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當空。
建康城內頗爲熱鬧,百姓們不太能知道外頭正在發生的事情,有的便是知道了,也只能當作不知道。
正是農忙的時候,他們也沒有停下來思考這些事情的時間,每個人都在爲了生活而奔波。
這些年裡,建康向來都是如此的熱鬧。
一輛馬車從街道上經過,前後有武士護著,沿路之人紛紛避讓。
馬車行駛了許久,終於在通往皇城的道路外停下來。
袁憲走下了車。
儘管是烈日當空,可袁憲卻還是披了件厚衣裳,要將全身都包裹起來,他的臉色僵硬,木然。
在衆人的簇擁下,他就這麼緩緩走向了皇宮。
在他之後,又有許多重臣相繼趕到。
皇帝今日召見羣臣,是爲了宣佈兩件捷報。
陳國在與漢國的戰事裡,屢戰屢勝,江水師在射陽外擊破叛賊歐陽絕的艦隊,大破之,擊沉了許多賊船。
而在陸地方面,將軍魯廣達擊敗了姚雄,高延宗,高長恭等人的大軍,帶著精銳的主力上了船,成功撤離了江北。
陳頊面不改色的令人講述這兩起捷報,“有功的將士們,都必須要重賞!”
“還有負責出謀劃策,運輸糧草的衆人,也一併受賞!”
在聽到這兩個捷報之後,重臣們大喜。
大殿內竟然出現了歡笑聲,大家都開始爲陳國戰勝漢國而感覺到欣喜,拍手歡呼。
袁憲孤零零的坐在了上位。
拿起了面前的酒盞,輕輕吃下來。
他的頭很痛。
那一張張笑容在他眼裡變得猙獰,那笑聲愈發的刺耳,令人不適。
衆人笑得很大聲,正在談論著接下來的封賞之事,可袁憲就像是活在另外一個世界,他們的話早已是聽不清了。
江北的事情,陳頊在辦完之後很後悔。
可他只後悔了半天,在那半天之後,陳頊又恢復了心態,積極的安撫上下,想要將影響降低。
黃法氍死了之後,漢軍三路猛攻江北,江北防線已經丟了,魯廣達跑了,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若是國內再出現混亂,那就真的要完蛋了。
可大臣們是真的開心。
首先,他們不在意江北。
他們甚至都不認可江北是真正的陳國,因爲江北是後來拿下來的,這裡沒有陳國的大族人家,他們覺得這裡已經被蠻夷帶偏,不再是正統南土了。
在黃法8積極設防的時候,他們就主張說放棄在江北的支出,專心守江水就可以了。
他們雖然完全不懂軍事,但是他們也有自己的一套主張,陳國的陸軍打不過漢國,而漢國可以從陸地上直接攻打江北,所以江北無論投入多少都是白費,都是遲早要被漢人佔據的,因此治理和投入是無用功。
而陳國唯一的優勢是水軍,所以果斷的放棄江對岸的領土,直接守江不就好了?
在先前,羣臣第一次如此上奏的時候,黃法氍大吃一驚。
他趕忙告知皇帝,江北不能放棄,這裡有大量的人口,有糧食,甚至還有馬場……大臣們雖然完全不懂江北,但是還是有著自己的一套理解,他們覺得將這些東西搬到自己這邊來不就好了?
而對於黃法囑所說的什麼戰線,險要路口,關鍵渡口之類的,他們就覺得是黃法戳自己編出來騙朝廷錢的。
黃法e先前爲了在江北設防,耗費了不少的錢財,而且他這個人不太喜歡搶劫百姓,當地屬於入不敷出。
大家對他有意見,對他的提議,對他的戰略都很有意見。
現在的局勢,對羣臣們來說,不算大事,江北丟了就丟了,黃法氍死了纔是重要的。
這下,就再也沒有人敢跟他們作對,支持皇帝搞那什麼新政了吧?
陳頊跟羣臣的關係果然就親近了許多。
陳頊不再像過去那段時日的咄咄逼人,甚至主動安撫了幾個被自己所責罰過的大臣。
他們其樂融融,頗爲融洽。
大族們不在乎國家,他們只在意自己的宗族門第,皇帝是最大的大族,絕大多數皇帝不在乎國家,他也不太在意宗族,他在意自己屁股下的位置,國家便是明日要滅亡了,滅亡之前,坐在龍椅上的也必須得是他的封建爛屁股才行。
“袁卿。”
“袁卿?”
陳頊連著問了兩次,袁憲方纔反應過來,看向了皇帝,低頭行禮。
“臣失禮。”
無論是陳頊還是重臣們,都沒有去追究袁憲這殿前失儀的大罪,陳頊吩咐道:??“你來負責迎接凱旋的水軍將領以及魯將軍等人。”
“唯。??”
交代好了所有的事情,大臣們可以各自離開了。
袁憲沒有如從前那般主動騷擾皇帝,他轉身就走,沒有絲毫的眷戀。
至於他過去爲黃法氍所擔保的事情,衆人只能選擇遺忘。
大臣們走出皇宮的時候,臉上仍掛著笑容。
江總看著周圍的大官們,笑呵呵的說道:“過去黃法氍還在的時候,我們多次被漢人擊敗,黃法we不在了,我們卻能獲勝,足可見,黃法氍是個沒什麼本事的人。”
大臣們早對這人看不慣,孔範當即說道:“江公此言非虛也!”
“當初我便說了,黃法e這個人,被北胡擊敗太多次,已經失了膽氣,竟敢說什麼要分百姓的錢財來抵禦敵人,大臣以民爲本,我們與北胡作戰,就是爲了保護境內的百姓,豈能做出這般捨本逐末的事情呢?”
“孔君所言,正合我心!”
又有某個道德君子侃侃而談,??“我家侄兒便參與了這次的水戰,他給我的書信裡說:北人的船隻小且破舊。”
“他們的滿編艦隊,戰船還不到十艘,而且都是些又老又破的小船,軍士也生疏,不擅船鬥,淳于量帶著北人的戰船,被他們追著跑,只能藏在渡口,不敢出來。”
“我們有江水天險,水軍勝北胡百倍!”
“北胡擅長劫掠,卻不會治理。”
“就是土地再廣袤又如何呢?戰船這東西,他們就是造不出來,北胡體長而拙,更是不通水性!”
“想要渡江,癡心妄想!就是再給北胡百年的時日,他們也休想渡過江水!”
“好!!??”
大臣們此刻無比的激動。
除掉了黃法氍,收拾了國內那些礙手礙腳的人,跟皇帝取得了和解,再一次穩固了自己的利益。這些都是值得慶賀的事情,同時,這一戰也讓他們看到了北胡的缺陷。
步騎確實很猛,但是這水軍嘛……只要北胡的戰馬沒長出翅膀來,那就不必擔心這些人了。
當初漢國強勢的滅亡周國,給予了這些人極大的壓力,現在,他們終於是鬆了一口氣。
袁憲沒有參與任何人的閒聊,孤零零的上了馬車,而後離開了這裡。
這一天,國內的羣臣們聚集在江總的府內,設宴慶賀,宴席上衆人飲酒作詩,好不快活。
也就是在同一個時間上,就在這些人吃酒作樂吟詩高歌的那一刻,陳國的軍隊正躺在顛簸的船隻上,精疲力竭。
魯廣達被任忠追上,魯廣達並非是任忠的對手,他只能再次拋棄了一部分人,而後逃到了船上,在自家強悍的水軍的保護之下,逃離了江北。
大軍的士氣低落的可怕。
各個戰船上的將領們都不敢怠慢,死死盯著自家的將士們,他們甚至不太敢讓士卒們彼此開口交流。
陳國失去了大片的土地,大量的人口,精銳的步兵,儲藏的戰馬,鐵騎,重要的渡口。
黃法氍的長江警備網,不能只靠著一邊的岸存在。
這本來是一個兩岸疊加的網狀戒備線,可現在,隨著江北淪陷,網狀被撕裂,出現了許多空缺,黃法e之前在江北修建了許多的哨塔,烽火臺,加固了渡口,這些用來對抗漢軍的東西此刻卻變成了漢軍對抗陳軍的利器。
江水洶涌,戰船不斷的搖晃著。
來自江北的士卒們,不安的躺在船上,時不時望向了自己的家鄉。
他們上了戰船,而後才發現自己已經離開了家鄉,而且可能再也回不去了。
傷兵們發出痛苦的哀嚎聲,可隨軍醫卻不太夠,許多時候,就只能眼睜睜看著士卒們在痛苦之中死去。
魯廣達神色緊張的站在了船頭,哪怕是上了船,心裡也知道敵人不可能再追過來了,可魯廣達的心裡卻還是緊張不已,他很擔心會發生兵變。
直到前來接應的大軍出現在他的面前,魯廣達終於算是鬆了一口氣。
許多大船從四周出現,將這些迴歸的戰船們圍在中間,一艘鉅艦緩緩靠近了魯廣達所在的戰船,兩者皆放緩了速度,而後,他們通過木板來連接彼此,很快,大將周羅睺出現在魯廣達的面前。
周羅睺是個非常年輕的將軍。
他是九江尋陽人,十五歲的時候,喜歡飛鷹鬥犬,好看的衣服,帶著一幫遊俠胡作非爲,很有古代遺風,後來因勇猛被陳頊看重,而後提拔,算得上是國內少數陳頊直接提拔出來的將軍。
他跟蕭摩訶的關係很好,善衝鋒陷陣,勇冠三軍。
先前歐陽給戰敗,就是遇到了這位年輕的將軍,他今年才三十多歲,比起年輕的時候是收斂了很多,但是比起其他將軍們,還是顯得很有銳氣,很有蠻勁。
“拜見魯將軍!”
周羅睺行禮拜見,魯廣達鬆了一口氣,強行擠出了一絲笑容,??“原來是周將軍,聽聞周將軍立了大功,斬獲頗多……當真勇猛!”
“不敢當!”
周羅睺聲音洪亮,他看向了周圍,問道:“不知蕭將軍在何處?”
魯廣達那本來已經鬆懈的神色再次緊繃,他沉默了下,而後低聲說道:??“蕭將軍已經被敵人給俘虜了。”
“你說什麼?!”
周羅睺的聲音都不由得放大了許多。
“不可能!蕭將軍要走,敵人豈能攔得住他?!??”
“魯將軍,我聽到有人說,朝廷覺得蕭將軍與黃將軍走的太近,故而授意您除掉他,有這件事嗎?”
魯廣達與周羅睺對視,??“不曾。”周羅睺大概也意識到自己的質問有些過激,他長嘆了一聲,再次問道:??“那蕭將軍是投敵了嗎?”
魯廣達這次卻沒有直接回答他,只是看向了江面,他低聲說道:??“他沒有對我出手,設立疑兵,阻擋了敵人…他在南邊還有家眷……他沒有投敵,被俘了。”
周羅睺這次是聽明白了魯廣達的意思。
他那本充滿敵意的眼神暗淡了一下,而後並列的站在了魯廣達的身邊,兩人一同眺望著遠方。
魯廣達此時緩緩說道:??“周將軍,北胡多兇殘。”
“嗯?”
“當下的劉桃子,是個雄主,可北胡之中,過去也出過雄主,但是這不重要,他的將軍們是胡人,他的大臣們是胡人,你知道北方的漢人百姓在過去都是如何生活的嗎?”
“自胡人進關之後,他們肆意殺戮,無緣無故的殺人,有些時候,就是心情不好了,就騎馬出去殺人,無論是胡魏,還是胡齊,胡周,都是如此,濫殺,肆意欺辱,百姓們整日提心吊膽,走在路上都不敢見人,生怕遇到的就是個胡人,無緣無故就被殺掉。”
“胡齊的酋長高歡,也算是賢明?可他竟公開支持一錢漢的說法,殺了個漢人,只需賠一錢即可。”
“他的後代更是兇殘,日夜殺人,那高洋奴役數十萬的漢人去給他建造寺廟佛塔宮殿,連年的徭役,楊愔這樣的漢人大臣想要勸阻他,卻險些被他活埋。”
“北胡是如此發家的,往後也還會如此,劉桃子只有國名是漢,可看看他麾下的將軍們,哪個不是好殺貪殺的惡胡?斛律光是高車人,姚雄是氐人,高長恭是鮮卑人,就是劉桃子本人,不是匈奴也是鮮卑,絕不是什麼漢室出身,也就一個從南邊跑過去的王琳是個漢人………”
“劉桃子也會死的,可這些胡人卻會坐大,終有一天,北方的百姓還是會變成一錢漢,還是會被奴役,被殺害……”
魯廣達的語速越來越快,他認真的說道:“我不知道你與蕭將軍是什麼關係,也不知道你與黃將軍是什麼關係,我本人是很敬重黃將軍的,我的兄長曾與他有舊,但是,爲了家國,我可以去做不情願去做的事情。”
“這次,我做的草率,丟了江北,回去之後,也甘願認罰,不過,周將軍,請你勿要有投敵的想法……大丈夫,絕不可降胡。”
周羅睺就此沉默了下來,沒有回答魯廣達。
……
當陳國的戰船開始停靠在渡口的時候,袁憲領著人前來迎接。
有許多官員跟著他一同前來,他們對這些凱旋的將士們表達了極大的敬重,這在南邊實在罕見,畢竟名士老爺們平日裡忙著服散剝削老百姓,很少能前來犒勞大軍。
魯廣達在此處受到了英雄的待遇,可就算如此,魯廣達的臉上也看不到一點點的欣喜。
至於徐敬成,則是直接拒絕與他們相見。
周羅睺還好,接受了這些人的善意,面對這個剛剛擊敗了敵人的將軍,再考慮到周羅睺並非是底層出身,大多數人再心裡都知道了該讓誰來承擔往後的佈防軍事。
袁憲一如往常,不冷不熱,也不怎麼說話。
在得到犒勞之後,幾個重要的將軍又去見了陳頊。
陳頊對這幾個將軍都極爲看重,尤其是對周羅睺,給與了許多的賞賜,又詢問了漢國水軍的情況。
得知周羅睺在江水上追著淳于量猛打,打的淳于量損兵折將,不敢擡頭,陳頊更是大喜過望,有種宣泄了怒氣的感覺,周羅睺自然是得到了許多的賞賜。
忽然間,各地的童謠消失了,地方上的非議也消失了。
陳頊送走了這些人,而後,他召見了一位被雪藏了很久的將領,楊堅。
袁憲並不如過去那般緊緊跟隨,對皇帝的許多行爲,也不再表示反對。
楊堅再次見到了皇帝。
對陳頊而言,當下國內的局勢是有些失衡的,之前他跟著黃法氍做了不少的事情,這些事情的成效還不曾見到,但是惡果卻已經出現,他跟國內的大臣們已經出現了一種對立感。
當下國內的將軍們,許多都沒有大戰的經驗,沒有帶過一萬人以上的軍隊,戰略等方面也相當的稚嫩。
陳頊想要用楊堅,但是還是不願意給他兵權,袁憲之前所說的那句話,殺傷力實在太大,哪怕到了無人可用的地步,陳頊都不會讓楊堅帶兵的。
但是,出謀劃策,總是可以吧?
水戰的勝利也是讓陳頊找回了一些信心。
就從上一場戰役看來,至少十年之內,漢國的水軍都不能威脅到自家的軍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