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生緣起
紅塵本是無情地,緣來總緣去,相逢好,卻是離別易。一場場等待,一場場相逢,卻是誰也不會平白遇著誰,同行一程於這縹緲的塵煙裡,瞬間便是永恆。
1.
我的父親,北京知名大學外語系畢業後留校任教二十年,在四十多歲的時候,經過一位朋友的介紹,重新選擇了職業定向,從安穩的大學教師生涯轉戰到了國家外交事業,逐漸成爲了駐外使館的高級外交官。
我的母親,一名優秀的人民教師,當年不嫌父親出身在外地山區貧苦家庭,而被父親俊朗的外貌和滿腹的詩書才氣所吸引,不顧家裡的反對,嫁給了這位心臟病患者,一輩子都擔心吊膽的精心照顧她的摯愛。
而我,在父母都快四十歲的時候,在母親難產又因高血壓不能剖腹產的情況下而出生,由於生不出來,只能靠一臺吸力很大的儀器夾住我的頭部生生的拽出來,導致月子裡都是在保育室過的,因爲腦袋頂上被吸出一個小肉包,要慢慢吸收恢復,不能晃動。
高齡產女,又喜歡女孩兒,所以我的母親視我如珍寶,雖然家裡那時經濟不富裕,但是從沒讓我虧過嘴。冬天,父親帶我坐著他親手做的小冰車到公園滑冰,夏天,父親騎著二八大槓自行車,把我放在前面的小竹椅上,手裡舉著小冰棍,聽著母親哼唱著小曲,秋天,我戴著一個小檐帽,推著小車,跟著母親旁邊,春天,我和父親母親探望親戚後在街道的臺階上唱唱跳跳。這些都是我記憶中的片段和長大後聽母親的回憶,感覺似乎那個沒有心機的快樂的單純的小孩子是別人家的孩子,是我嗎?原來我也有過那麼開心的日子嗎?
2.
人的生活軌跡在小的時候是隨著父母而運行的,父母的人生走向決定了孩子的方向,而反過來說,也許是由於孩子的命定而影響著父母的生活軌跡。我的家庭生活,不知道是由於父親工作的變化而導致的改變,還是由於我本是一浮萍,註定此生是個流浪的童年而使父親註定在我出生後沒幾年就開始了他的外交生涯。
那一年,我四歲,母親抱著我來到機場,父親推著行李箱,他單位的幾個什麼領導來送他,那時父親是第一次被公派出國兩年,也是我從出生以來第一次離開他。我不知道他去幹什麼,只知道是去工作而很長時間不會回來,我抱著他的脖子使勁的大哭,感覺全世界最疼我的那個人從今天開始就見不著了,我不知道兩年是什麼概念,只知道回家後就只有媽媽和自己了。
長大後聽媽媽說,我四歲之前特別喜歡黏著父親,他下班一回來我就跟著他,他做飯都是抱著我炒菜,出去串門兒我也是往父親兩腿中間一坐,在家玩的時候,我往父親頭上蓋被子頂枕頭,踩他新洗的牀單,父親都是笑著輕輕的打我的小屁股。
而四歲以後呢,說好的兩年回來呢,一走就是二十年。
3.
外交生涯,四年一任期,中間兩年左右的時候會有一次探親,一個月的時間,一種方式是夫人出國,另一種方式是外交官回國。在八九十年代,外交官可以帶夫人出國,但不能帶孩子,以防全家叛國出逃,因此,我雖是外交官子女,但從未出過國門。
父親從第一次出國後,外交事業風生水起,連任四個國家的高級外交官,確實對國家的外交事業貢獻了力量,也得到了他事業上的巨大成就感,受人尊敬,展現了他的才華,實現了他的抱負。母親因擔心他的身體情況,在外面一個人不能很好的照顧自己,也要以外交官夫人的身份出國。而我,從六歲開始,就成爲了一名留守兒童。
從四歲到六歲的兩年裡,我適應了父親不在家的生活,白天去幼兒園,晚上要等到身爲教師的媽媽下班後來接我,每次都是自己一個人在教室到最後。回家後坐在小板凳上等著樓下有雜技小猴兒來表演,是我最開心的時候。到了放假,媽媽會帶著我去姥姥家,那裡有好多的親人,姥姥、姨媽、表哥、表弟、表妹,都特別喜歡我,對我特別好。
這是真心話,直到現在,我依舊覺得這個世界上真的是遇到了一個素質高的和諧的明事理少計較的大家庭,是多麼幸運的事。但同時,也正因爲這樣的日子雖然艱苦,但也算是可以慢慢地使我從單親家庭的感覺逐漸過渡到了羣居的感覺。這兩年,我的世界和我的心裡,其實已經沒有了父親,從最初在公交車上看到有小姑娘坐在她爸爸腿上的場景而使我獨自流淚,過渡到了我和媽媽可以開開心心地在冰天雪地裡吃著大煎餅舉著羊肉串笑得沒心沒肺。
4.
我六歲那年,天塌了,母親決定出國照顧陪伴父親,我所依賴的、疼愛我的人,又離開我身邊一個,而這次,我獨自一個人開始了寄人籬下的日子,一過就是二十年。
我清楚地記得媽媽離開我那天,先把我送到小姨家。小姨和小姨父,還有一個比我小四歲的表妹,將會是我三年來共同生活的親人,我唯一能依靠的家人,但也是我察言觀色、隱藏內心、忍耐克制的開始。我和小姨送媽媽到公交車站,媽媽坐上了一輛車,在車的後玻璃窗,媽媽一直看著我,我也一直看著媽媽,直到車開遠了,沒有了蹤跡,我沒有哭沒有鬧,甚至三年來我都沒有讓自己想她,直到我麻木了,好像我沒有親生父母,是個孤兒。
小姨和小姨父對我特別好,小姨是個音樂老師,性格開朗但說話也是沒心沒肺,小姨父教體育,性格比較溫和,家裡的一切都是他打理,小表妹很可愛,只是和我一樣是個獨生女,喜歡搶我的東西,可能她覺得這個小姐姐的東西都好玩。其實,我能有什麼玩的呢,除了學習我不知道自己還能有什麼。
到了週末,小姨帶我去姥姥家,由於姥爺在我出生幾個月後就因病過世了,姥姥就一個人在家,週末我去玩,姥姥就給我做她拿手的燉帶魚,我可以在姥姥家的院子裡揪指甲花玩,還幫姥姥到衚衕門口的壓水井打水。
那時的日子全中國都不富裕,小姨家也是同樣,每天晚上吃飯只有一道菜,比如紅燒茄子,四口人圍著一盤菜,每次小姨父都問我吃飽了嗎,我滿臉推著笑地說吃飽啦,可香了。沒人教過我要如何在別人家生活,沒人告訴我應該怎麼讓別人不討厭自己,也沒人指出來自己應該怎麼做能夠讓別人高興,這一切,不知不覺自然而然我就會做。
5.
九歲,我已經習慣了所有的環境和生活規律,學會了保護自己,學會了不說真心話,學會了少說話,從一個說話聲音很大,脾氣溫順又隨和,快樂開心的小姑娘,變成了壓抑、自閉、敏感、多疑的人。
媽媽回國了,這個消息告訴我的時候,我似乎沒什麼反應,而且爸爸也一起回國了,我更不知道是什麼感覺了。一個三年沒見,另一個五年沒見,長什麼樣子呢,他們還認識我嗎。
媽媽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她變化好大,不是從前的那個穿著老棉襖領著我吃大煎餅的娘,眼前這個明明就是一位氣質優雅,形象亮麗,著裝華美的貴夫人。再看看我自己,穿著一身切粉,土土楞楞的站在那兒。
媽媽摟著我,拉著我的手,我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什麼反應,只是覺得自己的生活是不是要有什麼變化了呢。到了小姨家,媽媽對小姨和小姨父千恩萬謝的一大堆話,好像他們有說不完的話,而我,還是那個愣愣的表情坐在那兒,不想說話。
小姨父很高興地對我說,快給爸爸媽媽拉一段小提琴,我知道,這是小姨父出錢找老師買琴教我的,他希望我能在課餘時間有點小愛好,增加點兒小才藝。我也興致勃勃地拉了起來,十五的月亮,只拉了一小段兒,就被父親說,別拉了,聽著像彈棉花做被子的,學這玩意兒幹什麼。
從此,我再也沒碰過小提琴。
6.
回到了出生地,和媽媽在一起,讀書生活,只有我和媽媽在一起,因爲爸爸在我九歲的時候回來探親一個月後,又出國了。而一年後,我十歲,媽媽也出國了,又是兩年。第二次,我又一個人寄人籬下地住在了媽媽同事家。這回更熱鬧了,媽媽的這位同事有個愛人,我稱他爲伯伯,家裡還有三個女兒,我分別稱之爲大姐、二姐、三姐。我和大姐住在一個房間,她是個酷愛學習的人,也影響著我,除了學習,我沒有別的可做。
我又重新過起了察言觀色、少說話儘量不說話、隱忍內心的日子,除了學習很好,沒有什麼是真實的。我在外人的眼裡是多麼的懂事、乖巧、愛笑、獨立的孩子,實際上我的內心開始萌發了叛逆的種子,因爲我想自己騎著自行車到處遊蕩了。
7.
兩年後,十二歲,我保送到了重點中學,媽媽也回國了。初中三年媽媽沒有出去,在家和我一起,但是讓我回憶的話,我反而想不起來這三年和媽媽的日子裡都有什麼,快樂、痛苦、平淡還是波瀾,都想不起來了。唯一能記起的,只有學習很好。
初三畢業保送本校重點高中,又被周圍的親戚朋友盛讚了一番,媽媽很滿意。
高二那年,我十六歲,媽媽出國陪爸爸了,第三次,留下我一個人,還是住在了媽媽的那位同事家,一大家子人,每天特別熱鬧,但我覺得很孤獨。
在一個月亮照在窗戶上的夜晚,我坐在牀邊,手裡捧著一本宋詞,看著月亮,第一次在內心深處問自己,爲什麼要生下我,又不在我身邊。這個答案我聽周邊的人都灌輸過,父親是爲了讓這個家的生活好起來,出國掙的錢比在大學當老師要多,而且國家大部委可以分房子,將來都是我的。而母親呢,由於要照顧先天心臟病的父親,不能讓我小小的年紀就沒了爹呀,所以要出國陪伴他。
好吧,我懂事,起碼爸媽能活著,我也能活著,將來的日子是個有房子的日子,也都是給我的。
8.
高考這一年,他們回來了。一直學習優秀的我,突然不想學了,煩了,累了,腦子裡總是在想人生有意義嗎,就是被生下來,讀書、吃飯,住在別人家,活下來,看臉色,討人喜歡。你們出國是爲了給我掙錢,讓我過上好日子,但你們吃著外國大餐,出席國宴招待會,被衆人追捧,穿著光鮮亮麗,開著奔馳車,各國的旅行遊玩,照片影集就有三十多套,還帶回來給我看,對我說,你看爸爸媽媽生活的好,你也開心呀對不對。
對,因爲我懂事,我孝順,我是個女兒,更應該是體貼的小棉襖,我還應該感恩戴德的將來侍奉父母,因爲你們爲我付出的太多了。
對,太多了,確實,這太多了的含義有多少是我付出的呢,將來有房子有錢的日子有多少是我支持的呢。我的二十年,一共說過多少話呢,有過幾個朋友呢,敞開過多少心扉呢,一隻手的手指頭就能數過來吧。
大學,開學的第二天,爸媽一起出國了,這回我可以住校了,不用再寄人籬下了。看著接送爸媽去機場的車遠去,我回到這個空蕩蕩的家,什麼感覺,自由?無聊?悲涼?空虛?還是舒服?不知道,沒感覺,再一次更深的沒有感覺。
我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我,明月裝飾了我的窗,我裝飾了別人的夢。一切皆因緣,一生中會遇見很多人,他們以各自的方式出現在我們的生活中,共同度過一段或長或短的時光,在我們生活的畫卷中留下痕跡和不同的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