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百八十六 開眼
這是一件樸素的病房,四壁雪白,一共有三張病牀,靠門的兩張牀空著,而我正坐在靠窗的病牀邊沿,病牀之上,是摺疊了一半的白色被單。
而在窗戶的窗臺上有一隻玻璃的長腳花瓶,花瓶裡插著兩枝潔白的馬蹄蓮。歪脖子的馬蹄蓮如同無精打采渴睡人,給人安詳而靜謐的感覺。窗戶的採光效果很好,此刻,淡淡的白色陽光正從明亮的窗戶投射而入,在地上打出馬蹄蓮的長長影子。
我的目光迅地在病房裡掃過,病房正前方掛著一幅鳶尾題材的西畫複製品,在我右側(cè)的牀頭櫃上,則是放著幾本以前病人留下的雜誌,有《中國植物誌》、《林奈傳》、《瓦爾登湖》、《健康與營養(yǎng)》等雜誌和一些醫(yī)學(xué)類報紙,如《中國醫(yī)刊》、《健康報》、《中國實用內(nèi)科雜誌》、《新醫(yī)學(xué)》,報紙和雜誌都整整齊齊地放置著,旁邊還有一隻咬了小半口,缺口已經(jīng)氧化了的蘋果,那是我吃剩下的。
僅僅是隨意地一掃,病房內(nèi)的任何景象都沒有逃出我的視野。
而且,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的視野……好清晰。
簡直清晰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我的目光隨意一落,我就能夠看到病房木門上最爲(wèi)細(xì)微的木紋條痕,再微微瞇起眼,我甚至能夠看到病房陰暗角落裡黑色的大理石地面上的一粒極其細(xì)微的不規(guī)則灰塵顆粒。
當(dāng)我集中注意力時,那一粒小小的灰塵顆粒,在我的視野裡,居然如同泰山一樣浩大,灰塵的色澤、形狀和表面的結(jié)果都變得清晰無比。
簡直不可思議。
這已經(jīng)不是正常人該有的視力範(fàn)疇了。
我清楚地認(rèn)識到。
如果正常人的視力是,那麼,恐怕我現(xiàn)在的視力已經(jīng)出了三到四倍,普通人根本看不清的事物,我卻能夠清晰無比地看見。
我低下頭,看著自己的手,卻現(xiàn)我的雙手異常的蒼白,表面的組織構(gòu)造、雞皮疙瘩、毛孔、手紋甚至污垢都清晰無比。
而我也終於看到了我手裡的小提琴。
這是一把非常古樸的小提琴,的確是斯式琴,看起來樣式古典,琴身很長,看起來很有些年代了。粗略估計,這把琴應(yīng)該價值不菲。
唯一可惜的是,這把琴的e琴絃已經(jīng)中部斷了,斷裂的上下部分琴絃捲曲著,如同捲毛。
我微微嘆息,目光一定,我卻是看到在小提琴的面板右側(cè),居然有一個奇特的符號。
那是一輪自下往上彎曲的藍(lán)色弦月。
而在藍(lán)色的弦月符號下,則是用德文寫就的文字:
“B1auermond……藍(lán)月亮?”
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這個陌生符號的含義,也不知道這個符號的主人對我來說意味著什麼,更不知道藍(lán)月亮這三個字蘊含著怎樣的可怕能量。
眨了眨眼,我的目光從琴身上收下,再次落到了枕邊,這時我才現(xiàn)我的枕頭下居然夾了一張薄薄的亞膜紙片。
“好好使用,如果有一天你不再需要你的眼睛了,那就當(dāng)一個小提琴家吧。相信你會很出色的。——”
也是藍(lán)月亮的縮寫。
藍(lán)月亮,這是那名神秘老人的代號,還是姓氏,亦或是某個特殊的身份象徵?
我不知道。
但是我還是很感激那名老人。
我默默記住了藍(lán)月亮這個稱呼,然後輕輕地把藍(lán)月亮老人給我的紙片放在斷了弦的琴身上,然後把琴身輕輕地放到了一旁。
在放小提琴時,我的目光落在了靠門的方位,然後頓住了。
因爲(wèi)我看到了一個少女。
一個穿著白色修身真絲背心連衣裙的女孩正斜著身子靠在病房角落的黑色真皮長凳上,女孩有著一頭散開的黑色頭,因爲(wèi)她是斜靠在一旁的牀頭櫃上,所以她大半張臉都被絲給遮擋住了。
一直當(dāng)我定眼看時,我才注意到,女孩的眼部,居然罩著一條白色的紗布!
“阿雪!!”
在看到女孩臉上的紗布時,我整個人都觸電了一般自牀沿跳躍而起,我失聲著,但是過去幾天的記憶卻如同潮水一般涌上心頭,幾乎是瞬間,我就明白了某個殘酷的真相……
“嗯?哥啊……怎麼了?要喝水嗎?”似乎是我被失聲的痛呼驚醒,靠著牀頭櫃睡得正香的阿雪緩緩地擡起了頭,秀垂直落下,向著兩側(cè)敞開,而我也是徹底清楚地看見了阿雪的眼睛。
她的眼睛,的確是被紗布給纏繞著的……
那一刻,我的心在滴血。
“阿雪,你的眼睛怎麼了?”雖然知道這個問題很多餘,但是抱著一絲殘存的希望,我還是顫聲問道。
“我的眼睛……?”被我一問,阿雪顯然有些錯亂,“哥,你能夠看到我的臉了嗎?你能夠看到了對不對?”
“阿雪,你的眼睛怎麼回事?”我粗著氣,站起身,大步流星地衝到了阿雪的面前,兩手死死地搭在了她那並不寬闊的雙肩上,“你把眼角膜給了我,對不對,阿雪?!是你給了我的眼角膜,對不對?!”
我拼命地?fù)u晃著阿雪纖瘦的肩膀,阿雪的柔弱身體就像是狂風(fēng)中的柳樹一般被我猛烈地晃動著。
“哎呀,哥,你晃得我好痛啊……”阿雪痛呼了一聲,但是嘴角卻是帶著一絲知足而欣慰的微笑,絲毫沒有感傷的意思,“哥,你的眼睛能看見了,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好什麼好?誰讓你自作主張把眼角膜給我的?阿雪,你幹什麼要把眼角膜給我?!哥不是說了沒有眼角膜可以等的嗎……你怎麼這麼不聽話!?阿雪,你怎麼就這麼不聽我的話!?”
我瘋狂地?fù)u晃著阿雪,譴責(zé)著這個又笨又傻的妹妹,但是我的聲音卻是哽咽了,溼潤的熱意在我的眼角打轉(zhuǎn),一顆一顆地滑落而下。
“那有什麼關(guān)係呢……只要哥你能夠看得見就好了……”阿雪輕輕地說著,“我看不見沒關(guān)係的……一點關(guān)係都沒有的……”
“啊——!!你這個蠢貨!我怎麼會有你這樣的妹妹!?”我抓著阿雪,仰天怒吼了一聲,整個病房都回蕩著我撕心裂肺的聲音,我的整一顆心在瀝血。
“我不要這眼角膜,阿雪,我現(xiàn)在就去找主任,把眼角膜還給你,現(xiàn)在!”說著,我轉(zhuǎn)身就要離開,但是我纔剛剛邁出了一步,衣角卻是被一股輕柔的力道牽引住了。
“不要去,哥,我不會要你的眼角膜的……我是真的心甘情願把眼角膜給你的……只要哥你能在我的身邊,就算我一輩子看不見,也很滿意了……再說,醫(yī)生說,只要有眼角膜的貨源,還是可以移植的。哥,你不要這麼急!”
阿雪的話讓我狂躁的心理瞬間冷靜了幾分,的確,從理性角度來分析,阿雪的話是對的,她把眼角膜給了我,我可以想辦法去弄到新的眼角膜移植給她,甚至,如果我有勾魂術(shù)的話,這對我是再容易不過的事。
可是……這讓我怎麼承受的起?
我伸出手,摸了摸我的眼睛,想到我的眼睛有一部分來自阿雪,想到我身體的某一部分來自於阿雪,我的心裡就產(chǎn)生了難以遏制的愧疚感和罪惡感。
這種感覺,幾乎讓我瘋狂,我猛揪住了我的黑,猛地往外拔出,頭皮傳來的劇烈疼痛,才讓我的心臟好受一些。
我知道,我這輩子都欠了阿雪。
這輩子,都欠了她。
攥緊顫抖著的拳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麼,看著嘴角帶著無悔笑意的阿雪,我更是難受。
等等!
突然,我想到了一個極爲(wèi)關(guān)鍵的癥結(jié)點。
“阿雪,既然你的眼角膜移植給了我,你應(yīng)該看不見,那這幾天……是誰在照顧我?”想到這一點,我的心頭出現(xiàn)了一個更加不可思議的猜想。那個猜想,讓我有種不寒而慄的感覺。
“是胡仙姐姐……是她在照顧你,哥……胡仙姐姐真的好好啊,那時候她甩下你走的時候,我覺得她好絕情,可是後來哥你睡著的時候,胡仙姐姐卻又回來了,她說她那麼做,是爲(wèi)了讓你重新振作起來,才故意裝出拋棄你的樣子,還讓我不要告訴你……這幾天,家裡的媽媽,還有哥你的吃飯換衣和清理都是她做的……雖然胡仙姐姐平時不太願意,可是哥你出事了之後,她什麼事都承包了,沒有一句怨言……她人真的好好好好……”
“狐仙?”我的大腦像是瞬間理清了所有的記憶,一種恍然大悟的感覺佔據(jù)了我的心房,“原來是這樣……這麼說,這幾天給我倒水,給我?guī)э垼o我?guī)Q洗衣服,還有攙扶我下牀,給我注意鹽水瓶,還有……扶我上廁所的,都是狐仙?是她?”
“是啊……都是胡仙姐姐做的。”阿雪點點頭,喏喏地說。
想到這幾天來,每次不經(jīng)意間劃過我手背的那股清涼而膩滑的指尖觸感,我知道,阿雪說的,都是真的。
狐仙……這個妖孽。
這個口是心非的女人。
我狠狠地甩了甩頭:
“所以那個提供眼角膜的周先生也是假的,對吧?這個主意是狐仙出的,對吧?連續(xù)設(shè)了三個騙局來騙我,讓我不再起疑?”
“嗯……這樣沒錯。”阿雪點了點頭,“胡仙姐姐說如果直接讓我提供眼角膜給你的話,你肯定不會接受的,但是如果告訴你是從別的死者屍體上得來的話,哥你也會起疑,因爲(wèi)這件事太巧了。於是就胡仙姐姐她連續(xù)編了三個謊話讓我來騙你。胡仙姐姐故意讓我在前面兩個謊言時路出馬腳,她說哥你肯定會輕易識破我的謊話,懷疑了前面兩個謊話後,對第三個謊話你肯定會降低防備心理,然後再找個人來演一齣戲,就能夠騙過你了……之後,每次胡仙姐給你倒茶送飯的時候,我都在旁邊說話,這樣你就以爲(wèi)是我在倒水,不會懷疑我……胡仙姐姐真的好聰明……”
我恨得咬牙切齒,沒想到在我瞎眼的時候,狐仙這個女人又?jǐn)[了我一道。
難道這個女人就喜歡這麼藏頭露尾拐彎抹角麼?
“狐仙呢?”我沉住了氣,理了理阿雪有些散亂的秀,問道。
“這個……她沒在這裡嗎?昨天傍晚還在的啊,哥,你昨天倒頭就睡了,後來我也一不小心睡得太死了,什麼都不知道了,不知道胡仙姐姐現(xiàn)在是不是回家了……哥,你可以打電話問問看。哦對了,醫(yī)生還是哥你的眼睛如果恢復(fù)了,還要一週的時間調(diào)養(yǎng),不要用眼過度……”
“哥知道了。”我輕柔地點點頭,摸了摸阿雪的腦袋,看著阿雪臉上的紗布,我的面色沉凝了下來。
阿雪給了我她的眼角膜,那我就要給她找一雙更美的眼睛,更完美的眼睛。
我知道真正把阿雪和我逼到這個地步的人是誰。
那個有著陰陽怪調(diào)聲音的男人我此生也不會忘記。
“阿雪,你放心吧。哥一定會給你找一雙最好的眼睛,找一對最好的眼角膜還給你。這是我的承諾,說到做到。阿雪,你先休息會兒,我去一趟廁所,順便去醫(yī)生那看看。”我穩(wěn)住了阿雪,看到滿臉擔(dān)憂的阿雪,我用我的右手輕輕拍了拍她的手掌心,這是我從小喜歡做的動作,每次拍阿雪或者煙煙的手掌心,就意味著讓她們的情緒安定下來。
環(huán)顧了病房一圈,我穿好衣褲,緩步走到了病房門前,伸出手?jǐn)Q轉(zhuǎn)門把手時,我僵持了一陣。
因爲(wèi)我不知道我此刻的臉是什麼個模樣,我更無法想象別人看到我的臉的反應(yīng)。
但是眼下,我最需要確認(rèn)的事,其實只有一件。
那就是,我的勾魂術(shù),是否可以繼續(xù)使用?
這件事必須儘快確定。
“對了,阿雪,在我睡覺的時候,沒有別人來過麼?比如說,一個老人?”出門前,我問了阿雪最後一個問題。
“呃……有嗎?我睡得太死了……不知道誒……爲(wèi)什麼這麼問?”阿雪疑惑道。
不知道麼?
阿雪似乎並不知道那位叫藍(lán)月亮的老人來過,這就很奇怪了,方纔我和那位老人都演奏過小提琴,照理來說,阿雪既然在房內(nèi),那就早該醒來纔對……可是爲(wèi)什麼,阿雪全然沒有印象?
“哦,那可能是我在做夢。”我隨便找了個理由搪塞過去。
門開的那一剎,一陣勁風(fēng)拂面而來,吹亂了我的絲,幾綹絲打在我的臉上,摩擦著我的臉頰,帶來細(xì)碎的癢意。
門外一片死寂。
只有過道上的燈光亮著,卻沒有醫(yī)護(hù)人員來回走動。
我眨了眨眼,這時我的眼角餘光突然捕捉到了視野右下角的某一道身影,我一驚,偏頭,然後怔住。
在病房外過道靠牆的塑料排椅上,正端坐著一道戴著m啊日娜Rina1di草編寬沿帽,穿著dkny米白色帶點高腰菱格紋夾克、露背編織半身裙,有著一頭傾瀑黑的女子身影。
狐仙。
完全符合黃金比例曲線的漏斗狀嬌軀微微弓起,狐仙前俯著身子,脣縫上夾著小半塊杏仁切糕,手指上還拉扯出了一小段。而另一隻手則是託著左腮幫子。
這個女人正低著頭,悶聲不響地小口吃著她手裡的寶貴切糕。
難得,這個女人今天打扮的這麼新潮前衛(wèi),而沒有像以往那樣穿花裡花俏的水雲(yún)袖唐裝或者長袖及地的十二單衣。
沒想到狐仙早就已經(jīng)等在門口。
我挪了兩步,輕咳了一聲,但是話音未啓,狐仙慵慵懶懶的聲音就從含糊不清的嘴裡跳了出來:
“喲呵,喪門星可出來了?可別怨我沒有罨疼著你。王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