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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中婦

天慶三年八月,蘇州府衙後宅。

秋高氣爽,叢桂怒放,終年常綠、枝繁葉茂的桂花樹間金慄點點,真稱的上是“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雅緻的庭院中,處處瀰漫著醉人的桂花香氣,清可絕塵,濃能致遠(yuǎn)。

後宅西側(cè)的廂房中,一位身姿輕盈綽約的少婦閒適的坐在玫瑰椅上,對鏡梳妝。她大約二十多歲的年紀(jì),上身穿淺黃繡折枝花卉明光錦褙子,下著碧色雲(yún)綾長裙,俏皮的倭墮髻上插著一隻流光溢彩的金步搖,鑲珠嵌寶,晶瑩輝耀,襯得她那張光潔美麗的面龐越發(fā)好看了。

鏡中的她,風(fēng)姿楚楚,嬌美難言,分明是位難得一見的絕色佳人。她卻對鏡中的容顏猶然不滿,用挑剔的目光審視了片刻,纖纖玉手伸向脂粉奩,想要重新補(bǔ)妝。

一名苗條婀娜、面容清秀的大丫頭在旁侍立,眼中滿是羨慕之色。這樣還嫌不足麼?您已經(jīng)很美了,我是女孩兒家,見了您也是怦然心動啊。

“我的好小姐,敢情您又……”門簾挑起,一位身穿青衣的中年嬤嬤走了進(jìn)來,又有些著急,又不敢大聲,壓著聲音、陪著笑臉,“三奶奶快要臨盆,大奶奶正忙的腳不沾地呢。好小姐,您是裴家二奶奶,大奶奶的弟媳婦,不好獨(dú)讓大嫂受累的,好歹幫幫忙去。”

少婦並不理會她,還是專注的看著鏡子,淡掃娥眉,輕撲脂胭。她這般輕描淡寫的不當(dāng)回事,可憐這青衣嬤嬤乾著急沒辦法,只好柔聲軟語的央求,“我的好小姐,姑奶奶,您就聽奶孃一回吧!”

“不省心的小姐啊,都是兩個孩子的娘了,還是這般一團(tuán)孩氣!”青衣嬤嬤望著聚精會神對鏡梳妝的少婦,心中哀嘆。

這少婦名林幼輝,是工部林尚書的小女兒,蘇州知府裴鍇次子裴弭之妻、裴家的二奶奶。她父親林遜曾做過幾年蘇鬆巡撫,因蘇鬆巡撫駐所在蘇州,故此和裴知府相熟,一來二去的,便成了兒女親家。

林巡撫膝下共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林幼輝是次女,排行最小。自打她生下來便是父母疼愛,兄姐寵溺,性子養(yǎng)的很嬌。這不,連日來本就事情多,她的弟媳婦、裴家三奶奶徐氏又即將臨盆,她還有心思忙中偷閒,梳妝打扮。青衣嬤嬤姓李,是她的奶孃,見她這樣,哪有不擔(dān)心的。

裴家,是清白厚道的好人家,也是重規(guī)矩的人家。在裴家做兒媳,不可輕忽大意。

其實,不管在哪家做兒媳,都不可大意。只有熬到了做婆婆的那天,才能稍微喘口氣。

裴知府爲(wèi)官清正,管教兒孫也頗爲(wèi)嚴(yán)厲,向來不許子弟散漫紈絝。夫人方氏性情寬厚慈愛,可婆婆就是婆婆,兒媳婦們到了她面前,都恭敬孝順的很。

裴家大奶奶顧氏出身江南舊家,溫良賢淑,家裡大大小小的事務(wù)都是她操持,夙興夜寐,任勞任怨。對兩個弟媳婦她也是關(guān)心愛護(hù),很有做長嫂的風(fēng)度。

裴家三奶奶徐氏來歷不凡,是魏國公府的嫡出小姐,魏國公和國公夫人的掌上明珠,可她自嫁到裴家以來,也是兢兢業(yè)業(yè),不敢懈怠。

倒是自家小姐,從林家小姐變爲(wèi)裴家二奶奶,從閨中少女變爲(wèi)兩子之母,卻依舊是天真爛漫的性情,醉心於錦衣美食,酷愛修飾,從來不曾改變過。

裴知府和方夫人都是極公正的長者,可是裴家有三個兒子呢,長子自然最受器重,小兒子自然最受寵愛,裴二爺夾在中間,本就是最易被父母忽視的兒子。小姐您嫁了次子,偏還這般任性,真是急死人了。

李嬤嬤一邊想著心事,一邊堅持不懈的央求,“好小姐,姑奶奶,快別這樣了。添人進(jìn)口是大事,三奶奶快要生孩子了,大奶奶忙的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小姐你這裴家二奶奶,這會子無論如何躲不得清閒。”

少婦重新補(bǔ)了妝,對鏡審視良久,白玉般的面容上方露出滿意的微笑,“奶孃,您不必著慌,不礙的,我心裡有數(shù)。雖說做人兒媳婦是勤謹(jǐn)爲(wèi)好,可我是二兒媳婦呀,和大嫂不一樣的。再說了,三弟妹才發(fā)動不久,離生還早著呢。”

裴家三奶奶徐氏,眼下這是第三胎了。她生長子珩哥兒的時候足足折騰了兩天兩夜,生次子璟哥兒那會兒也不順暢,以她的體質(zhì),這第三胎也不可能順順當(dāng)當(dāng)?shù)模厥呛臅r良久。眼下她纔開始捂著肚子叫疼,嫂嫂們便要緊張兮兮的守著她不成?

李嬤嬤不以爲(wèi)然,還要苦口婆心的再勸,少婦笑吟吟擡手止住她,“好了,奶孃,我知道了,這便過去,給大嫂幫忙。”您別囉嗦了,我去,還不成麼?

少婦款款站起身,曼聲吟道:“‘中婦輟閒事鉛華,不比大婦能憂家。’”她轉(zhuǎn)過頭,對李嬤嬤嫣然一笑,“奶孃,二兒媳婦就是忙裡偷閒愛打扮,宋詩裡都是這麼說的呢,可見從古至今,人情世故,相差無幾。”

李嬤嬤又好氣又好笑,小姐你又吟歪詩、說歪理!打小你便是這般淘氣,在老爺、夫人膝下時倒沒什麼,如今已是嫁人生子,還頑皮呢。

李嬤嬤和大丫頭寒姿一起服侍著少婦出了門。少婦行走在潔淨(jìng)的小徑上,呼吸著怡人的桂花香氣,脣邊泛上淡淡笑意,“聞木樨香否?”李嬤嬤和寒姿都是跟慣她的,一齊笑答,“聞到了!”

桂花香氣無所不在,怎麼可能聞不到呢。

少婦自得的一笑,腳步輕盈,向小徑深處走去。

蘇州太倉的劉家港,此時停泊著上百艘寶船、戰(zhàn)船、坐船、馬船、糧船,高牆大桅,集如林木,雲(yún)帆蔽日,氣勢凌人。這是帝國龐大的遠(yuǎn)洋艦隊,自西洋而回。兩年前自劉家港啓航下西洋的時候,他們帶走的是帝國馳名海外的絲綢、瓷器、珠寶、藥材等物,這些物品價值昂貴,全是民脂民膏;兩年之後回航,他們帶回的是獅子、金錢豹、麒麟、駱駝、駝鳥以及香料,當(dāng)然了,最重要的是西洋各國的朝貢、臣服,這纔是皇帝陛下看重的。本來麼,下西洋便是爲(wèi)了“耀兵異域,示中國富強(qiáng)。”

蘇州知府衙門裡,一位年紀(jì)在五十歲上下、相貌清癯俊雅的男子坐在官帽椅上,面色凝重。遠(yuǎn)洋艦隊回航,近三萬人的口糧需蘇州府供應(yīng),這,可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向百姓攤派麼?不能。整個帝國的稅糧不過兩千九百餘萬石,而蘇州一府七縣的糧稅爲(wèi)兩百八十九萬石,佔到整個帝國賦稅的十分之一。吳中百姓,已經(jīng)夠苦的了。

“開倉吧。”男子做了決定。

可是,真要開倉,卻不是他這蘇州知府能一個人做主的事。在蘇州地界上,有一個人的職權(quán)比他更大,那就是蘇鬆巡撫。如今的蘇鬆巡撫姓鐵名強(qiáng),性情剛直不阿,還真有點兒鐵面無私的意思。

裴知府站起身,簡潔明瞭的吩咐,“備轎,去巡撫衙門。”

天黑透之後,裴知府方纔滿身疲憊的回來。夫人方氏笑容滿面的迎上去,親自替他寬了衣服,換上舒適的道袍,“老三家的生了,是個小子。老爺,咱們有八個孫子了!”

裴知府怔了怔,有些失望的問道:“又是個小子?”

方夫人嗔怪,“怎麼?你嫌棄小八?”她才得了個白胖孫子,正是高興的時候呢,可見不得丈夫這絲毫不加掩飾的神色。

裴知府苦笑,“自己的親孫子,我嫌棄什麼?我只是想著,咱們只有三個兒子,沒閨女。老大、老三都和咱們一樣,也是各有三個兒子,沒閨女;老二呢,只有兩個兒子,沒閨女;夫人,咱們命中沒有女兒倒還罷了,難道連孫女也沒有?”

方夫人輕輕嘆了口氣,“女孩兒有什麼好?辛辛苦苦、嘔心瀝血的養(yǎng)大了,卻要忍痛嫁到別人家去,看公婆、夫婿的臉色過日子。”

她雖是這麼說,眼中卻流露出可惜、遺憾之色。

裴知府和她做了幾十年的夫妻,哪有不明白她的?她比誰都想要小孫女,不過是嘴上逞強(qiáng)罷了。

夫婦二人四目相對,都覺無奈。

“衙門事情可順利?”方夫人遞過一杯熱茶,輕聲問道。

“遠(yuǎn)洋艦隊回航,近三萬人的口糧需緊急供應(yīng)。好在鐵巡撫憐恤百姓,答應(yīng)開倉。”裴知府呷了一口茶水,微笑說道。

“如此甚好。”方夫人很覺欣慰。

遠(yuǎn)洋航隊大約每四年要下一次西洋,啓航、歸航之處,都是蘇州轄下的劉家港。爲(wèi)遠(yuǎn)洋航補(bǔ)充給養(yǎng)等重任,也歸蘇州府辦理。若能如數(shù)供給遠(yuǎn)洋航隊卻不增加蘇州百姓的負(fù)擔(dān),當(dāng)然是極好的。

“兩年之後,怕是又要出航。”裴太守放下茶盞,淡淡說道。

近二十多年來都是如此,每次下西洋大約耗時兩年,回來後歇息兩年。之後,重新出海。

每四年一次,耗費(fèi)無數(shù)人力、物力。

當(dāng)然了,皇帝陛下並不屑於理會下西洋的巨大耗費(fèi)。做爲(wèi)君臨天下的真命天子,他哪會把這些看在眼裡?外國商人來天朝經(jīng)商,他還特地吩咐不要收稅呢,“今夷人慕義而來,乃侵其利,所得幾何,而虧辱大體多矣。”

君子尚且恥言利,更何況皇帝。

不過,地方官可就不行了。做地方官的,必須要按時足額的把賦稅收上來,上繳國庫。地方官是要做實事的,清高不起來。

想起兩年後要面對的遠(yuǎn)洋航隊補(bǔ)給,裴太守有片刻失神,方夫人也默默無語。

“咱家還有個喜信兒呢!”方夫人打起精神,笑著告訴丈夫,“今兒呀,中郎媳婦好似身子不大好,悄悄的回房了好幾趟。大郎媳婦不放心,特地請了大夫來……”

說到這裡,方夫人停頓下來,笑咪咪看著裴知府,卻不往下說。

裴知府輕輕咳了一聲,“有喜了,對不對?夫人,依我看,中郎和咱們,和他大哥、三弟,都是一個命。”

我有三個兒子,我的兒子再每人各有三個兒子,真是整齊劃一。

方夫人神色惴惴,“不會吧?還是小子?這也太……太巧了吧?”

方夫人嘴上雖是這麼說,心裡倒真有幾分相信:中郎媳婦這回懷的,九成九也是個小子。

這倒不怪裴知府和方夫人沒信心,實在是他們這大半輩子以來,自己是一個接一個的生兒子。等到兒子長大成人娶了妻,又是一個接一個的生孫子,一個,兩個,三個……一直生到了第八個。

對於曾經(jīng)朝思暮想的小孫女,他們已經(jīng)不敢指望了。

“恐怕又是個小子。”不只裴知府夫婦這麼想,裴家大郎、中郎、三郎這三家人,也是這麼想。

出乎衆(zhòng)人意料的是,裴家二奶奶林氏十月懷胎期滿,瓜熟蒂落,居然生下一名女嬰。

全家人都覺得很稀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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