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零星的雨滴散落在房檐,有的卻被風狠狠吹打在窗紙上,發出乒乓的聲響,鳳娘被這聲音吵醒,迷茫的睜開了眸子,下意識的動了動手指。
“鳳娘。”方翎一直緊握著鳳孃的手,此時見她醒來了,便更加緊的攥住不肯放手,他吩咐一旁伺候的丫鬟。“把藥拿來。”
“是。”丫鬟從小桌上端起溫了數次的藥碗,一口口喂著鳳娘喝下。
鳳娘吃了藥,稍有了些精神,她茫然的環顧四周,卻沒看見方玉琢的身影——方玉琢一向孝順,平日裡喝藥這等事都是他服侍的,她病成這般,怎麼沒見到兒子?
“翎哥…”她急忙望向自己的丈夫。
方翎別開眸子,鳳娘神色間的脆弱就好像一把利刃生生割開了他的心脈,令之苦痛難言。“鳳娘,你還病著,吃了藥再睡會兒,我們過些日子再說好麼?”
“翎哥,你告訴我,玉琢怎麼了?爲什麼要瞞我?”鳳娘一聽更是焦急,她擡頭,屋裡的丫鬟一衆都無言的低頭,這等肅穆的氣氛令她更加不安。
“鳳娘…”
“是不是他病了,啊?是不是?還是受了傷,動彈不得?”鳳娘不聽方翎的喚聲,她握著方翎的手哽咽了起來。“我的玉琢怎麼了,翎哥你說啊,他怎麼了…”
“鳳娘!”方翎加重了些語氣,才止住了鳳娘無休止的猜測,他凝望著鳳娘憔悴的模樣。“鳳娘,我告訴你,你不要著急好麼?”
鳳娘望他,淚珠在眼眶裡打著滾兒。
“玉琢他…他走了。”方翎用力將鳳娘擁進懷裡,低聲說道。
“走了?去哪兒了?是要出門歷練嗎?”鳳娘像個沒長大的孩子,天真的令人心疼。“怎麼也不說一聲,什麼時候回來呢?”
“鳳娘,鳳娘…”方翎一聲聲喚著妻子,耳邊徘徊著妻子的問話,卻不知如何作答。
“玉琢也是長大了,自己一個人就能出門了呢。就是他這不在,我也是怪想的。”鳳娘牽強的抿起笑意,問方翎。“翎哥,你說再回來玉琢會不會又長高了?恩,大概也會瘦了吧?”
“鳳娘…”方翎不知道回答什麼好,鳳娘沉默了一會兒,方翎只覺得肩膀一陣冰涼。
鳳娘哭了。
起初只是流淚,然後便是嚎啕大哭,似乎要把一切的委屈都付與淚水,她拼命的捶打著方翎,卻被方翎緊緊抱住,然後把一聲聲呼喚送到鳳娘耳邊。
“我的兒呢?我的兒呢?”
“鳳娘…”
“我就是睡了一會兒,我的兒怎麼就沒了?你把我的兒藏去哪兒了?”
“鳳娘…”
“我要我的兒!翎哥,把兒子還給我…”
“鳳娘…”
風雨初停,只剩下些零散的水滴,鳳娘也哭累了,她靠在方翎懷裡一聲聲的啜泣,方翎把她抱回牀上,長嘆一聲。
這時有個僕人跑了進來,在方翎耳邊低語。“家長,傅家千金求見。”
“我不去找她,她倒自己跑上門來了!叫她去前堂等著!”方翎眉峰一皺,給鳳娘掩了掩被子,吩咐道。
“是。”僕人行禮跑了下去。
“鳳娘,你好好歇…恩?”鳳娘早已經閉著睡著了,方翎苦笑一聲,擺了擺手示意丫鬟們全都出去,這才起身走出了屋子。
……
傅相思十分迷茫的站在方府之前。
方府大門微開,門環間用兩道白綾繫著,致使大門只能開一道人寬的小路,牌匾帶喪,就連大門前鎮宅的兩條蛟龍石像都掛著白喪。
誰走了?
方翎?鳳娘?還是方玉琢?
吱呀一聲,門板微動,有個僕人爲傅相思掀起白綾引她入門,傅相思有意想問那白喪的事情,僕人卻只是一言不發,領著姑娘往前堂去。
姑娘打一進門兒便看見那偏角種著的桃樹苗兒,當下心中一跳——這是,有人夭折了。
在傅城這地方,夭折二字頗有講究,平時是不能提及的,一般人家都會每年年初在小盆盛種一株桃樹,若有孩子早亡,便將當年的桃樹栽於偏角。
未出週歲而亡,稱之爲‘逃’,可能是取‘逃開世事’之意,人家要將孩子用紅桃花鋪棺,由本家兄弟殮於偏院兒。
男未滿十五,女未滿十四而亡,稱之爲‘夭’,意爲‘損於夭華’,人家要高種一株桃樹,由父母將孩子殮於樹下。
未滿雙十而亡,稱之爲‘折’,是‘初剛而折’的意思,人家要栽一截兒桃枝攔腰折斷,之後孩子可以成人禮節入殮下葬。
無論是哪種,都是不詳的徵兆,所以人家一般不會大辦喪事,只是女人家哭一哭,小孩兒跪一跪,這便算是完,掛喪的少有。
然而方府——軒宇樓閣,亭臺水榭,只要入目之處,無不是長綢表喪,池水掀起之間,能看見那滿池紅鯉此時都被換做雪白的了,哪怕是初夏開的正盛的荷花也都被摘下,從外邊兒移來了無色蓮。
能看得出,這辦喪事兒的人,定然是寵極了早夭的孩子,要讓這孩子風風光光的走完最後一程。
傅相思已經知道夭折是的是誰了,方府數年來也不曾見過第二個公子,那定然是方玉琢,因著她的事兒,早早的走了。
姑娘的小臉兒煞白起來,她神色恍惚,跌跌撞撞的跟著僕人進了前堂。
……
方翎步入前堂,便看見那令人驚豔的少女安安靜靜的坐在下位,兩手捧著一杯暖茶,似乎是冒著雨跑來的,渾身上下透著水跡,時不時瑟縮著擦擦額上滴下的雨珠。
他還不曾說話,便見那姑娘渾渾噩噩的望他一眼,然後撲通一聲,不作聲響的跪在了他的面前。
方翎嚇了一跳,急忙避開,惱怒的坐上了高位,打量起自己的女兒來。那女孩能看出模樣是像鳳孃的,然而像的太模糊,若不是知道,任人去猜也是想不到這二人有關聯的。
“不孝女方柳仙,拜見爹爹。”
“誰是你爹爹!”
傅相思話音未落,便聽見方翎不悅的聲音,方翎將茶碗端起,微抿一口,皺著眉頭望她。“你若是我女兒,我非要打死你不可。”
傅相思手心兒一疼,只覺得沒有力氣再開口,她勉強說到。“是我不孝,我不該出現在哥哥面前,不該害的他——”
姑娘默然無語的低下頭。“我是罪人。”
“若是你這般講兩句就能換回玉琢,我到恨不得你從天黑講到天亮。”方翎砰的將茶碗放下,他不耐煩的說到。“傅千金還有別的事兒麼?”
“我想見娘。”傅相思終於鼓起勇氣一般,她爬起身來,委委屈屈的哭道。“我要見娘!”
“你不配叫她娘!”方翎登時被怒火點著,他一把將茶碗掃到地上摔了個粉碎,他高聲嚷道。“管家?給我送客!我們方府廟小,容不下你這尊大神!送客!”
“姑娘,請吧?”
管家拽起傅相思的衣袖,領著她向外走去,傅相思慌亂的回頭,哭求。“我只是想見娘…求求你,讓我去見娘——”
她只看見方翎負手繞過屏風而去的背影,於是,便是最後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