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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盛安四年春,以尚國權臣駱世皋爲首的六十萬叛軍在三月初攻入尚國國都燮城。三月十五,叛軍在與皇城御林軍對壘十日後攻入皇宮。

戰火是一路從江南地帶燒到天子腳下的。盛安三年的九月,正值尚國軍隊在邊關同北夷作戰之際,駱世皋突然毫無徵兆地宣佈接掌江南、渭南一帶駐軍軍權,糾集了昔日流放關外的隱王司空彥及其餘黨,以“誅天子逆行”的名義掀起反叛大旗。

次年正月,奉命鎮壓亂黨的大將吳業遠所率軍隊在潁水一戰中慘敗,被叛軍活捉,其子吳桓接掌帥印,而不久便領江南大營兩萬兵士投靠亂黨。江西總督餘盛、兩廣總督謝倫、雲陰關守莫長清等要員很快爲駱世皋所用。

叛軍攻入燮城第二日,各部要員紛紛被囚禁,有兩人自盡於叛軍獄中。

右丞相季合在皇城失守之際宣稱將親率御林軍抵抗亂黨,其人卻在皇宮萬和門上駐守三日後失蹤。

解決掉宮門上最後一批誓死護主的軍士,叛軍長驅直入,宮中再無守衛,只餘太監宮女一干宮人四散奔逃,駱世皋一聲令下無一人敢趁亂搶劫宮中財物,浩蕩的軍隊過了朝風門直往天子所在的陽極宮而去。

“娘娘,娘娘!快走吧——宮中失守了!”雲臺失魂落魄地大喊著衝進來,就差滾到我腳邊了。

我一眨不眨盯著銅鏡,小心翼翼理了下頭髮,“先別慌,來看看本宮後頭那支步搖歪了沒。”

“娘娘,奴婢求您了!咱們宮裡的人都快跑光了,”雲臺帶著哭腔跪下來,“您快走吧,否則來不及了!”

我嘆了一聲,沒有看她一眼,然後取出妝奩裡的一斛青黛,無比認真地描起了眉——嘖,又歪了,我果然不適合自己化妝。

我聽見伏在地上的人抽泣了兩下,突然沒了聲息,轉頭去看,只見雲臺跌跌撞撞地從地上爬起,朝後退了兩步,深深望了我幾眼。

“娘娘保重,奴婢——”她一個猛轉身,拔腿就往外跑。

……罷了,不淡定的都是要活命的,我不能攔著。

認認真真畫完眉毛,我起身開窗朝外看,外面不知何時燃起了沖天大火,熊熊的烈焰不多時便能燃到內宮之中。我整理好衣裙,將桌上的細口瓷壺提著籠在寬大的袖子中,然後朝陽極宮走去。

偌大的宮殿里居然也只剩下了司空朔一人,他套著那件略顯鬆散的玄底流雲紋長袍,負手立於窗前,不曉得在看啥。

我很規矩地輕手輕腳踱到他背後,清清嗓子,“咳……陛下。”

司空朔一轉身看到我很是驚訝,“你怎麼還在這裡?”

我面無表情答:“國祚將盡,臣妾身爲皇后豈敢茍且偷生。”

“哦,那坐吧。”他很是隨意地指了指,然後自己一撩袍子先坐下了。這時我才感覺到滾滾的熱浪從那扇窗直撲進了殿內,空氣裡瀰漫著朽木的焦味。

我沒有坐下,老老實實地在他面前跪下來叩拜,再起身,“稟陛下,京中八千御林軍皆爲我尚國效忠而死,統領張振霄、都尉胡謹及忠平府趙老將軍以身殉國。家父白奉廉及臣妾兄長白煥、白燁二人先後於紫鷓門、雲景門戰死,白家無一人外逃,婦孺老幼及家僕六十一人均自行了斷。臣妾受家父臨終之託,懇請陛下從西面廣元殿暗道中離開!”

我字字清晰地說完,又俯身在地上重重一叩,心說我把我知道的報告完了,你快走吧,走了我就解脫了。

司空朔半晌沒說話,我卻聽見一聲呵笑,似是無奈,又帶些不明所以的意味。

“真是沒想到啊……到了這麼一天,居然是你來對朕說出這番話。”

我該說的都已經說完了,此刻只是靜靜地等著,一言不發。

“你知道麼?杜貴妃在昨夜已經出宮隨家人離京,明妃的父親投靠了駱世皋,元妃臨走時還不忘調包了朕的兵符,現在關外的十萬人馬都在他元家手裡。”我能感覺到司空朔在我面前蹲下了身子,“你說,你留下來幹什麼?”

在我的印象裡,杜貴妃膚白若脂,身段婀娜,一雙美目最是瀲灩勾人,善歌舞,從十五歲入宮起就一路榮寵不衰;明妃長相端莊秀麗,而偏偏身姿靈活,據說在牀笫間極討司空朔的歡心;至於元妃,彈得一手好琵琶,又知書達理,靈慧逼人,再加上背後是尚國名門元氏一族,也是相當得寵——除卻這些,我發現對於她們也再沒有多的瞭解了。

我擡起頭,對上司空朔含笑意的眼,內心說不上悲慼,只希望他能快點按我說的逃出宮去。

我這一生雖沒幹過壞事,但坐在六宮之主的位置上,也清楚地知道靠的並不是自己的本事,所以從來沒大刀闊斧地鬧騰過,日夜安分守己。若是進了地府恐怕也沒什麼光輝業績可供記載在冊,那至少讓我把我老爹託付的這最後一件事完成,不至於下去後沒臉見他。

“留下來幹什麼?”他又問了一遍,面對沉默的我,司空朔倒更像是在自言自語,“朕把國庫大權給了杜致遠,他便外逃。朕把明孝全封了相,他便倒戈。朕交給元家駐京大營的兵權,元家就把朕的兵馬調了個精光。而你白家不過空有一個惠國侯的虛銜,你們有什麼本事去首當其衝,嗯?”

火光已經鋪天蓋地席捲而來,這是要把司空朔逼出陽極宮的節奏。

有什麼本事?我自然是不知道的。老爹年輕時帶過兵打過仗,十八歲就開始在關外與北夷作戰,一直呆到二十五歲纔回京,承襲爵位,領功受賞,安家生子。

我還未出嫁時家中人回憶說,大哥出生的時候父親還掛著一個陰山邊騎將軍和京師都尉的名銜,後來先帝,也就是司空朔的父皇以關西一帶需加撥兵力爲由把原本駐紮在陰山、潁水的邊騎軍調走了八萬,一併交給朝中大將元世德接管,這一接管就是二十多年。

我出生的時候,惠國侯府儼然是京中無可撼動的地位。後來兩個哥哥相繼外出打仗,立過功,很多人都覺得這下白家更是一手遮天。然而老爹得知自己兒子受賞的消息,卻也只是哀嘆一聲,再不肯提。大哥回京後先皇很快爲他指婚,娶了清平郡王的嫡長女,二哥隨後也迎娶了戶部尚書的女兒。成家以後,他們除了不時在京師的大營中督視,再不曾領兵打仗。

很久之後我才知道,在司空朔被立爲太子後不久,惠國侯府上下掌握的兵力,已被削得至多不過六千人馬罷了。

我變成太子妃的前夜,一瞬間蒼老了許多的老爹拉著我的手,萬分沉重地叮囑道:“嬰寧,從今往後,遇事定要分辨清楚,不該聽的不能講的都要記牢,保護好自己,萬萬不能大意!”

從小到大,對我的教導責任一直都落在我娘身上,老爹很少能在教養兩位哥哥的時候拔冗來訓我。是以我聽得格外認真,將他的話貫徹得格外徹底,以至於到最後我除了能保護好自己,竟再也騰不出餘力去爭取別的東西了。

那之後,我很少聽到關於家中的消息。最後一次聽見,便是在燮城失守之際。

我不知道還在養病的老爹是怎麼從家中挺起身子,執起他那把□□帶著人馬衝出內城的,亦不知兩個哥哥又是如何戰死,那個替我帶來消息的家僕,在轉達了老爹對我的臨終囑咐之後,直直地在殿門外倒了下去。

他的後背和腰部參差不齊地插著六七支羽箭,衣服上血跡已經凝固。

從回憶中回過神,我依舊不說話,司空朔面上漸染疲倦。

他慢慢問道:“朕與梓童在這之前是有三個月不曾相見了吧?”

司空朔提到我極少稱“梓童”,大多是直接用“皇后”這種類似於提到一件傢俱時的沒什麼感情的正經口吻。

“回陛下,好像是。”我微微直了下身子。

話說到這裡,我彷彿也能理解自己這番行爲的其中一個重要原因了——正是因爲沒有感情,反倒顯得更理所當然了啊。我聽見心裡有個人輕輕一笑。

司空朔的眼神變幻不定,像是真的在回憶我倆乏善可陳的過往。

“你先起來。”他伸手像是要來扶我,我條件反射般從地上爬起來。“陛下,請您速速離宮。”

“你看外面這架勢,走不脫咯。”他示意我看外面包圍了陽極宮的大火,雖然一時燒不到內殿,卻是死死鎖住了出路,駱世皋鐵腕逼宮之心昭然。

我愣了半晌。

現在終於是一切都結束了,我再無話可說,從袖中取出瓷壺放到桌上。他看著我的動作,“你這是打算?”

“自盡唄,反正不能落到他們手裡。”我突然笑起來,覺得現在這樣釋然的感覺真好。

司空朔先是愣,接著也微笑,在熱浪的撲擊裡他的笑隱隱變得模糊扭曲,我聽見他的聲音前所未有的溫柔:

“果真瀟灑。”

頓了頓,他又道:“不如我隨你一路。即便是遲那麼一會兒面見惠國侯,總是顯得狼狽一點,有人陪著或許心裡好受些。”

我和他相對而坐,我發現和他相處了這麼久,直到此時此刻纔看起來像是一對正常夫妻,也挺有意思的。

拋下了面對他所需的一切體面話與禮節,我笑瞇瞇地從旁邊拉過杯子,“不知陛下體格如何?我可不能保證這壺酒的分量真夠咱們兩人的。”

“放心,人若一心求死,一滴便也足了。”他穩穩斟上了兩杯酒。

我歡快地舉杯,“多謝陛下。”

窗外的大火把碧瓦飛甍舐作飛灰,一切恍然如夢。

擡手仰脖,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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