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六年。
鄴城。
太陽懸掛在半空,舒適的暖光灑向了大地。
翠綠的大地之上,護路林連綿不絕,隨著陣陣清風悄悄晃動,柳絮飄飛,飛鳥越過護路林,嘰嘰喳喳的衝向了遠方。
一老人背靠著路邊的大樹,背對著道路,悠然的坐在地上,他的身邊放著鞭子,而在遠處的灌木叢之中,能看到許多低頭啃食的羊,大大小小的有十幾只。
官道之上傳出了馬蹄的聲響,老翁好奇的轉過頭去。
從遠處出現了四位騎士,全副武裝,全速飛奔,老翁並不懼怕,也不曾起身,就這麼盯著他們從身後飛過,而後消失在了遠處。
……
漳水。
湍急的水流呼嘯而過,發出極爲響亮的聲音。
水面之上,能看到有許多小漁船正在輕輕遊動,他們朝著水面灑下了漁網,陽光之下,水面亦閃爍著光芒,這些漁船彼此都拉開了不少的距離。
渡口處,停放著許多驢車,有模樣精明的人正跟上岸的漁夫激烈的交談著,想要低價買下他們的收穫。
雙方爭執不休,最後又各自讓步。
官道沿著漳水朝著更南邊延伸而去。
在綠油油的草地之上,一羣村裡孩童正在玩耍,他們的年紀都很小,還沒到幫家裡人做事的年紀,只用安心玩耍就是了,他們騎著竹馬,手持木劍,彼此討伐,聲勢浩大。
村口外有大人時不時看向這邊,確保這些小子們沒有冒險靠近漳河。
就在此刻,其中一個孩童猛指向了遠處的官道。
“靖哥!”
“你看!”
頑童們頓時聚集了起來,他們都圍繞在一個虎頭虎腦的小子身邊,看向了官道上的騎士。
看到那四個騎士狂奔而來,孩子們又跳又叫。
他們欣喜的衝向了路口,想要看的清楚些。
遠處的大人呵斥,“當心被馬給撞了!! ”
孩子們卻不是很害怕這一點,他們嘰嘰喳喳的叫起來,聲音比方纔的麻雀還要尖銳。
“山,逍營!絕對是山,逍營!”
“不對!是犀角營!你們看那胄!”
“是巨力營,沒看到他們的馬都很高大嗎?”
孩子們議論起來,方纔他們就是在扮演這些騎士們,此刻看到了真人,歡喜的不得了,歡呼雀躍,騎士們趕到這裡,便開始放慢速度。
方纔歡呼著往前衝,可當騎士們真正靠近自己的時候,這些孩子們又變得十分拘束,不敢言語。
方纔被圍繞起來的娃娃卻一點都不害怕,他大步走到了路邊,看著經過的騎士們。
“你們是山躺營嗎?”
領頭的騎士一愣,大概是沒料到這小娃娃還敢跟自己搭話。
他笑了笑,盯著這小傢伙, “是啊,你有什麼事嗎?”
這小娃娃一聽,很是驚訝, “真的是啊。”
他清了清嗓子,問道: “你們還要人嗎?”
“哈哈哈~~”
帶頭的騎士大笑起來,其餘幾個騎士也忍不住笑出聲來。
孩子有些生氣, “我真心詢問,欲爲國效力,君何以恥笑呢?”
領頭者大吃一驚,他停止發笑,認真的看著小傢伙,“只要是願意爲國效力的勇士,我們山,你的年紀太小了,不過,你的年紀太小了,等你長到二十歲,再來城北大營找我吧。”
娃娃認真的問道: “記住了,君可能留下姓名?等我長大,好前往拜見。”
“好,好,我叫尉遲伽!等你長大了,勿要忘記來找我!”
那小娃娃認真的行了禮,看著他們離開。
這些騎士們從他們身邊經過,朝著遠處的村莊行駛而去。
娃娃們站在遠處,羨慕的看著這些騎士們遠去。
此刻,一個婦人方纔急匆匆的走到了這裡,婦人的穿著不凡,一臉的慍怒,看著方纔那主動搭話的小子,氣的滿臉通紅,手裡拿著一條木棍, “李靖!!方纔我讓你離路遠點,你就是聽不到是吧?!”
這小娃娃再也沒有了方纔那令人驚歎的模樣,嚇得撒腿就跑。
…
騎士們進了村。
小路從村莊之中穿過,外頭圍著籬笆牆,這外牆被灌木覆蓋,綠油油的,很是美觀,進了村,便看到兩旁那一座座並列的院落,偶然有人牽著耕牛路過。
院落裡時不時傳出犬吠聲,警告騎士勿要靠近。
這幾位騎士就這麼一路緩緩往前,也不敢再縱馬飛奔,如此走了片刻,一處大院落外,有數個武士,正警惕的張望著周圍,看到這些騎士們到來,爲首者急忙上前行禮拜見。
尉遲伽下了馬,將繮繩遞給了他們,而後問道: “陛下在裡頭?”
武士點點頭。
尉遲伽這才快步走向了院落,走到了門口,便讓武士進去稟告,武士很快就走了出來,帶著尉遲伽進了院落。
院落內頗爲寬敞且平坦,有菜園,有家禽,還停放著幾架車。
尉遲伽快步走進了內屋。
在裡屋內,劉桃子正坐在上位,他穿著很尋常的戎裝,卻顯得格外威武,在他的左右,坐著許多人,其中大多都是這裡的村民,他們低著頭,額頭上滿是汗水,神色驚懼。
尉遲伽沒有打擾他們,只是站在門口守著他們。
劉桃子看向了面前的衆人,開了口, “諸位,此處雖比不上你們的關中老家……但是想要在這裡平穩度日,還是不難的。”
“當初丞相曾建議,理當將諸位送到邊塞,或者南邊,到更遠的地方去。”
“是我攔住了他,讓諸位到鄴城來安家。”
“前線傳來捷報,陳國已經平定,天下大一統……往後,諸位要在此處安心度日,我不會使人爲難你們,可諸位,也勿要辜負我的心意,若是有一人,有一人敢聚衆作亂,想要破壞這太平,我會讓丞相來全權處置,不會再插手了。”
衆人聽的很認真,其中一位老翁趕忙起身,“吾等定然銘記陛下恩德!絕不敢造次!”
“陛下允許我們來到鄴城來定居,這是天大的恩賜,若有人敢有不軌之心,老夫定與他拼命!”
其餘幾個人也是紛紛開口附和。
劉桃子這才點起頭來,他又問道: “諸位在鄴城,若是遇到了什麼難事,可以隨時告知官府,告知朝廷,就是告知我,也不是不可以。”
“多謝陛下!!”
劉桃子跟他們交代了許多,而後起身,在尉遲伽的陪同之下,大步離開了院落。
衆人跪拜送別。
在諸多騎士們的簇擁下,劉桃子離開了村莊,朝著鄴城的方向飛速趕去。
“有什麼事?”
劉桃子這纔跟身邊的尉遲伽開口詢問。
尉遲伽連忙回答道: “是祖相派人來稟告:他已經將那些聲名狼藉的奸賊們帶到各處處置,震懾了不少人。”
“他準備將其餘那些人,還有地方的諸多大族豪強,一併運往河北。”
劉桃子點點頭,繼續縱馬前進。
劉桃子胯下的這匹戰馬,是純白色的,是當初白牙的子嗣之一。
他們一行人穿過那小路,身後的騎士們卻越來越多,騎士們原先是分散在各地的,此刻皇帝要回去,他們又再次聚集。
尉遲伽看著身後的村莊,有些無法理解。
“陛下爲什麼要將這些關中人,巴蜀人都帶到鄴城來呢?”
在鄴城周圍的這些嶄新小村莊,都是修給那些外地人的,他們大多都是關中,巴蜀等地區的豪族。
世代定居當地,代代爲官,在地方上有著極大的號召力,一呼百應的那些人。
在新漢安撫好了各地之後,朝廷就開始調動這些人,強行將這些橫行地方百餘年的大族帶到了鄴城來定居。
這倒是很有大漢遺風。
有點類似當初劉邦遷徙六國貴族到關中的故事。
但是在尉遲伽看來,事情還有更好的解決辦法,例如干掉他們,一勞永逸。
劉桃子瞥了他一眼,心裡大概是知道他是怎麼想的。
“天下剛剛平定,正是需要衆人齊心協力的時候。”
“這些人,認字,能讀寫,都算是人才,他們之中,或許就藏著許多的賢人,只要是沒有作惡無窮,危害地方的,就可以保留性命,遷離原地,不必趕盡殺絕。”
尉遲伽一愣,而後感慨道: “說的也是,方纔去找陛下的時候,遇到一個娃娃,關中口音,雖年幼,卻毫不畏懼,儀表不凡,我看往後或能成大器。”
通往鄴城的道路平坦,兩旁綠樹成蔭,清爽的風吹來,在陽光之下也不覺冷,倍感舒適。
衆人越是靠近鄴城,所遇到的人便越多。
劉桃子這次是喬裝成了外出狩獵的軍事貴族,乃是外戚斛律家的人。
路上所遇到的人都不敢爲難他,紛紛避讓。
大量的百姓們聚集在城門口。
城內的道路更是擁擠。
從南城門進去,沿路的一條街滿是食肆,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食肆,有大的,有小的,有東邊的,有西邊的,小廝們站在路口,不斷的吆喝著,皆是往自家的食肆裡邀客。
街道喧鬧,雜亂的聲音遮蓋了所有的一切。
有士人坐在食肆的院裡,飲著葡萄美酒,大聲談論著學問。
隨著天下逐步平定,思想的爭論再次被掀起,浩浩蕩蕩,學者們根據當下的情況,開始提出各種各樣的學問,彼此爭論不休,那兩個年輕士子的爭論,讓不少人好奇,卻也只敢遠遠的看,不敢靠近。
百餘年的動亂,新學問的傳入,老學問的衰亡,在此刻有了些空白,急迫的等待著能有一個新的學問出現,解決士人們的問題,重振天下的思想。
劉桃子領著衆人繼續往前走。
走出了南街,來到了城池的中心地區,這裡的市大門敞開,遠遠的就能看到來自不同地方的商賈們吆喝著,聲音比起南邊還要雜亂。
在這裡甚至能看到駱駝,這是商賈們爲了證明自己的貨物來源而帶來的,就是讓他們看看,這絕對是西域的好貨。
這些年裡,西域的很多貨物開始在城內流通。
北方大一統之後,漢國這邊終於可以正常的跟西域來往了,不會再被僞周遮擋。
西域諸國當下正受到突厥的威脅,國內惶恐不安,可這對商賈們來說,並不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他們趁著道路安全,沒有盜賊的機會,帶著嶄新的貨物,出現在了鄴城。
鄴城的名聲已經在西域傳開,甚至朝著更遠的方向傳去。
只是,都護府和長史府空蕩蕩的,等待著進駐。
再往前走,便是貴人們所聚集的地方了。
有幾個明顯鮮卑髮飾打扮的年輕人,牽著獵犬,興高采烈的往外走,如今這個季節,正是最適合狩獵的季節。
他們都不願意錯過。
而在他們與劉桃子相遇的時候,他們的眼裡明顯的露出了困惑,他們似是無法確定面前這人的身份。
他們就這麼疑惑的盯著劉桃子一行人,看著他們離去。
新的大漢之內,至今存在著大量的鮮卑人,還有少量的匈奴,氐,高車等等,不同的族類等待著能有新的辦法將他們牢牢凝固在一起,再不分你我。
到了皇城,有大量的騎士們出來,迎接皇帝。
劉桃子也不必再喬裝了,他縱馬進了皇城。
來自全國的年輕的優秀軍官們站在皇城的各處,擔任郎。
看到皇帝縱馬進城,他們紛紛挺直了身體,皆希望能被皇帝看重,而後得到建功立業的機會。
到了太極殿,再往北邊走,便能看到一大片不同於其他地區的建築。
這裡沒有奢華的宮殿,沒有金碧輝煌的建築羣,反而是種滿了桃樹。
當下正是桃樹開花的時候,一大片的花呈現在皇宮的深處,那奇特的香味撲面而來。
士卒們守在外頭,劉桃子快步走進了桃林之中。
在桃林深處,傳出了歡笑聲。
劉桃子加快了速度,當他撥開了面前的一根根桃枝,走進深處的時候,看到了這裡的一個小涼亭。
劉桃枝坐在亭內,身邊放著木案,似是吃了些酒,臉色紅潤,他直是盯著遠處的孫兒,神色慈祥,看不到半點的殺手風範。
而劉張氏則是站在亭外,手裡拿著許多東西,緊張的看著小娃娃。
斛律妒則是彎下腰,抓住劉小敏的肩膀,看著小敏晃晃悠悠的走路。
小傢伙很喜歡這裡的桃林,明明還不能走的太穩健,卻非想要掙扎出母親的束縛,想要往前跑,只是掙扎了幾下,發現跑不出去,只能乖乖的往前走了,專挑最不好的坑窪去走。
忽然,小敏猛地擡起頭來,看到了父親。
小傢伙尚且年幼,臉上圓滾滾的,劉桃子的臉,母親的眼,初看像是劉桃子,、細看又像是斛律婠。
“哇!”
他叫嚷了起來,便要朝著劉桃子這裡跑。
劉桃子的步伐極大,只是幾下,就來到他的面前,表情依舊嚴肅,將他一把抓起來,就像是抓了只兔子一般,就這麼抱進懷裡,斛律妒眼前一亮,雙眼笑成了月牙。
“陛下。”
劉張氏笑了起來, “這沒良心的,見到父親便如此開心,我整日陪著都不願意親近…“
劉桃子看著懷裡的小傢伙, “還敏呢,看你這走的,像是吃醉了酒。”
劉桃枝點著頭, “是啊,我當初就說了,該取名叫桃核,叫桃骨也成啊,你看他這整日往桃林裡鑽……”
直到如今,劉桃枝還是對孩子的小名有意見。
劉桃子抱著孩子,走進了亭內。
一家人坐在了一起,小敏在劉桃子的懷裡不斷的蠕動,一點都不安分。
劉桃枝忽開口問道: “外頭都說,陳國投降了?”
“是降了。”
劉桃枝的臉色頗有些恍惚,他再次看向面前的兒子,臉上竟不由得出現了些尊重之色,“僞周都能滅掉,陳國自然也不在話下……當初你出生的時候,我就覺得你不同尋常……”
“我知道。”
“所以阿爺才一直都稱我爲劉公。”
劉桃子平靜的說著。
劉桃枝一愣,而後放聲大笑。
劉張氏此刻卻問道: “那你接下來是不是就能閒下來了?可以陪陪我們?還有啊,敏兒也需要個弟弟來陪著他玩吧……”
劉桃子一愣,斛律嬸卻滿臉通紅,不敢言語。
劉桃子輕輕搖頭,“還有許多事情要做,陳國覆滅,意料之中,但是當今天下,弊端實在太多,得天下容易,治天下難啊。”
“國內一羣驕兵悍將,大臣們……也難說會變成什麼模樣。”
“當下纔剛剛平定陳國,就冒出了許多問題,只怕短時日內,還是不能鬆懈下來。”
劉張氏有些失落,但是她也能理解兒子,她笑著說道: “有那麼多的賢才相助,一定能完成的,現在這局勢還能比過去更難不成?”
“但是,在祖珽回來之前,你還可以多休息一會吧?”
“可以。”
劉桃子說著,懷裡的小敏卻怎麼都不安分,開始瘋狂的掙扎起來,弄得劉桃子都忍不住低頭凝視著他。
“怎麼,劉公有什麼要說的?”
小敏迅速伸出手來,一把揪住劉桃子的須,似是表達對這個稱呼的不滿。
劉桃子仰起頭來,放聲大笑。
笑聲久久都不曾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