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福坐在書房裡, 一坐便是坐一個晚上,疲憊地撐著額頭低頭冥想……
這個馬幫主,不論對丁大葉還是對他自己都是一個致命的威脅。他有太多的把柄在他的手上, 這一切都好似□□隨時都會爆炸讓他身邊所有的人都死無葬身之地。
留不得他了……
小欒端了壺熱茶進來, “少爺, 天色不早了, 您累了一天, 早些休息。”他爲何家福沏了杯茶便靜靜地立在一旁,何家福擡頭看了看他,忽然問道, “小欒,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小欒愣了下笑道, “少爺怎麼突然問這個。”
何家福黯然道, “我只是想起了小索。”
小欒低著頭, 過了半響他才擡起頭笑道,“少爺, 我剛剛看到小小少爺了。”
何家福溫柔地笑笑,“我好幾天沒去見過他了。”
小欒笑道,“前些日子少爺你不讓小小少爺來見你,小小少爺當時的模樣真叫人心疼,幸好後來少爺你還是心軟了。”
何家福勉強笑道, “最近局勢那麼動亂, 表面風平浪靜暗地裡波濤洶涌, 也不知丁大葉爲何偏偏現在來京城攪這趟渾水。”
小欒凝重道, “少爺, 外面都在傳忠義王爺要逼宮,若是真到那時候, 怕是京城要兵荒馬亂了,我們是不是……”
何家福搖搖頭,“越是這個時候越是不能輕舉妄動,”頓了頓才道,“再看看吧。”他捏捏眉頭,“明天早上我要同聞寧大哥商量一些事,你記得幫我備馬車。”
小欒點點頭。
何家福笑道,“你也下去休息一會兒吧,其實你不用在這裡陪我的。”
小欒收起笑臉肅然道,“少爺,這是小欒的職責,除非我死……我不會離開少爺半步的。”
何家福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望了望窗外一輪皎月高掛,他道,“這麼好的月色,只有你我欣賞真是可惜。”
這麼好的月色,多該與人共賞。
京城裡這半個月下來老百姓中間各種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有說當年若是不是流血宮變本該是先皇最鍾愛的泓禎皇子繼承皇位,也有說現今京外各路藩王虎視眈眈等著忠義王爺發號施令一舉逼宮。局勢越來越緊張,當朝宰相更是一病不起欲辭官歸故里。
丁大葉憂心忡忡,好幾晚都做了同一個噩夢,夢到了泓禎被斬頭示衆還掛在城門上,他的眼裡流出血淚,死像甚是悽慘,死前哭著喊她去救他。後來她曾再去過那小巷子深處去尋找泓禎,可是早已人去樓空。
街頭巷尾都在傳喻思荇命不久矣,有說親眼見他吐了幾升的血,有說他在朝廷上直直地暈倒了過去,有說十幾個御醫圍著他都手足無措。
丁大葉帶著幾支人蔘悄悄去相府看他,幾日不見,她驚愕於他的憔悴枯槁。
“真沒想到這個時候你會來看我。”喻思荇微微一笑,他虛弱地拿著帕子掩口輕咳,禮全拿了個靠墊給他支撐著身體好讓他坐得舒服一點。
丁大葉看著他慘白如紙,瘦如枯枝模樣心裡既難過又憂心,“前些日子看你還好好的,怎麼突然病得那麼重了?”
喻思荇朝著禮全使了個眼色,禮全得命屏退了其他的婢女家丁關好門。
喻思荇臉上的病容在門關上時斂去了一半,笑盈盈地看著丁大葉,眼神不復剛剛的散漫變得精湛有神,他低笑道,“我若是不病,皇帝怎肯輕易讓我辭官。”
丁大葉紅著眼圈冷冷道,“原來是裝的,你也不早說,還我擔心了那麼久!”
喻思荇劇烈地咳嗽,邊笑邊咳眼見著臉上的血色逝去,“真高興你還會擔心我。我真得挺高興的。”
丁大葉嚇壞了,忙輕撫他的背,“看你咳嗽成這個模樣,少說兩句吧。”
喻思荇搖搖手示意她不需要自責,“我平日裡服少量的毒裝病躲過皇帝的猜忌,這次爲了能順利辭官我服了過量的□□,毒傷及肺腑,我這病一半是裝出來的一半是真得。”
丁大葉疑惑道,“你不是明年春天才考慮辭官嗎,怎得這麼急匆匆,”她警覺道,“是不是真得有什麼事要發生了?”
喻思荇認真地看著她,“丁大葉,聽我一句忠告,早點回山西,留在京城對你一點好處都沒有。”
丁大葉一顆心猛沉,“你……你有泓禎的消息嗎?”
喻思荇凝著她嚴肅道,“你在京城見過他?”
丁大葉微揪著眉搖了搖頭,“我……我沒見過他。”
喻思荇凝重道,“你若真是見了他,定要告訴他忠義王爺只是利用他,等他一旦逼宮得逞,下一個要對付的便是他了。”
丁大葉張了張口,終究一句話都沒說。
喻思荇轉而微笑道,“真好,我馬上就要離京了,這或許就是我們的最後一次見面了,我很高興在我離開京城前能再見你一面。”他說著輕輕地握著丁大葉的手,這次丁大葉未掙扎,她感覺到他的手又冰又涼,他的指節很美很纖長。
“以後要好好照顧自己。”他只是簡單地叮囑了一句。
丁大葉紅著眼圈,很不習慣動容,只是微笑著點點頭,眼淚幾欲奪眶而出,喻思荇虛弱笑道,“丁大葉,”他指指自己的臉頰,“你親我一下吧,我喜歡了你這麼多年,是時候改給我這十幾年來個終結。”
他本只是開玩笑的,此時的氣氛太悲傷,他不願意看到丁大葉傷心的模樣。
丁大葉低頭慎重地在他的額上輕輕地吻了下。
喻思荇驚愕瞪大了眼,他愣在那裡,許久才喃喃道,“夠了,已經夠了,我無憾了。”
禮全送丁大葉回去,一路上兩人都未言語,直至到了家門口,禮全喊住丁大葉,“謝謝你,夫人,禮全永遠衷心地祝福您。”
丁大葉喉中梗嚥著什麼,她微笑著朝他擺擺手目送他離去。
京城繁華依舊,這背後,丁大葉隱約感受到一股死亡的威迫氣息。
她決定儘快先送走丁子玨。
看著快活的丁子玨,丁大葉心裡是猶豫的。做母親心中最大的心願自然是讓自己的孩子永遠開心,她又怎麼會不知道他每晚偷偷跑出去見的誰。
子玨的眉眼像極了何家福,有時候看著他的模樣,心中便會生出一陣恍惚,彷彿又回到了那個夏天,璀璨斑駁日光,她與何家福兩人躺在花架下乘涼。
記憶中的畫面太美好,以至於每次想起心都會微微抽痛。
撫摸著子玨熟睡時的臉龐,她溫柔地在他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記,“我的子玨,孃親不是想讓你難過,只是京城現在太危險,你先和方叔叔回山西,孃親將這裡的事情處理完就會來陪你的。”
熟睡中的子玨無意識的翻了身,丁大葉爲子玨掖好被子悄悄出門,牀上的小小身子動了動,寂靜的夜裡有人在無聲地抽泣。
錢莊的生意慢慢緩了過來,丁大葉雖對魏佳怡客氣又禮貌,但是很多私賬都不會給她過目,兩人關係暗地裡頗爲緊張。
離京的日子越來越近了,丁大葉叫人給子玨做了幾身漂亮的衣服,黃昏時候,丁大葉給子玨換上新衣裳,子玨不解道,“孃親,晚上怎麼還換新衣裳?”
丁大葉笑道,“明天你就要和方叔叔一起回山西了,我給你試試好好不好看。”
子玨摸著製作精良的新衣裳在鏡子前轉了一圈,他甜甜地在丁大葉的臉頰上親了一口,“真好看。”
丁大葉見天色不早了,想了想道,“子玨,孃親晚上要出去一下,你玩一會兒就早點休息。”
子玨認真地點點頭,他打小就不叫丁大葉擔心他。
丁大葉一路便離開了宅子,方詩詩同她坐馬車一起離去,他不解地問丁大葉,“丁姐,我也一起去嗎?”
丁大葉笑笑,“陪我一同去看看段兒,他在城郊養傷了日子,身體怕是好得差不多了。”
方詩詩欲言又止,他遲疑了會兒才道,“丁姐,你把我支開其實是想讓子玨去找……去找何少爺吧?”
丁大葉挑眉看著他,脣角掛著輕笑。
方詩詩道,“也是,明天我們就要回山西了,子玨可能這一走就再也見不到何少爺了,讓他們爺兒倆好好過一晚也好,”他頓了頓又問道,“丁姐,你說何少爺知不知道子玨是……”
丁大葉淡漠道,“他必然是知道了。”她望著窗外,耳邊有風呼嘯的聲音,地上白雪未化,天上明月皎潔,天地融爲一體。
熱鬧的大街上,何家福頂著子玨在肩膀上穿過接踵人羣,所有的鋪子都掛起了燦燦的大燈籠,喧鬧如白晝。
子玨抱著何家福的脖頸,心事重重。
何家福很難見到這樣沉默的子玨,故意逗他伸手搔他癢癢,子玨在他的身上滾來滾去,終於笑開了懷。
何家福給他買了串糖葫蘆,子玨咬了一口,酸得他直咧嘴,小臉小鼻子小眼睛小嘴都皺在了一起。何家福仰頭看著他這模樣,忍俊不禁。
路上行人紛紛驚羨地駐足看著這一大一小,是哪家幸福的女主人才會有這麼俊俏的丈夫和這樣粉雕玉琢的小孩子。
何家福扯扯子玨的小衣服,“今天穿得真漂亮。”
子玨終於開口講出今晚的第一句話,“叔叔,你跟我去山西吧。”
何家福怔了怔,仰頭望了望坐在他肩膀上的子玨,伸手摸摸他的臉,溫柔笑道,“子玨要回山西了嗎?”
子玨含著淚重重地點點頭,“明天子玨就要跟方叔叔回山西了,子玨以後再也看不見叔叔了。”
何家福喉結動了動,握著他的小手道,“叔叔不能同你一起去山西,這裡有太多的事等叔叔去做……等這裡的事情都了結了……叔叔再來山西找你好不好?”
子玨扁著嘴含淚恩了聲。
何家福抱著子玨一路慢慢踱步穿過街道,耳邊喧囂聲彷彿一下靜了下去,隱約之中丁大葉也並肩站在他的身側,她微笑瞧著他。
他扭頭望著站在他身旁的丁大葉,深邃的眼眸染著一絲沉痛和不捨,脣動了動,剛欲伸手去拉她。
一陣風而過,丁大葉的身形如雪般消逝。
何家福看著依偎在他懷裡沉睡中的子玨,微微閉了閉眼,低頭在他的額上輕吻了下,“我還沒聽過你喊我一聲爹呢。”低頭看著子玨的眼神流轉千般的都是憐惜,“也不知……還等不到了……”他仰首長嘆了聲。
路還是有盡頭的,不知不覺地已經到了丁大葉的宅前,他拍拍子玨,懷著的小人兒長長的睫毛裡還掛著淚。
子玨幽幽醒來,他凝著何家福,小手捧著何家福的臉頰輕輕在他的臉上掐了下,“叔叔,你不要食言哦,我會在山西等你的。”
何家福靜靜地看著子玨奔進宅子的背影,直至身影消失久久他才依依不捨離去。
丁大葉到城郊宅子時段兒還未休息,她陪著他散了會兒步又同他聊會了會兒天,段兒突然想到一件事,“姐,我想跟你說件事。”
丁大葉笑道,“說什麼?”
段兒道,“你覺得慕大哥如何?”
丁大葉想了想道,“對我們茂家還是很盡心盡力的。”
段兒搖搖頭,“姐,你明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丁大葉笑道,“怎麼,你喜歡他?”
段兒朝她皺皺鼻子,“姐,我可不是在同你開玩笑,我那晚偷偷跑出家,你猜我在後院裡看到他和誰在一起?”
丁大葉眼裡透著複雜,漫不經心問道,“他和誰在一起。”
段兒遲疑了下道,“也可能是我看錯了……”他絞盡腦汁地思索了一番,“姐,我在這裡住了這麼多將那晚看到的事想了千百遍,心中還是想不透,慕大哥怎麼可能……”他跺腳道,“慕大哥明明是喜歡姐你的啊,他不會和她在一起的……”
丁大葉爲他拂去散落在他額上的發,心中瞭然淡笑道,“怎麼,你看到他和誰在一起?”她認真道,“是和二孃嗎?”
段兒愕然,“姐……”
丁大葉摸摸他的頭,“家的事你不要管,任何要害我們的人我都會爲你剷除的。”
段兒不可置信,“姐,你是說慕大哥和二孃要害我?”
丁大葉扶他進屋,“你安心在這裡養傷,等你傷好了我就送你回山西。”
段兒拉著她的手,丁大葉爲他蓋好被子,“這個世界上就只有姐你一個人待我好了。
丁大葉摸著他的額頭溫柔道,“傻孩子,你是我的弟弟,我不待你好待誰好呢?”
段兒握著她的手沉沉入睡,丁大葉對著照顧他的家丁囑咐了一番纔回城內。
這一夜,丁大葉輾轉難眠。她翻來覆去,睜著眼睛看著屋頂等待天明。
“蠢貨!把何家福老婆和舊情人都抓來了,誰知道誰在何家福的心裡更重要,這叫雙重保險。”
“夫人,我這是送左姑娘回去,何家福換了左姑娘走。看來還是左姑娘在何家福的心裡比較重要。”
丁大葉微微闔眼,她手抓住被子指節發白,過了五年了,當年她在窗外聽得一言一句都好似烙在她心窩裡,時時刻刻地提醒著她。
在何家福的心目中,左芷櫟比她重要。
其實她早就知道何家福知道她的一切事情,她也明白何家福對左芷櫟的愛,剛成親那會兒她同他住在聞寧大哥家裡,曾在何家福住過的房間書櫃裡看到過一封信,那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何家福對左芷櫟的思念和愛意,這麼多感情豈是她與何家福那短短幾個月的事情可以超越的呢。
那時候只是想,只要他對她的是真的就成了,其他一切都無所謂。
可……原來只是她一廂情願……
窗戶外有輕巧的腳步聲,丁大葉警覺地將手伸入枕頭下握住藏在那下方的匕首,閉著眼屏住呼吸。
窗戶被輕輕打開,一人無聲地跳了進來。
她沉靜從容地躺著靜觀其變。
那人並無動作,她感受到有一人站在她的牀頭,長長的影子拉照在她身上。
牀畔輕輕沉了下,有人坐在她背後的牀邊。
一隻溫暖的手停在她的臉上方,似在遲疑,卻遲遲未碰觸到她。
那人在她的牀邊坐了許久。
嗅到那股熟悉的薰衣香味,丁大葉手握著匕首的劍柄,劍柄上的紋路咯得她手心生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耳邊漸漸聽不到那人的呼吸聲,外面不知怎地有簌簌下雪聲掩蓋了屋裡的一切,窗外忽而吹來一陣風,屋子裡頓起一股寒意。
丁大葉回身坐了起來,只見窗戶微掩,窗外白皚皚一片。
屋內只她一人。
翌日,丁大葉送子玨和方詩詩到城外。
“孃親,你回去吧。”子玨自馬車內探出半個身子,乖巧地同丁大葉道別。
丁大葉讓隨從的小廝取過來一個裹,迎風打開自包裹裡抖出一件白狐大氅,緩緩走到子玨面前,小心翼翼地爲子玨披上,低頭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口,“一路上要乖乖聽方叔叔的話知道嗎?”
子玨點點頭,他摸摸披在身上的白狐大氅,方詩詩摟著子玨對丁大葉道,“丁姐,你放心,我會好好照顧子玨的。”
丁大葉笑笑,回身又讓小廝搬了一隻大箱子上馬車,“這裡面是帶回去的禮物。”她自懷裡掏出一隻小錦盒,“這個是專門送給小熊的。”
方詩詩笑著接過,“丁姐,你在京城萬事小心。”
丁大葉目送著馬車越行越遠,她裹了裹披風,舉目眺望,馬車在白練般的大道上逐漸變成一個小黑點。
她翻身上馬回京,隨行的小廝道,“夫人,慕表少爺這幾天就要趕著銀子進京了。”丁大葉微微皺了皺眉頭,“請的鏢師是哪家的?”那小廝似乎很意外丁大葉會這個,愣了下道,“似乎並不是我們一直請的鐵膽鏢局,表少爺說這趟貨貴重出不得亂子所以請示了老爺選了更好的鏢局。”
丁大葉疲憊地捏捏眉角,“先回去吧。”
皇宮。
“皇上。”沉沉黃簾外一聲低喚。
“近來有些什麼消息?”低抑慵懶的聲音自簾後傳來,“呈上來。”
近身太監便低頭雙手捧著漆盤緩緩上前走入簾子內,巧奪天工的精緻雕花上呈著一卷小小的紙箋。
簾子撩開,一個年輕的男子慵懶的斜在金錢蟒靠背上,雙眸微闔,流發靜淌胸前,俊美不羈的臉上漾著與生俱來的冷漠,神情淡然高傲。
修長白皙的手指優雅打開紙箋,反覆咀嚼那幾個字,清冽似水的眼眸裡溢出的漠然泄露了他的陰霾。
丁大葉隔個幾日便會去探望喻思荇。
“你是想來看望我呢,還是想在我口中打聽到泓禎的消息?”大花園裡,一襲綢綾的喻思荇遙遙的立著,專注地仰頭看著擁著白雪的梅花,弱不禁風,玉色風嬈,別有一番文弱書生特有的韻味,他回頭看著丁大葉意有所指地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