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此時高聳雲髻,頭戴羅帛花冠,冠的形狀是一朵盛放的牡丹,發間插了幾枝小小的折枝花。鬢邊一枝金光璀璨的釵鈿,釵頭一顆大珠,瑩潤圓融。臉上傅粉施朱,和昨日素淡裝扮截然不同,坐在車中,一派雍容華貴的氣象。
盧子嶽簡直要身不由己跟上前去了,但一轉念,不免暗罵自己:簡直是花癡,和人家姑娘一面之緣,如今卻要一路跟蹤,也不知所爲何來。被人見到,豈不笑話,沒準還要懷疑心存不良,和那些浮浪子弟不過是一丘之貉。況且看那女子裝扮,分明出身貴家,昨日想來是故意著了平人裝束,方便在西市遊逛。自己一個邊地來的,土裡土氣的小子,想著攀附人家,豈非不自量力。再說,軟棗糕也還沒買到,去學人家紈絝子弟拈花惹蝶,如何對得起呂大伯。
盧子嶽拼命按捺下自己砰砰亂跳的心,這一分神,隊伍倒好像走得快了,漸漸移近一座一座闊大的廟門,門上一方匾額,上書“敕建宣慈寺”幾個金字。大門之後,蒼松翠柏掩映之下,殿宇重重,依山而起,金碧閃耀,蔚爲壯觀。
大門前十餘級臺階,臺階下站著幾個僧人,身後放著幾個大柳條筐,裡面應該就是軟棗糕。眼見得幾個柳條筐已空,疊摞在一處,僧人正從身邊的一個柳條筐拿出軟棗糕,遞給買主。買主把銅錢放進僧人身邊一個寬大的竹篾內,之間裡面早已鋪滿了厚厚的銅錢。僧人也不點看錢數,只對人合十一揖。
盧子嶽問身前的大娘:“這軟棗糕多少文一個?”
大娘說:“隨便你給,人家寺裡講隨緣,不按價的,隨你佈施。給一個銅子也行,不管你佈施多少,一人只給一個。家裡人要都想吃,只能自己來排隊、你要是有錢,故意給的少,那你就別怕神佛怪罪。“
盧子嶽說:“這倒也好,真真是衆生平等了,無論王公貴族,販夫走卒,人人只能取一枚。”
那婦人笑道:“後生,你說笑呢。那大老爺們真要吃,早派下去寺裡找方丈了,哪會在這廂跟著我們排隊。沒準方丈還派人送上門去呢。”
站在盧子嶽身後的一位大叔笑著插言:“如今這天下,哪有衆生平等的所在。只怕堯舜之時,也未必有過。”·
盧子嶽無端聽了一番教訓,閉口不言,想起在家鄉,父兄長輩常說他不諳世事,浮躁天真,那時雖不便出言反駁,心中卻大不以爲然。如今在長安城中,聽外人嘲笑了數句,雖心中不悅,卻也不禁想,長輩們所言非虛,自己所見淺薄,在這長安城中不知要經多少冷眼,受多少歷練,方能立住腳跟,少不得隱忍磨礪一番。
眼見前面已沒有幾個人了,盧子嶽從腰間荷包內取出幾文錢,放在掌心。此時僧人卻對排隊人合十說道:“軟棗糕只有十枚了,後面的施主請回吧,明日再來。”
盧子嶽趕緊點數排在前面的人,很快就數出了十多人,顯然到他這裡已經沒有了。排在他身前的大娘也嘆口氣,叨叨唸唸的離開了。盧子嶽心中焦急,幾步走到僧人面前,攤開手中銅錢說:“和尚,能否先賣給我一枚。我家中急需。“
幾個排隊的紛紛嚷了起來:“叵耐無禮,我等了這許久,你憑甚來了就搶先。”
有人幫腔道:“一看就是外鄉來的蠻子,不知禮數。”
“長安真是不行了,什麼乞丐無賴都來混事作怪。”
盧子嶽原聽衆人紛紛嘲弄起他外鄉人身份,心中不悅,但想到自己不講規矩在先,倒也不能賴他人,正欲再解釋一下。不想站在隊列最前面的是一個高大漢子,足足比他高出一頭,此時也不說話,伸出雙手,便推向盧子嶽胸口,要將他推開。
盧子嶽本就有點光火,見有人推他,有意與那人相抗,瞬間勁力灌注雙腿,如站樁一般,立在當地。
那人用力一推,卻如推到一面牆上,不但沒有推動,反而雙肩疼痛。他微感詫異,憤怒更甚,伸出寬大肥厚的手掌,扇向盧子嶽。
盧子嶽不躲不閃,看似不經意,隨手遮擋,實則手指一拂,戳中那人肩頭穴位,那人半身痠麻,一條胳膊瞬間無力垂下,耷拉在身旁,略顯誇張地大叫一聲“哎呀”,退開半步。
猛聽風聲颯然,一件東西直向盧子嶽胸口飛來,盧子嶽下意識側身一讓,東西從身畔飛過。他擡頭要看那東西來自何處,忽聽腦後風聲又起,聽來是剛飛過的東西又飛了回來,他趕緊一低頭,東西又從頭頂飛過。待他擡起頭來,只見一個人,坐在廟門臺階上,手裡正抓著一件東西,是兩件呈直角釘在了一起的木棒,轉動起來,如旋轉的車輪。這是平日小孩子玩的東西,手法得當,扔出後,轉過一圈,又能重回到手中。那人手法顯然頗爲巧妙,準頭既好,又能準確回到他手中,竟是頗爲高妙的暗器手法。盧子嶽當年學藝時,師父也教過一些暗器接發之術,但暗器之道,需要極精妙的手法,拿捏分寸,差不得一分一毫。看似雕蟲之技,卻需經過極艱苦的訓練。盧子嶽又覺得暗箭傷人,勝之不武,非大丈夫所爲,犯不上浪費時間,把這技藝練得登峰造極,因此在暗器上就沒下什麼苦功,始終是稀鬆平常。但技藝雖不精,手法高低卻還是能分辨得出,對此人不免格外提防起來。
盧子嶽仔細望向那人,見他僧人打扮,卻又和其他僧人不太一樣:一件灰色僧袍不但補丁重疊,簡直成了百衲衣,油膩骯髒,不知穿了多久,似乎從未洗過的樣子。尤其是此人頭髮不長不短,有些僧人因多日未剃髮,頭髮也會長出半寸一寸,但這個僧人頭髮已有半尺長,還根根直立,狀若尖刺,宛若一頭雄獅。如果不是尚能看出穿的是僧袍,怕要讓人認作乞丐了。
那僧人此時已站起身來,趿拉著一雙破爛的芒鞋,向盧子嶽走過來,一邊走一邊說:“看不出來,後生還是個練家子。你這是特意練了一身好手段,來長安搶糕的?”
周圍響起一陣鬨笑。
盧子嶽想著再解釋一番,尚未開口,那僧人陡然一縱,盧子嶽未未見他發力衝刺,恍若平地飄來,剛還距離三四丈外,倏忽間已欺到身側。上手便是迅捷兇猛的擒拿手法,連抓帶劈,攻向盧子嶽左肩。
好在盧子嶽剛見識過此人高超的暗器手法,早做了防備,僧人雖快,讓他略感一驚,但盧子嶽的手法也絲毫不遜,片刻之間,兩人連拆了五六招,倒沒讓僧人佔了便宜去。
盧子嶽一掌拍出,直擊僧人胸口,僧人掌心向外,用力一推,盧子嶽借力向後一躍,跳出丈餘,拱手施禮說:“大師,晚輩無意滋事。實在是家中長輩命在旦夕,想著吃一口這裡的軟棗糕,我欲了他一個心願,無意得罪各位,還望包涵。”
“把我這幾個糕拿去吧。”一個輕綿悅耳的聲音從廟門前傳來。
聲音雖不大,傳到盧子嶽耳中,卻令他渾身一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