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子嶽走到呂福家門口,卻看到大門敞開,門口懸著白布,心中一緊,情之不妙,卻又不願接受噩耗,腳步竟有些踉蹌地走近院門。
此時,天已近黃昏。深冬一輪寒日最後的餘暉,斜敷於庭除之內。呂家低矮的小房門口,一片昏暗,門內幽深如洞窟,見不到一絲光亮。
盧子嶽一步步,只覺雙腿如同灌鉛一般,挪進了屋內。見一個棺材置於廳內,廳堂本就狹小,顯得棺木分外碩大,似乎填滿了全部天地,向盧子嶽直壓下來。
棺材一端,一對白燭幽幽燃著,慘白的光似乎沒能照亮什麼,只令屋內宛若染上一層嚴霜。
呂福的兒媳正在棺材邊擺設張掛白色的幡帳,聽到腳步聲,回過頭來,見是盧子嶽進來,只說了聲:“盧兄弟,你來了……”便哽咽不成聲。
盧子嶽低頭走到棺材邊,見呂福已換了一身華服,躺在棺材裡,雙目緊闔,面容僵硬,泛著青灰的顏色。
盧子嶽跪倒在地,一邊磕頭,一邊放聲大哭。
在萬年縣大牢伸手不見五指的深窟內,盧子嶽也不曾感到一絲悲哀,沒有感嘆自己命途多舛,無端罹禍,反而能定下心來,一心思索脫身之計。可此時,眼見得幾日前,還笑容豪邁,對自己親熱關愛的父執,再不能露出一絲笑容,已是陰陽兩隔,盧子嶽悲從中來,嚎啕大哭。
他心中忽然涌起師父常說的話:“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這無情無愛不仁不義的天地啊!
呂福的娘子也從屋內走了出來,見到盧子嶽,一眼不發,滿面流淚。
忽然,房內傳來孩子的哭聲,呂福兒媳趕緊拭了把淚,匆匆走進內室去照顧孩子。
呂福娘子挪著沉重的步子來到盧子嶽身邊,盧子嶽挪動膝蓋,轉向她,又一個頭磕下去,說了聲:“嬸子……”又忍不住哭出聲來。
呂福娘子雙手顫抖,拍了拍盧子嶽的肩膀,說:“莫哭,莫哭,孩子,起來吧。”彎下腰要攙盧子嶽。
盧子嶽卻跪在當地,只一味地痛苦,過了半晌,在呂福娘子的勸說下才站起身來。
呂福娘子見盧子嶽衣衫破爛,身上帶傷,詫異地說:“孩子,你這是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這幾日去哪裡了?”
盧子嶽說;“這幾日遇到了不少事,我慢慢和您講吧,大伯是何時走的?”
問道這事,呂福娘子又落下淚來,過了片刻,才強忍悲痛說:“就在今天上午。”
盧子嶽說:“我來晚了,要是早來半日就好了。”
呂福娘子望著盧子嶽說:“你已經盡力了。你那朋友把魏神醫都請來了,魏神醫確實有本事,經他一診治,你大伯原本都見好了。這事怪我,怪我啊。”說罷,又哭了起來。
盧子嶽安慰呂福娘子說:“嬸子,你怎麼能怪你,是大伯傷勢太重了。”
“不是的,本來他都轉好了。昨天還能吞下點稀飯了,含糊不清地老要說話。他金吾衛的兄弟昨日來見他時,但大家都聽不清他說的是什麼,我們都讓他彆著急說話,先養著,過兩日再說不遲。今早,我讓大兒媳婦出去置辦點東西,給他熬湯滋補,家裡有我陪著就好。也不知怎麼,我偏偏就睡過去了,一醒來,他……他就走了。怪我啊,我怎麼就睡了呢,要不他也不會走……”說完這番話,呂福娘子神色愴然,手扶著棺材,望著呂福,渾身顫抖。
盧子嶽上前攙住呂福娘子:“大嬸,這不能怪您,您不能如此自責。您先回去歇歇,這裡有我打理,您太勞累了,別傷了身子,還有好些事要您操持。”
他攙著呂福娘子到內室門口,叫呂福兒媳來,接她婆婆進去歇息,他轉身回到客廳,看著棺木內的呂福,回想起幾日來遭際,心潮起伏。
呂福兒媳問盧子嶽是否吃過夕食,盧子嶽只能實言相告,說自己這一日還沒吃過東西,呂福兒媳趕緊做了一大碗餺飥。盧子嶽早已飢腸轆轆,一通狼吐虎咽,呂福兒媳連連說,兄弟莫急,留神燙。吃罷一碗,看盧子嶽意猶未盡的樣子,也不問他,又趕緊盛上一大碗,盧子嶽又是囫圇吞下,這才感覺原本慌慌的心內略微平靜下來。
呂福兒媳問盧子嶽這兩天去了何地,遭遇了什麼,何以如此狼狽,盧子嶽便簡單說自己是犯了宵禁,又因爲撿了件不知什麼東西,被官府冤枉,捉入牢內,受了拷打,後來官府抓到真兇,才把他釋放。
呂福兒媳恨恨地說:“這些官差都該殺。整日就知道欺壓良人,爲了交差,多少人屈打成招,他們比盜匪還壞!”
這一夜,盧子嶽在客廳爲呂福守靈,幫著呂福兒媳打理雜事,接待聽聞消息,陸續來弔慰的親朋好友。
盧子嶽對呂福兒媳說,這次到長安,原本是要見見世面,想不到看到得淨是是惡行醜事,真是讓人心寒。尤其是大伯,身爲金吾衛,卻也不能保全自己,身遭橫禍,更令人傷心。經了這一番見識,他也不準備再進什麼金吾衛了,等大伯的喪事辦完,就離開長安,去其他地方闖蕩一番。
呂福兒媳問他準備去哪裡,盧子嶽說,他也沒想好,且待喪事辦完再說吧。
第二日清晨,陸陸續續又有弔客上門,呂福兒媳也一早出去,通知一些尚未得知消息的親友,也採買一些東西。盧子嶽便在家中,負責接待來客。
他正在照應一位上門來的老者,忽聽得一個熟悉的聲音說:“怎麼,老伯故去了?”
盧子嶽知道是妙儀來了,連忙回聲,見妙儀一副素淡裝扮,臉上神色頗爲訝異。盧子嶽一見妙儀,便不自覺的手忙腳亂,慌慌地施了個禮,說:“多謝姑娘前來弔唁。”
“他不可能死!”互聽妙儀背後傳來一聲喑啞的語聲,語氣間隱隱藏著一絲傲慢與焦躁。
盧子嶽循聲望過去,見一個身材細瘦若筆桿,臉上皺紋如鬆皮,髮髻稀疏,臉上一副冷傲孤絕神情的人,正站在妙儀身後。
那人向前一步說:“昨日早間我已給他醫治過,短期之內,不會有性命之危。我來看看,他到底因何而死。“說著大踏步,徑自走向棺材邊。
盧子嶽一聽此人的口氣,內心頗爲反感,但是妙儀帶來的人,又不便發作。那人到了棺材邊,先盯著棺材中呂福的面孔看了片刻,忽然伸手,用兩指扒開呂福緊閉的雙眼。
盧子嶽見此人如此無禮,心頭火氣,伸手抓向那人胳膊,欲阻止他。
身邊一隻手倏然伸出,阻住了盧子嶽,原來是妙儀出面攔阻,妙儀說:“魏大夫要檢查一下呂大伯的死因,莫要阻攔。“
盧子嶽聽說這人就是妙儀提及的魏神醫,便停下手來。魏神醫翻開呂福的眼皮看了一眼,便擡起手,冷冷地說:“這人的死不是因金創發作,而是窒息而死。有人掩住他口鼻,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