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傍晚。
落日西垂，暮氣漸生。不過這並沒有影響到布蘭都城的繁華盛況，各色燈光燦若漫天星辰，精彩夜生活，這纔剛剛開始而已。
當然，精彩也要分地段。布蘭都城大概是這大陸上最爲繁榮富裕的城市了，它有著最長最多的主幹道，也有著最熱鬧的商業街。不過縱使如此，窮人哪裡都有，貧困偏僻的地方也是如此。不過也不得不說，就算是貧民窟，布蘭都城裡的狀況也要比其他城市好的多。
所以，若是用個形容詞來描述，只能說是有些冷清，比如眼下這條位於南城區角落的街道。
“沒想到這瘋子竟然真的來都城了……莫非真是要試試，看能不能刺殺得了國王嗎？”。
“哈，不至於，大師兄你多心了。現在情況是這樣子的，在我們這邊看來，國王自然重要許多。不過在那傢伙看來，十個老國王也未必比得上他那美嬌娘的一根頭髮絲！所以，安啦——”
“恩，你這樣說也有道理。不過，菲利普，你不是他朋友嗎？怎麼現在似乎一點都不緊張？”
“緊張？爲什麼？”
“……呵呵，看來你對他確實很有信心啊，就料定他今晚不會來？”
“這我可沒說，那傢伙行事沒準的。大師兄你就別套我話了，該說的不該說的我都說了，其他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不信你綁我刑訊逼供好了……吶，看看。祖父大人和那傢伙也是忘年交。還親切稱呼他爲小唐呢。現在不也很淡定嘛。”
“沒大沒小！上好茶水都堵不住你的嘴！”
“呃。喝茶，喝茶……”
……
很小也很有歷史的一間小酒館，現在似乎已被包場，除了二樓靠近窗戶的木桌外，整個酒館靜悄悄的。而且雖名爲酒館，但現在擺在幾人面前的卻是飄著嫋嫋青霧的茶水。
這當然不是酒館招待不週，實際上，就是給現在待在樓下向天祈禱的酒館店主十個熊心豹膽。他也不敢怠慢這幾人。換而言之，別看這幾人喝的是茶水，就算他們現在忽然想喝宮廷玉釀，這酒館店主也敢連夜敲開王廷城堡的大門，然後辣氣壯的討要東西……
原因無他，只因現在坐在木桌東首位置的乾瘦老者，是布蘭守護神，大陸第一高手，劍神伍丁！
這是無上榮耀！酒館店主現在就在尋思，只待劍神一走。他就把靠窗那張桌子給封存起來，好好供在家裡。或者。擺在原地架起圍欄，以供訪客瞻仰……當然，如果劍神大人能留下什麼墨寶就更好了，那這間祖傳小酒館就要火上天啊……
好吧，且不管樓下這正陷入無邊遐想的店主，還是讓我們把視線轉到樓上。
木桌旁，一共四人——伍丁、海塔、溫斯林以及不管在哪都沒個正形的菲利普。
除了那次悄然去往北方外，劍神伍丁已有許多年頭未曾下過山了，更不用說是踏入布蘭都城。現在忽然出現在這裡，自然不會是酒癮犯了。實際上若真是如此，布蘭王廷定會在極短時間內收集天下美酒，然後排著隊送上伍丁小居……
伍丁會來這裡，只因一個原因，只因一個人！
三盞茶過，“我說，師兄你的情報到底靠不靠譜啊。”從轉過街角的曼妙少婦身姿上收回目光，菲利普東張西望了番，似乎再沒發現閤眼緣的目標，頓時有點坐不住了，“別說我打擊你信心，那傢伙滑溜的很，守株待兔基本沒戲。要不，我們還是散了吧，我那還有個重要約會呢……”
“哦？難道都城裡面還有哪家小姐不知你帝都花……”
“咳咳……咳咳……”驀地劇烈咳嗽，偷偷瞄了眼神色平靜如水的伍丁，菲利普正襟危坐擺手，“大師兄你不要亂說，我那是有要緊事情等著處理。不過，也不是不能推遲，恩，我還是在這陪著大家吧。”
海塔聞言輕笑兩聲，沒有繼續窮追猛打，轉而指著窗外某處說道：“我也不好說靠不靠譜，看到那個服飾鋪了嗎，那是灰衣軍收集情報的機構在這裡暗中設立的分支處。前幾天唐恩派人來過這裡，要去了有關於王廷城堡的資料情報……當然，那是我們先前送過去的。資料沒問題，只是在一些關鍵點上有所保留。如果唐恩看完那份資料，應該會親自過來詳加詢問吧。恩，約定時間差不多就是現在。”
菲利普聞言一愣：“嘖，怪不得老人家常說看起來老實的人，往往憋著一肚子壞水。大師兄，你不老實哦……”晃著手指，菲利普顯得極爲輕佻。不過在被伍丁平靜瞥了眼後，立馬就進入眼觀鼻，鼻觀心的狀態。
“那機構的人沒有問題？”這時，悶頭喝茶的溫斯林忽然開口問道，這也是他今晚說的第一句話。
鬆海城一役後，溫斯林受傷甚重。不過這只是外傷罷了，在宮廷大祭司出手治療，一個禮拜就已基本上好了七七八八。溫斯林真正受傷的，應該還是內心。傷勢稍一癒合即上山閉關，整日沉默寡言，陰鬱苦悶，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不過確實難見到往昔自傲跋扈之氣。這次如果不是伍丁親自下山，他也不會跟著下來。
如今聽他開口詢問，海塔下意識與伍丁對視一眼，輕點頭。不管溫斯林是否真的吃一塹長一智，得到了教訓。只從現在聽到唐恩這個令他倍感屈辱的名字，卻沒有立刻喊打喊殺，而是冷靜思考，問在點子上，也就是個令人欣慰的進步。
“應該沒問題。”海塔解釋道，“事實上，不是我們這邊查到他們。而是十來天前。他們主動聯繫了我們。恩。那個叫做布尼爾的機構負責人。”
頓了頓，搖頭笑道，“灰衣軍中人大多出身貧寒，生活艱辛。說句不好聽的，貧窮纔是他們敢於拿起武器反抗的最大依仗。因爲貧窮，他們無所謂失去，也就無所畏懼。也因爲貧窮，他們迫切的想要改變現狀。甚至爲此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但當貧窮的他們見識到世間原來如此繁華，並在這繁華世間待上一段時間，知道享樂後，這最大的依仗也就不再堅定……”
“說人話……”咬著茶杯，菲利普悶聲悶氣打斷道。
海塔不以爲意的笑了下，豎起手指：“如果成功，一個新身份，一筆足以讓他幾代享受富裕生活的巨大財富。”
放下茶杯，菲利普撇撇嘴：“蠢貨，怎麼不知道再要個爵位呢。那傢伙纔沒這麼廉價。”
“呵呵，恰恰相反。他可是聰明多了。貴族身份固然可以光耀姓氏，但也太過扎眼，很容易就被盯上。這樣的話，不等下幾代享受餘蔭，這代基本上就到頭了。”
菲利普諷刺輕笑，張嘴想要再說些什麼。伍丁轉頭看向海塔，開口問道：“這幾天前線局勢如何？”
話題轉的突兀，海塔搖搖頭，卻是接的自然：“不怎麼樣。前幾天王廷連獲捷報，說前線三大軍團已經打退蠻人幾波進攻。但這隻能糊弄下那些老糊塗的議員而已，他們不知道打退蠻人進攻的地方，是在帝國邊境第二道防禦線……我記得去年蠻人推進到那裡，花了大約一個半月的時間。但這次，半個月都沒有用到……”
“爲什麼？”伍丁皺起眉頭。
“一些原因是因爲去年剛被打破的關卡工事，尚未修葺完整，抵禦效果大打折扣。不過這並不是主要原因……”想到了什麼，海塔眉頭也是微皺，有些疑惑，“上午我去了趟軍部，剛好碰到他們正在對最近的戰事進行總結。最後得出的結論是，這次北荒部落的總體戰略很……陌生！很古怪！”
稍頓，不待伍丁相詢，繼續說道，“歷年指揮蠻人軍隊與我布蘭大戰的，都是部落老統帥，安格羅斯，但他去年已經死在紫伊手裡。所以對於這次新上任的蠻人統帥，我們這邊並不瞭解，也不清楚他的行事性格、慣用戰術風格等等，完全陌生。”
“荒唐！難道不認識對方主帥，就不知道怎麼打仗了？”聽到這裡，伍丁臉上不由閃過幾絲慍怒神色。
“當然不只是這樣。”海塔苦笑道，“其實這次對方運用的戰術，與安格羅斯以往的很相近。這應該是故意如此，畢竟變動太大，蠻人軍隊也會出現不適應的問題。不過除此之外，也有些不同的變化。恩，怎麼說呢……如今的蠻人軍隊，變得更像個正規軍隊了……”
菲利普莫名其妙的插話問道：“這話什麼意思？軍隊不像軍隊，還能像什麼？”
搖搖頭，“聽我說完……我們都知道，蠻人軍隊的恐怖在於他們的單兵作戰能力，以一擋三，甚至以一擋五。至於戰術貫徹、軍隊陣型等方面，則幾乎爲零。說白了，就是知道如何打仗，但不知道如何聰明的打仗。一些大好戰機就算上級軍官看到了，發佈命令，但落到下面具體執行的蠻人軍隊身上，卻往往會出現問題。如果在這其中還出現其他變化，那更是不知道如何應對，貽誤戰機。恩，這也是我們這些年能與蠻人交戰不相上下的原因之一。”
“但現在不同了，如今這支在前線肆虐的蠻人軍隊，雖然依然依仗著他們強壯的體格去戰鬥，但卻多了些戰術花樣。就拿最近被攻破的雄關城來說，雖然紫伊已經不在，後來軍團內部又生了許多事端，但紫辰軍團的戰鬥力依然冠絕各軍團之首。但就是這樣一支鐵軍，卻被數量相等的蠻人大軍輕易攻破外圍衛星城，稀裡糊塗的就被打到雄關城下，一夜間更是連城都丟了……直到後來軍部整合所有戰時情報，復原當時戰役的時候，才發現這是一場極爲標準的奔襲攻堅戰。注意，這標準是指我們軍隊的戰術標準。但現在卻出現在蠻人軍隊身上，甚至要更細緻……”
似是發覺了什麼極爲恐怖的事情，海塔的聲調有些乾澀。有些緊。導致發出的聲音都有些怪異的尖銳。深吸一口氣，“我問過軍部的人，他們給出個推測。想要讓蠻人軍隊按照如此標準打仗，必須要考慮到方方面面的微末細節，然後進行預測、推演、決斷……最後發出成百上千條命令，讓每一支成編制的蠻人軍隊都有軍令可依，有章法可尋。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搖搖頭。又確認說服自己似的再次搖搖頭，海塔這才攤手說道，“不過，有一點是可以確認的。那就是北荒部落，再次出了個了不起的統帥！”
話落，似乎被海塔緊張情緒感染到，屋內有些寂靜。片刻，伍丁神色微黯道：“北荒出了個了不起的統帥，布蘭卻永久失去了個軍神。這場仗……不好說了……”
眼見自家祖父情緒不高，菲利普連忙出言安慰道：“這些只是大師兄的推測。算得不準，祖父就不要多想了。而且戰場瞬息萬變。生死毫髮間，出師未捷身先死的優秀將帥不知凡幾，這也不好說的。”
“是啊，師傅，菲利普說得有道理。”知道劍神師傅最近身體狀態不佳，海塔說完也有些悔意，附和著勸道，“而且就算那蠻人統帥真有這麼厲害，他也只是一個人而已，我們布蘭優秀將帥衆多，難道還壓不下他？”
伍丁聞言微微搖頭，低聲喃喃：“一個人……紫伊也是一個人，卻壓得北荒部落數十年擡不起頭來……”
見到勸說效果不佳，海塔與菲利普頓時大急，剛要再說些什麼，一直沉默的溫斯林驀地擡頭瞇眼，閃過幾絲寒光，看向窗外：“這輛黑棚馬車已經在街上轉了三圈。”
“呃？”一句話，瞬間拉回幾人注意力。
未免打草驚蛇，這次行動的只有這裡四人，或者說只有伍丁一人，怕的就是被唐恩看出破綻。爲此，他們喝茶時甚至連油燈都沒點。也正是因爲如此，不是專業跟梢的幾人都沒發現異狀，最後卻是悶聲不響的溫斯林忽然語出驚人。
海塔與菲利普聞言皆是一愣，下意識看向窗外，確實見到一輛有些似曾相識的黑棚馬車從他們眼下緩緩駛過……齊齊轉頭，看向伍丁。
伍丁視線轉過去，瞬間收拾好心情，沉吟了下，開口：“再等等看……小唐極爲擅長僞裝藏匿，在這方面的造詣已是登峰造極。如非當面親眼確認，我亦沒多大把握。”
“呃……這麼厲害？”菲利普愣神間，溫斯林似是發現了什麼，雙眼又是一瞇，“車速變慢了。”
黑棚馬車的速度的確在逐漸放緩，像是要停靠路邊。而距離馬車前方不遠處的，正是那間依舊在開張做生意的服飾商鋪！
或是繃緊身軀，或是漸漸俯身，或是捏住茶杯懸停空中……幾人反應不一，但視線都是放在那輛黑棚馬車之上，屋內就此陷入一片寂靜。
最終，那輛黑棚馬車停在了服飾商鋪門口。頓了頓，車伕敲著車壁喊了幾句什麼，一道身影挑開車簾，揉著眼睛，又抓了抓頭，略顯困惑的從車廂中走出，隨即似是確認地方的左右觀望。
街上人流不算多，但路旁兩側各式商鋪的招牌燈光卻是璀璨。雖然不至於將這裡照得亮如白晝，但大致看清楚人的面孔卻不是問題。
大衆臉，毫無特色的大衆臉！
“我艸！”失聲驚呼，菲利普滿臉不可置信的震驚。這張臉他當然認識，不是唐恩是誰？這這這……沒道理啊！
“真來了？”別說菲利普，就連海塔也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樣子。可以說，這次計劃雖然是他謀劃的，但也確實有夠簡陋的。以過往對唐恩的印象來看，他是真沒有信心能令這個設圈套大師進入這個簡單圈套之中。所抱著的想法，無非就是試試而已，失敗了也沒什麼損失，但現在竟是真的順利成功了！莫非，這就是所謂的大道至簡的道理？
海塔思想混亂了，菲利普震驚的腦中一片空白……只有溫斯林，在看清唐恩面容剎那，砰地一聲捏碎手中茶杯，霍然起身。
場中，唯有伍丁神色平靜似水。看了眼緊握拳頭，身軀微微顫抖的溫斯林，暗歎一聲，輕輕搖頭，似是有些失望。隨即轉過視線，看著走入服飾鋪子的唐恩，緩緩起身。
“走吧。”
“呃……對！快走！”海塔聞言瞬間回神，雙手一翻，立刻將一柄古樸長劍遞到伍丁身前。
劍神，當然以劍爲名，這柄古樸長劍正是伍丁的成名兵刃。之前雖然沒抱多大希望，但爲了以防萬一，海塔還是將這柄劍請了下來。畢竟要對付個能一挑五名空級強者的變.態，縱使強如劍神，也不敢太過託大。
但是，伍丁卻沒有接過長劍，而是看了眼一旁兀自神色複雜的溫斯林，平靜道：“我是說，回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