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輪轉動,馬鈴叮叮響,吵得昭昭心煩。
她抽出叼在嘴裡的細柳條,仰頭把馬鈴捆緊。
耳邊靜下來,昭昭斜坐著雙手舉書,紙面每個字她都認識,卻沒法揉成句子塞進腦裡。
她不愛看書,但這本冊子不得不看,上面寫的是修寧今日初諭要講的話,需牢牢記住,免得在翻譯手語時鬧了笑話。
昭昭目光掃過一行行字,翻到尾頁時,疑心自己看花了眼,眉毛猛跳了一下。
正轉身要問修寧是否改改,馬蹄停了。
“恭迎郡主——”
官學正門前跪了一排官兒,齊齊拜向馬車,藍藍綠綠的官服在陽光下頗晃眼。
爲首那人特殊些,穿著緋紅官袍,昭昭記得這人姓陳,原是禮部侍郎,被江尚書拔擢到官學任祭酒。
他踱上前,躬身對修寧道:“您來得正好。學子們已經祭過孔,在明經堂等著聽您初諭呢。”
說這話時,原本跪地不語的司業都偷偷對了眼色,昭昭曉得這些人在想甚麼。
他們覺得不公平,按理說初諭該由江尚書這樣的文人領袖主持,再不濟也該是德高望重的老翰林,萬萬輪不到一個空有顯貴家世的姑娘家。
陳祭酒也清楚同僚想法,笑著說:“這是太子殿下和江尚書共商的事,還望郡主莫要推脫。”
修寧微微頷首,在陳祭酒和一衆學官兒的簇擁下往裡走。昭昭沒急著跟上去,衝隨行馬車的侍衛們道:“拿出來吧。”
一方金絲楠木匣子奉到面前,昭昭啓開些許,灼灼光華自縫隙處溢出,她微瞇了眼,徹底啓開。
一瞬間,幾個捧匣子的侍衛都不禁閉眼,足以照夜的夜明珠在朝陽下閃耀奪目,亮得像是不真切的光點。
昭昭揉了揉這團光,有些捨不得:“另一盒彩頭呢?”
另有一方匣子奉上來,裡頭裝著十幾顆鴿子蛋大小的東珠,流光溢彩,隨便一顆轉手賣了都足以買李清文狗命。
昭昭看得手癢,真想順一顆走,半晌後嘆了口氣:“送進去吧。”
——
明經堂內。
耳邊嘈雜,謝消慶掃一眼座中同儕,說笑的說笑,吵嚷的吵嚷,有些放肆的嫌天熱,寬衫解巾歪坐著,拿了本書呼呼扇風,沒半點禮敬的意思。
謝消慶微皺了眉,看向一旁神情鬱郁的龐宣:“你又被派難辦差事了?”
龐宣垂著頭,嗯了一聲,掏出兜裡的錢袋,抓一把碎銀塞進謝消慶袖裡:“是兄弟就別多問。”
身後響起幾道掌聲,有人笑著說:“既然是兄弟,你直言讓他閉嘴就行,何苦還要塞把銀子,哄媳婦兒似的哄他?”
兩人回過頭,原本空蕩的後座不知何時坐了人,襴衫儒巾都壓不住他身上的紈絝氣,笑得輕佻散漫,卻不討厭。
謝消慶正覺這人眼熟,龐宣就拱手道:“吳二少,您怎坐後頭來了?”
他坐後頭不奇怪,奇怪的是孤零零的,沒幾個狗腿跟班,渾得倒不像樣。
吳究笑笑,似乎也這麼想,瞥一眼身旁扮作學子的長隨:“把那幾個混賬給我叫過來。”
長隨喏一聲,沒一會就帶回幾個寬衫解巾的學子。
幾人見了吳究,俱是一臉茫然:“吳兄,怎坐後頭來了?咱不說好了,要……”吳究一眼殺過去,幾人立馬閉嘴,鵪鶉似地老實坐下。
紈絝都帶了長隨,長隨們又帶了瓜子花生乾果,混著擺了滿桌,供紈絝們吃著玩。
另外,長隨們還備了扇子,一扇,桌上散落的瓜子花生殼就往謝消慶後領鑽。
他回過頭,氣惱地盯著一幫紈絝:“這是明經堂,正兒八經讀書的地方!”
紈絝們眼皮子也沒擡,不把他個憨貨當回事。
謝消慶又說:“待會郡主初諭,你們也這樣聽麼?”
吳究嗑瓜子的動作頓住,笑了一聲:“謝兄,你來京也有一月了,沒去河邊戲樓逛逛麼?”
見謝消慶愣住,旁邊人戲謔道:“那甚麼東海黃公和蘭陵王破陣,都是臺上戲子一聲不吭的啞劇。凡這種場,最適合帶些吃食去看樂子,吃著吃著就睡著啦!”
這是在譏諷修寧是啞巴。
“你們!”
謝消慶正要辯兩句,眼前漸漸昏黑,伸手不見五指。
若非耳邊譁然,他定要懷疑是自己忽然瞎了眼,或是天上太陽落下來了。仔細一瞧窗邊,原來是外面人用木板遮住了光。
這是做甚?
堂內像個密不透風的大盒子,學子們先是沸了一陣,而後靜下來,待人語聲平息後,一縷光緩緩浮出,如同明月從海面升起,綻放著冷清的光華。
“夜明珠!”堂內有人驚呼道。
謝消慶聽過此物,從未見過,原以爲這是子虛烏有的物什,卻沒想到世上真有足以照亮滿堂的明珠。
這是天上有地上無的寶貝,就連吳究身邊富貴慣了的紈絝,也忍不住嘀咕道:“……奶奶的,這麼大的夜明珠。”
吳究冷笑一聲:“咱們太子殿下送的,能不大嗎?也不曉得他看上那啞巴哪裡,死乞白賴地湊上去。”
“吳兄,此話慎言……”
夜明珠籠著光,無所依憑般緩緩飄動,最終停在玉階屏風後。所有人的注視都凝在那一處,只等傳聞中的修寧郡主現身。
謝消慶也望向屏風後,忍不住有些擔心,郡主沒法說話,這可怎麼講學呢?即便有人能翻譯她的手語,又如何保證言能達意呢?
屏風後浮出兩道身影,一道恬靜,一道凌厲。
凌厲那道身影戴了玉扳指,叩了叩佩刀刀柄,噔噔響,聲音不大,卻鎮得堂中連竊竊低語聲都寂了。
“今日初諭,我家郡主不想說些仁義禮智信的虛話,也不想像個老頭子似的明倫、勸學、肅紀,少年人就該有少年人的做派。”
“我家郡主出一道題,堂中人人皆可競論,答對有賞。”
侍衛們擺出兩張高木幾,一面放了夜明珠,一面放了整斛東珠。
學子們都看花了眼,齊聲忙問:“是何題目?答案唯一否?”
昭昭邁出屏風,笑著說:“小對小賞,大對大賞。”
頓了頓,正聲道:“題目是——我朝爲何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