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先穿上冰鞋再說啦——”
“你不穿鞋我們怎麼教你啊!快穿上!”
“快點啦,別磨磨蹭蹭的,你看人家都會。”
“很快就學會的,摔不死的啦——”
曉風和小偉你一句我一句連騙帶嚇地,炎彬還是不肯穿上旱冰鞋。
“說好了我是來看你們滑的,現在怎麼叫我滑……”炎彬對曉風小偉的欺騙行爲表示抗議,三人正自糾纏不休,一陣香風拂面,三個人呆住了兩個。
“裙拖六幅瀟湘水,凌波微步洛神姿。”炎彬隨口湊了一句詩,呆呆地看著旱冰場上那女孩:青絲掠影,似驚鴻點水;纖腰聘婷,如曉風拂柳。
“瞧你倆那德性,沒見過美女啊?”炎彬和小偉突然讓曉風給拍了一下,驚醒。
“嗨——”曉風朝那“洛神”揮了揮手,那“洛神”花顏綻放,纖纖玉踝一轉,裙襬翩躚開牡丹,炎彬只覺飄飄然如洛神凌波而來,那女孩已經到了眼前。
“你們也在這裡呀?”“洛神”對三個男孩招呼了一句,柳腰一轉,牡丹又開了一回,女孩早已到旱冰場中央。“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炎彬看著那穿著牡丹般紅裙的女孩,她縱使在人羣中也那麼明豔不可方物。
“不要再研究曹植他嫂子了。”曉風用肩膀撞了一下炎彬。“曹植他嫂子?”炎彬疑惑地反問曉風,恍然想起洛神的原型是曹植的嫂子甄氏,長嘆一聲,心下想:“縱然把形容洛神的詞句全用在她身上,那也一點不過分。”
“你就看著吧。”曉風對炎彬一揚手,“嘩啦——”一聲就往場中去了。“我也走了。”說著小偉也去了。炎彬見狀,趕緊穿上旱冰鞋,毫無防備地站了起來——不用說也知道,肯定摔個四仰八叉,因爲第一次穿旱冰鞋的人會覺四肢都不是自己的,炎彬這樣站起來,不摔才見鬼了。
小偉“飄”過來,吃力地把四仰八叉的炎彬拽起來,炎彬還沒站直就又摔了一跤,小偉晃了兩晃,對炎彬道:“你先扶著欄桿練練吧。”炎彬往欄桿撲去,腳踝像是被兩個調皮小鬼扯來扯去似的,根本站不住。
“嗨——”那“洛神”領著一大串男男女女掠了過去,他們一個搭著另一個的肩膀,謂之“開火車”,那“火車”在場上穿來穿去。炎彬卻毛手毛腳地攀著欄桿,真恨不得自己有七手八腳,炎彬抹了一把頭上的汗,一個不穩,扶欄桿已經來不及,又一屁股摔在地上。
“洛神”一揚手,“火車”就四散開去,炎彬擡頭的時候,“洛神”的如花笑靨已在眼前。“第一次滑冰嗎?”“洛神”問。炎彬窘迫地“嗯”了一聲,“洛神”笑盈盈地向他伸出手:“我教你吧。”炎彬猶豫了一下,還是握住了“洛神”的手——世上有幾個人能拒絕“洛神”伸出的手。
炎彬一站起來就亂七八糟地往“洛神”身上倒去。“站穩站穩。”“洛神”只把炎彬輕輕一託,炎彬就站住了,炎彬驚奇,“洛神”的纖纖玉手如何能托住他這笨身子?
“來,把手給我。”“洛神”拉著炎彬的兩隻手,“腳慢慢地動。”可惜炎彬腳剛一挪,整個人又向“洛神”倒去,“洛神”還是輕輕一託就讓炎彬站穩了。炎彬雙頰一熱,道:“還是讓我同學來教我吧,我怕我太重。”其實炎彬是怕“洛神”以爲他是故意在吃人家女孩子豆腐。
“洛神”笑眸如語,秋水流盼,還沒來得及說話,一個大男孩嘴裡鬼哭狼嚎,兩手羣魔亂舞地“撞”了過來,“洛神”將炎彬一拉,兩個人瀟灑地轉了一圈,“洛神”的裙襬剛落下,那大男孩就摔了個四仰八叉,“洛神”笑得花枝亂顫。不料,又有一個大男孩鬼哭狼嚎、羣魔亂舞地“撞”過來,“洛神”正笑得歡快,沒個防備,嬌呼一聲,摔了,炎彬當然也在劫難逃。那男孩也摔了個四仰八叉,“洛神”見兩個狼狽不堪的男孩,又笑了。
“洛妍姍,拜託不要笑得那麼誇張,這麼多人都摔了,你偏偏笑我們。”“就是,你不也摔了嘛?”兩個男孩一人一句。洛妍姍笑盈盈地站起來,拍了拍裙襬,這時一個髮型很拉風的男孩呼嘯而來,洛妍姍裙襬一開,飛花般地閃過,衆人還沒來得及害怕,那拉風發型的已經從炎彬身上躍了過去。曉風小偉趕緊把炎彬架到欄桿上。
“你沒事吧,不好意思哦。”妍姍語笑嫣然,凌波微步而來。
“是我該說不好意思。你,你真厲害。”炎彬道。
“是啊,你真厲害,練多久了?”剛纔製造事故的兩個男孩歪歪扭扭地滑了過來。
“還好啦,沒多久,這幾位是中文系的才子。”妍姍指了指曉風他們三個,又對曉風道,“楊曉風,你還不給介紹介紹?”
“這位是咱們中文系第一才子,炎彬。”曉風指了指炎彬。妍姍這才仔細打量了一下炎彬,其人容貌溫柔俊雅已極,很高卻嫌瘦弱,半金屬邊框眼鏡——典型的文弱書生相貌。
“我是咱們中文系第一才子的舍友,張小偉。”小偉不等曉風開口介紹,自己就蹦了出來,衆人皆開顏一笑。
曉風又道:“妍姍,你加我們文學社吧,社費本來是二十,算你十五。”
妍姍“呃”了一聲,道:“也可以啊……”“加我們文學社,社費十塊!”一個胖大女生呼嘯而來。妍姍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小眼睛小個子的女孩也飄了過來,嘴上喊著:“加我們文學社!社費五塊!”妍姍一臉詫異,又一個黑瘦女生滑了過來,叫囂著:“妍姍,我這兒不要社費,加我們文學社——”
曉風冷眼看著三個女生,幽幽道:“爲什麼你們三個總是拆我的臺?”立刻轉向妍姍道:“妍姍,她們故意搗亂的,每次有人要加我們社的時候她們就來搶人,結果是把人都給嚇跑了,文學社人越來越少。”
“我們學校有幾個文學社啊?”妍姍吃驚地問。
“四個,我們社最好。”胖大女生道。“胡說!我們社最好!”“我們社最好!”“我們社最好!”……
妍姍冷笑著,慢慢地往旁邊滑去,“妍姍,別走,加我們社。”妍姍剛有逃跑的意圖就被胖大女生拉住。“妍姍,加我們社。”黑瘦女生說。“加我們社,妍姍。”小眼女生說。
“哼哼,哼哼——”妍姍強笑著,“我今天算是見識了什麼叫‘文人相輕’,一個學校居然有四個文學社,你們四個我都認識,加哪一個都得罪另外三個,等你們統一了我再加吧……誒,嘿嘿……”
“沒事,多給我們投稿就行了。”曉風道。“給我們投!”“給我們投!”“給我們投!”
“我大二了,沒興趣加社團,你們找學弟學妹去吧,我溜——”妍姍說溜就溜,掙脫四個文學社社長的糾纏。
“怎麼樣?”曉風拿下巴往場內一指。炎彬自然知道他指的是妍姍,於是道:“體迅飛鳧,飄忽若神。”曉風卻斜了炎彬一眼,道:“你個死腦筋,曹植她嫂子再美也是個死美人,眼前這活生生的大美人你竟用幾千年前的詞來形容,你的書都讀到哪裡去了?”炎彬無端被搶白一通,大覺冤枉。曉風接著道:“幹嘛?不爽啊?難道我說錯了不成?形容美人都用什麼柳腰桃面,誰知道柳腰桃面的美人長啥樣啊?”
“可是這,這是千古名句啊!”
“說你死腦筋你還真是死腦筋,李杜文章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你要爲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知不知道?”
“這……我一個朋友也這麼說我,我真死腦筋嗎?可是……”炎彬改口道,“楊兄真高見也。”
“這也不是我說的其實,是人家告訴我的。”曉風“嘿嘿”一笑,“炎彬,今年加我們文學社吧。”
“這個,可是我……”
“你整天看那些老教授纔會看的東西是什麼意思啊?大好青春,就葬送在故紙堆裡,你值得嗎你?你這樣子,只會用幾千年前的詞來形容美人,更新跟不上,遲早會江郎才盡的,要多出來走走看看,補充新鮮血液,知不知道?就說今天吧,你要是不出來,就是讀一百遍洛神賦,你知道洛神長啥樣?”曉風機關槍似的說著,不讓炎彬有辯解的空隙。
“是……”炎彬看了看倚在牆邊的曉風,他哪裡是倚在牆上,他簡直就是鑲在牆上的——對曉風這樣瘦刮刮的跟二維的照片似的缺乏三維立體感的人,用“鑲”這個字再貼切不過了。
炎彬研究了一會曉風的瘦,接著道:“我怕我寫的東西人家都不愛看。”曉風鄭重拍了拍炎彬的肩膀,裝作很嚴肅的樣子,道:“不會的,你的文章很好,陳教授不是很喜歡你嗎?只是……”曉風彷彿故意要賣關子,慢悠悠地接著說,“只是你的文章‘雖情深意切,然哀毀過甚,只恐紙太薄而悲太重,這寥寥千字,載不動這許多愁。哀傷哀傷,最哀的是作者,最傷的還是作者,哀而不傷,是爲上佳。’”
“哀而不傷,是爲上佳?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炎彬喃喃低語,雙眉微蹙,忽而擡頭問曉風,“不對啊你,你最近怎麼這麼有覺悟?看了什麼書?”
“瞧你,你以爲就看書纔會有覺悟啊?是人家告訴我的,人家還說……”曉風故作姿態藏著下文,調炎彬的胃口,“人家還說……人家還說……”
“人家還說什麼呀?你是不是忘了?”炎彬忍不住推了曉風一把。
“誰說我忘了,”曉風道,“人家還說,少年不識愁滋味,爲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卻道天涼好個秋。大象無形,大音稀聲,大愁不說,你這文章,有十分愁寫得十二分那麼重,用佛教的術語說就是,太‘著相’了。”
“太‘著相’了?”炎彬凝眉沉思數秒,忽而破顏一笑,似得道頓悟一般,“是啊!我太‘著相’了!爲說愁而說愁,是著相了,是著相了……”
“你不是著相,是著魔了。”曉風看了眉飛色舞的炎彬一眼。
“是啊,我太著相了,好吧,我加入你們文學社。”炎彬微微一笑,“對了,你剛纔說的那個人家是誰?”
“人家自然是洛神,還能有誰?”
妍姍裙開牡丹,如明媚的蝴蝶穿梭在百草叢中,見曉風等人兀自靠在牆上說話,又凌波而來,伸手對炎彬道:“來,一起滑。”
“你好,我叫洛妍姍,三點水的洛,女字旁的妍姍。”
“這名字很配你呀。牡丹鮮妍,美人姍姍,妙手丹青,名花傾國。”炎彬看了妍姍一眼,淺淺一笑。妍姍愣了一下,沒說話,炎彬想起李白讚美楊貴妃的那句“名花傾國兩相歡,長使君王帶笑看”,頓覺自己輕薄無狀,雙頰一熱,道:“對不起,我失禮了,措辭不當。”
“不,”妍姍一笑,“你是第一個說出我名字來歷的,我爸給我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正在畫牡丹美人圖。”
“啊?是嗎?那我……歪打正著了。我叫炎彬,雙火炎,雙木彬。”
“炎彬?炎是烈火,彬是文質彬彬。”妍姍嫣然一笑,“你是不是這樣的?”炎彬愣了一下,不解其意,正欲發問,妍姍道:“來,你放鬆點,我教你滑。”
“你的文章我看過,還真不枉了人家叫你‘小子建’。”妍姍道。
“‘小子建’倒是愧不敢當,不過是大家謬讚了,若說到文章,我的一位朋友,他的文章纔是真的好,他爲人瀟灑任性、豁達坦蕩,文章亦如秋水澄明、纖塵不染。”炎彬道。
“能讓你如此欣賞的人想來是真的不凡了,不過我也有一位朋友,清新自然有魏晉名士之風,要說文章,想來也是超凡脫俗的。”
“能入你眼的,我想也是超凡脫俗,不過要說魏晉之風,現在想想我那位朋友,倒真有些魏晉風度,他的魏晉風度,不一定是行爲,也不一定是文章,甚至不一定是容貌,而是骨子裡的氣質,一種骨子裡的魏晉風度。”
“那真奇了,世上當真有這樣的人?魏晉名士簡約雲澹,超然絕俗;煙雲水氣,風流自賞。還有哪一個朝代可以用‘風度’來形容?錯過魏晉,義理成風,規矩長存,中國名士們再也不敢縱酒狂歌,散發山阿——”妍姍嘆道。
“白眼向權貴,折齒爲美人……”炎彬“美人”二字方一出口,便覺後悔,生怕妍姍誤會自己不端,立即改口道:“那種‘與其有身後之名,不如眼前一杯酒’的率真,豈是後世所能及?”炎彬這一改口,倒真應了“錯過魏晉再無魏晉風度”這句話,魏晉風度不可模仿不可超越,也只有魏晉纔有魏晉風度。
“那倒也是,‘越名教,任自然’的魏晉風度,到了‘存天理,滅人慾’的程朱理學,以至於發展成華而不實的八股——文章太拘泥文字,甚至太重感情,都不好。”
“他也說我的文章太過執著於感情,有時又沉迷於文字推敲,如此情深意重、字斟句酌,無法自拔的竟是我自己——用你的話來說,就是太過‘著相’。”
“你是中文專業的,對文字和感情的表達自然莊重些,我們這些人寫文章不過是任性而爲,說好了是不拘一格、天然去雕飾,說不好了就是粗枝大葉、拙劣不堪。”
“不不,你這不是把西施比無鹽了?”
“你們中文系的平常說話都這樣子的嗎?”妍姍笑道。
炎彬一怔,道:“當然不是,我這還不是因爲談論文學嘛。對了,聽說你是法學院的,西方許多文學家,像什麼巴爾扎克、海涅、司湯達、席勒、歌德、莫泊桑、泰戈爾、卡夫卡,還有格林兄弟——都是法學出身,看來學法學是不是特別有助於文章呢?”
“可能是,你要不要來學學?不過,司湯達父親是律師,算是出身法律世家,自己好像不是法學出身,不知有沒記錯?中國也有啊——海子和徐志摩也是‘棄法從文’派。”
“我還以爲我記性很好,想向你炫耀一下呢,看來我竟是班門弄斧了。”
妍姍一笑,道:“我就喜歡魯班門前弄大斧,魯班看不下去了,總會指正指正,這樣纔會進步嘛,你說是不是?”
“你平常多讀什麼書?”
“喜歡就讀啊,還分什麼書?”
“謝天謝地——你是讀書的就好——”炎彬裝作舒了一口氣的樣子,“還好你是讀書的,讀書多文章好是正常的,我那位魏晉風度的朋友,他是基本不讀書的,我讀書他還要笑我。”
“這麼牛?!”妍姍道,“他是揹著你讀書的吧?哪有人不讀書文章能好的?他不讀書文章從何而來?”
“我以前基本上整天都和他在一起,他是真不讀書,除了考試必須看的,文學作品他一概不看,我們從小一起長大,他一直那樣,真不明白他腦袋是怎麼長的,他自己的說法是——‘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文章不是讀書讀出來的,有些人書讀得越多文章越束手束腳,文章要感悟生活。”
“我覺得文章就像孟子說的,‘流水之爲物也,盈科而後進’,書讀多了,思想上的坑坑窪窪都填平了,文章自然如浩浩江河滾滾而來,所以我覺得文章是書讀多了的自然產物,但我那位名士派的朋友也說——‘文章本天成,妙手偶得之’——看來英雄所見略同,我估計他倆會很合得來。”
“那有機會倒要介紹他倆認識,我那位朋友清高孤傲,朋友不多。”
“子曰:‘無友不如己者。’只有你這樣的人才能做他的朋友,不過,‘英雄每多屠狗輩,自古俠女出風塵’——某個人可能文章不好,甚至品行有虧,但會有其他優於自己的長處,甚至平日一無是處之人,到關鍵時刻或許會是你的福星,成功者往往是交遊廣闊的,文人卻多孤獨。”
“你說得沒錯,可是文人其實心裡不願意孤獨,只是苦於沒有知己,只好隱居深山。”
“餘秋雨說的是不是?”妍姍嫣然道,“好了,我們別老說這些酸文了。”妍姍說罷,向衆人招手道:“大家過來,開火車——”炎彬急道:“我還不會滑啊。”“沒事沒事——我扶著你——”妍姍說著,衆人紛紛滑了過來。
一行人在場上如游龍般地穿梭,忽而妍姍細細一聽,道:“好像是我手機響了——”游龍如落英飄散,妍姍從包裡拿出手機,接起才說了一句,那頭便傳來一聲爆喝:“你這個豬頭!差點害死我了你知不知道——”妍姍趕緊捂住手機,尷尬地看看衆人,笑笑,溜到一旁去接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