲何來?“
盧子嶽發(fā)現自己身在一間陳設簡單的小屋之內,四壁空蕩,房中只有那人和自己。他沉默半晌,思忖了一下自己的處境,覺得若判斷不錯,以非往、妙儀的身手,呂大伯被襲多半和他們有關。此刻自己落入別人手中,自是兇多吉少,但他不願露出畏懼之色,被人輕看,大丈夫死則死矣,有何懼哉,昂然道:“我來尋傷我大伯的兇手!”
那人說:“誰是傷你大伯的兇手?”
盧子嶽初入長安,自恃修習武藝多年,得名師指點,只覺可以掃蕩江湖,做一番事業(yè),不想卻被自己救了的女子所害,想到還曾爲這女子神魂顛倒,不免暗罵自己愚蠢。此時由羞而惱,由惱而憤,胸口熱氣上涌,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就是非往這個賊人!”
那人輕輕一笑,說:“哦,你說非往殺了你大伯,我便讓他來和你對質。”
說罷,此人轉身走出門去,門在他身後輕輕關上。
盧子嶽見那人走了,本也想推門而出,但一轉念,想那人對自己既不加以約束,又坦然將他獨立留在此地。自己若是藉機跑出去,倒顯得落荒而走,怕了對方,何況對方既然敢如此對待自己,自是有恃無恐,索性留在這裡,看對方還耍什麼把戲。
過了片刻,門扉輕啓,剛纔那人與非往、妙儀一起走進屋內,盧子嶽挺胸昂首,傲然看著三人,不發(fā)一言。
非往開口說:“這位搶糕小哥,這糕你拿走了,怎麼又來了,難不成沒吃飽?”
盧子嶽說:“不必插科打諢,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清楚,我是來替我大伯報仇的。”
非往笑起來:“你是說你那個做金吾衛(wèi)的大伯?你爲何找我報仇,我可沒有傷他。“
盧子嶽說:“你不必巧言遮掩,你若與此事無關,如何知道昨夜他在平康坊護送大人的事?”
妙儀看了一眼,非往現出尷尬之色,說:“這事賴我,話多,果然惹麻煩。“
他略頓了頓,說:“不錯,你大伯遇襲之時,我的確看到了。不過,傷你大伯的並非我。我動手之時,你大伯已被人所傷,我出手,是對付那些傷你大伯之人,那些人都已做了我劍下之鬼。“
盧子嶽問:“若果如你所言,傷我大伯的又是何人?”
妙儀開口說:“盧公子,昨日承你相救,小女子不勝感激。”
盧子嶽嘲諷地一笑:“小姐說笑了,以你的武功,幾個蟊賊何須掛齒,是我多事了。“
妙儀說:“雖如此說,盧公子高義,小女子感佩於胸。盧公子爲大伯之事而來,更見是有情義之人,肯爲長輩孤身犯險。此事將你大伯被牽扯進來,實屬偶然,但盧公子不知,這件事背後牽扯極多,極爲兇險,那傷害你大伯的人不但毒辣陰險,背後還有極深厚的背景,不是一般小民所能想象。我只希望盧公子莫要牽扯進來,你大伯若能脫此劫,之後也只能做此事未曾發(fā)生,遠離是非,纔可得平安。“
盧子嶽說:“這不過是你一家之言,何以爲憑?”
非往說:“你要憑證,我等確也不能給你。你知道的越少,就離危險越遠。我們只能講到這裡,信不信自然任你。至於你大伯被何人所襲,我相信你大伯也懵然無知,但此事絕非我所爲。他讓你尋到這裡,我想是他認出我來了,但他難道不曾告訴你,我並非傷他之人嗎?或許是你大伯受傷後渾噩,錯指錯認,我勸待你大伯清醒後,你再問他不遲。若他真指是我所爲,你儘管來找我,我若藏匿逃遁,從此後你儘管在江湖上傳言,說我非往是偷雞摸狗、貪生怕死的小賊,人人可誅!”
盧子嶽一愣,想自己認定非往與此事有關,也不過是由呂大伯昏迷中的囈語,加上非往所說,推測而來,何曾有什麼切實的證據。如今聽非往與妙儀一番解說,見對方態(tài)度誠摯,又兼原本就對妙儀有一番說不出的情愫,心中倒先有了幾分信任。
妙儀此時輕啓朱脣,緩緩說:“我想盧公子是因爲非往師傅所說,起了疑心,他大伯倒未必說了什麼,這事我看盧公子還是回去,好好問清他大伯纔好。”
盧子嶽聽到這裡,說:“好,待我回去問過大伯,如果確如非往師傅所說,我自當上門賠罪。”說罷,挺身欲走出門去。
“慢!”虯髯之人伸手阻住了盧子嶽。
盧子嶽面露不屑:“怎麼,心虛了,不敢放我走。”
虯髯之人微微一笑:“此時我等若要殺你,易如反掌,若真心虛,又何必和你說這些。妙儀說,你是好義之人,我信她不會看錯。但此次金吾衛(wèi)遇襲之事,背後干係重大,關係衆(zhòng)多人的生死。我等自問無愧天地,是扶危濟困,襄助忠良之舉,但這事還要煩請小哥,立個誓,不要對外人提及,不可說出我等與此事的關聯。否則會壞了大事,不但讓害你大伯之人遂了心意,只怕很多和你大伯一樣的無辜之人又要被累及。”
盧子嶽說:“若此事卻與爾等有關,又該如何?”
那人說:“若你大伯說確是我等所爲,你昭告天下,讓官府來抓我等也好,你上門來,取我等性命也好,自然隨你!”
盧子嶽見此人態(tài)度磊落,細一思量,覺得所說也入情入理,便說:“好,若大伯確非你們所傷,此事我自當緘口,絕不向第三人提及。若違此誓,天雷殛死,不得超生。 “
虯髯之人點頭:“好!請妙儀送盧公子出去吧,此時宵禁,一路小心,後會有期。”說罷,向盧子嶽拱手,再無多言。盧子嶽也向衆(zhòng)人團團一揖。妙儀轉身,打開房門,走出去爲盧子嶽引路,盧子玉挺一挺胸膛,闊步而出。
出了門,盧子嶽發(fā)現自己身在一個小小庭院之內,妙儀一襲白衣,不發(fā)一語,飄然走在前面。暗夜之中,兩人轉折迂迴,穿廊過院,盧子嶽似嗅到妙儀身上有一陣淡渺的香氣,陣陣拂來,令他有微醺之感。
兩人下了幾層臺階,方行至廟門。妙儀俯身,自廟門邊暗處,摸出一件東西,雙手奉給盧子嶽。卻是盧子嶽攜來的劍,盧子嶽拱手相謝,接過劍來。妙儀悄聲說:“日間倉促,有件事沒和盧公子講明白。長興坊中的魏神醫(yī)極爲倨傲,不但診費奇昂,還不輕易出診。言語態(tài)度上稍不合他意,他一耍性子,就把求醫(yī)者趕出門外。我猜盧公子也是初到此地,囊中未必寬裕。我這裡有一物,公子可呈給魏神醫(yī),他自會給你大伯療傷。“
盧子嶽推阻說:“我到長安來,還是有些盤纏的,不敢再讓小姐破費。”
妙儀說:“此非錢物,乃一信物。我曾幫過魏神醫(yī)一個大忙,他欠我一個大大的人情。給他此物後,你無需多言,只告訴他是此物主人派你來求他醫(yī)病,他自會出診。只盼能幫上公子的忙,公子萬勿客套。“
盧子嶽聽妙儀如此說,將劍斜插身後,伸手接過此物。觸手之間,只覺沉甸甸的,不到一寸長,似是圓形,彷彿是一個銅錢,卻比銅錢厚重。廟門口黑暗,不及細看,便揣入腰間的鞶囊內,再向妙儀深施一禮。妙儀又囑託一句:“此物還請盧兄不要給其他人看到,只交給魏神醫(yī)即可。”
妙儀卸下門閂,將廟門打開一條縫,盧子嶽又趕忙唱個喏,這才側身走出廟門。
出了廟門,盧子嶽又回頭,見妙儀站在門後。此時,月已向西,一線月光斜照,恰恰窺入門內,照在妙儀身上。她一襲白衣,肌膚在月光中玉色瑩然,眉目間似笑非笑,美豔不可方物。盧子嶽想起,民間傳言,當年玄宗皇帝,做《霓裳羽衣曲》,他寵幸的楊貴妃翩然做舞,若迴風舞雪。他雖無法想象楊貴妃是何等樣貌,卻篤信,此刻的妙儀,定絲毫不輸那傾國傾城的楊太真。
走下臺階,盧子嶽回頭,見廟門已閉緊,只一線月色,敷於大門之上,心中只覺無限悵然。
盧子嶽在坊中走了片刻,聽得坊門之上傳來更鼓之聲,原來還只是三更天,剛纔的經歷縈繞在盧子嶽心中,種種疑團,糾纏衝撞:若非往和那虯髯人所說爲真,大伯被傷背後,定然牽扯重大。妙儀和他們顯然是一夥兒,那他們在此中又在做什麼?呂大伯唸叨“宣慈寺”,是認出了非往,還是他也知道此事底細,才被捲入其中?殺金吾衛(wèi)的又是什麼人?盧子嶽愈想愈亂,不得頭緒,時不時,妙儀的顰笑又涌上心頭。這一路,盧子嶽恍惚迷離,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過來的,只本能順著來時路走去。
忽然,前面?zhèn)鱽硪宦晹嗪龋骸罢咀。 北R子嶽一擡頭,卻早已一羣人打著燈籠攏過來,瞬間將他圍在中間。盧子嶽這才發(fā)現自己一路沉思,全沒注意前面狀況,如今已越牆走到坊外,來到大路上,卻被一羣官府差役發(fā)現了。
一個身材矮小,身廣體胖的人走上前來,用燈籠照著盧子嶽的臉:“大半夜,到處亂跑,幹什麼的?”
盧子嶽一時語塞,支支吾吾說:“我……我回家。”
那人說:“宵禁之時,揹著個兇器,滿街亂串,我看你不是什麼好人,給我拿下!”
盧子嶽本欲反抗,但轉念一想,自己不過是違了宵禁之規(guī),也不是什麼大事,最多受點皮肉之苦,自己一個練武之人,這種皮外傷本不放在心上。要是和官府人動起手裡,卻是大罪一樁,便不加反抗,任由人將自己綁縛起來。
這些人將盧子嶽綁上後,才問盧子嶽爲何違反宵禁,盧子嶽隨便編了個理由,說自己大伯受傷,他是去送醫(yī)生,回來晚了,著急看大伯,才違反宵禁。一個人先拿走盧子嶽的劍,抽出來看了看,那矮胖子問:“看醫(yī)生,你拿把劍做什麼?”
盧子嶽只能胡亂說:“我是怕路上不安全,防身。”
“放屁!”矮胖子說:“好好搜搜,看看他身上還有什麼,我看沒準是個打家劫舍的強賊。”
一個人上來在盧子嶽身上亂摸,也沒摸到什麼東西,便從腰帶上摘下鞶囊,將裡面的東西倒出來。忽然,那人臉現驚詫之色,扭過身,把手中東西遞給那個矮胖子,說:“您看這個!”
矮胖子藉著燈籠光看了一眼,臉上忽現喜色,喊一聲:“兄弟們,押著人犯,趕緊回衙門,我們立大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