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彎上弦月破雲而出,清輝皎然。
月光之下,初更時分的長安城內萬籟俱寂,高低錯落的屋檐沉沒於暗夜,起伏如一片兇險的黑色大海。興慶宮高大的殿宇,如海中神秘矗立的島嶼,這一片暗海之中,偶爾透出幾點燈光,若幾點寒星,投於海面。
凜冬之風於坊牆間嗖嗖穿行,揚沙塵低低打著旋子,裹挾灰塵與雜物,漫無目的地遊走。一條酣睡街邊的野狗,似聽到什麼動靜,擡起迷濛的眼,想著一片昏黑的長街深處吠叫了幾聲。遠處,沿著新昌坊的坊牆邊,兩個黑影,正悄無聲息地移動著。
“張大哥,還得走多遠?這連個躲的地方都沒有!“走在後邊一個身材矮胖,打扮得頗有幾分富貴相的人,佝僂著身子,緊貼著牆邊,低低對前面的人說道,一臉不安。
“孫公子莫怕,這天冷得能凍死狗,金吾衛不定躲在什麼地方烤火吃酒呢。他們那點餉銀,要不靠著搜刮,連喝粥都不夠,誰這麼冷出來巡邏,就爲那幾個銅鈿!“前面走著的人,留著翹然的漂亮脣髭,一雙眼睛深深陷入眼眶,昂首闊步,滿不在乎地說。
“萬一碰上就不妙了。”
“能碰上,你下雙陸準贏!拐過去,坊牆上有個小豁口,我們從那進去,就快到了。”
兩個剛轉過街角,欲往城牆方向走去,卻赫然看到對面幾盞燈籠照耀,正向他們走來,燈籠上幾個黑色的大字分外顯明:金吾衛。
孫公子嚇得不知所措,立在當地,叫一聲:“金吾衛!”
張大哥轉過身子,壓著嗓子喝道:“莫喊!跑!”
孫公子腳下發軟,哪還走得動。張大哥一把拽住他胳膊,猛力一拖,孫公子不由自主跟著張大哥跑開。
到了十字路口,張大哥並沒有返回來時路,而是往北跑去。跑出不過百餘米,路邊一大片半人高的枯草,張大哥拽著孫公子,一徑鑽到草叢中,把孫公子按倒,右手押著他的肩膀,兩人一起趴在長草深處。
轉眼間,燈籠的光照亮了十字路口,向他們這邊移來,兩人不由同時屏住呼吸。
在長安城,宵禁之時,若非公幹,或有所在坊內文牒,隨意外出,一旦被晚間巡邏的金吾衛抓到,按律,要處以鞭笞之刑。雖然,說個好話,塞幾個小錢,大體也就通融過去了,但到底是麻煩。自安祿山叛亂,長安城一度落入叛軍之手,雖然後來當今皇帝又派太子李豫與大將郭子儀收復了長安,但經了這一番變亂,長安的宵禁制度執行起來已遠沒有開元天寶年間那麼嚴苛了。一者,叛亂未平,東都洛陽仍被叛軍佔據,戰事不斷,能征善戰的軍人都派到前線去了,長安城內兵力不足,巡城之人也捉襟見肘;二者,金吾衛作爲負責監督宵禁的主要力量,如今軍紀廢弛,人浮於事,根本無人認真執勤;三者,長安城是魚龍混雜之地,深夜敢出門的,誰知道是高官貴宦,還是勢力龐大的幫會人物,能不得罪就不得罪,睜一眼閉一眼好了。因此,連一些大膽的平民也對宵禁視若無物,照樣在深夜四處來去。
此時,燈影慢慢移近,張大哥小心翼翼擡起頭,偷眼從長草中望去,兩名金吾衛,一個僕人打扮的人,正簇擁著一輛馬車經過。張大哥鬆了口氣,看來只是護送某個官員的人。有些有身份的官員,深夜會有金吾衛護送,一者,顯身份,讓旁人畏懼,二者,巡夜的金吾衛見到了,也就不去查勘了。因此,這頂轎子外觀雖頗爲樸素,裡面坐著的人卻恐怕來頭不小。
兩人俯伏於長草中,氣不敢出,只盼著這些人速速經過。忽然,一個聲音在遠處喊道:“站住!”
一個低沉的聲音傳來:“什麼人,半夜遊蕩,你們的魚符呢?”
“你們是誰的手下,剛進長安城啊?一點規矩都不懂!這是刑部侍郎王大人,你們也攔!”一個不耐煩的聲音大聲喝道。
片刻後,這人又嚷起來:“燈籠拿一邊去,瞎晃什麼,晃得老子什麼都看不見!“
話音甫落,一聲悶響,似有一個沉重之物落於地上,片刻之間,金刃破風聲、兵器撞擊聲、怒喝聲、叱罵聲、哀嚎聲,響做一片。
不過瞬息間的事,喧鬧聲散去,偶爾傳來幾聲痛苦的呻叫,旋即又消失了。趴在草叢中的張大哥不禁好奇心起,微微用力,略擡起身子,腦袋探出草叢,向聲音來的地方張去:只見兩名金吾衛、僕人與馬伕,都已倒在地上,燈籠雜亂地拋在周邊,藉著燈光照耀,四個金吾衛,手持橫刀,正圍攏了轎子。
金吾衛自己人殺自己人!張大哥雖然平日裡號稱膽大,也知干係重大,趕緊縮回頭去,重又趴在草叢深處。他歪過頭,看了一眼孫公子,只見他臀部舉得如駝峰般聳起,腦袋卻拼命向下扎,彷彿要變身土行孫,鑽入地內,身子正瑟瑟發抖。張大哥惟恐孫公子因恐懼而大叫,想要伸手拍拍孫公子後背,讓他放鬆,又怕適得其反,倒嚇得他一躍而起。只能暗暗手臂上加勁提防,只要孫公子想要站起來,就用力把他按住,再伸另一隻手,堵住他的嘴,讓他發不得聲。
忽聽得一個聲音,不疾不徐,說:“幾位是來討賞嗎?不巧得很,剛在平康坊賞給了姑娘們,只怕各位要空手而歸了。”
一人說:“王大人,不用躲著了,出來吧。錢,兄弟們有,我們不要錢,是要管你要另外一件東西。”
“哦,曉得了,是有人想要王大人的頭。不過,各位找錯人了,我不是王大人,王大人還在平康坊呢,我喝多了,上錯了車。”
“王大人既然不願現身,那就待在車裡吧,就當是您的棺材了。”
鋒刃破空之聲,嘁哩喀嚓聲頓起。
陡然間,又是兵刃相交聲大作,“哎呦哎呦”的叫聲此起彼落。
有人大喊:“小心,這人不是姓王的。”
“你是——“一人似乎剛要喊出什麼,後半句卻戛然而止。
嘈雜的聲音漸漸降低,最後只剩下一個人的聲音:“饒命,饒命,我們認錯人呢了,認錯人了!”
“你是誰的人,誰派你來殺人的的?”
“我……我不能說,我說了,全家都得死。”
“沒事,不說我也知道。我就是隨便問問,不說就算了,放心,我保你全家性命。”身體重重倒在地上的聲音傳入耳中後,一片肅殺,再無聲息。
張大哥趴在草地裡,一動不敢動,惶恐不安地豎起耳朵細聽著動靜。
只有風穿過枯草的窸窣聲,張大哥心跳的“咚咚”聲,與孫公子顫抖的身體與地面的摩擦聲。
一個冷冷的聲音驀然間在張大哥頭頂響起:“別撅著了,怪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