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將們終於表演完了,接下來該輪到文官登場了。衆人紛紛打起精神,試目以待。
這一回,來的是後勤總管張大虎,只見他一身大紅長袍,笑容可掬,跟個財神爺似的,腆著肚子,手捧一卷四尺畫卷,腳下邁著八字步,一步三搖地走上臺來。
在姜霓裳的協助下,字畫被緩緩展開,那是一幅長達八尺的彩墨長卷,裡面描繪的卻不是山水蟲魚,而是大軍出征時的場景。
衆人紛紛伸長了脖子,凝神看去——
遠景之處,蒼茫羣山,巍峨壯麗,青山綠水,風景宜人,依稀便是大劍鋒的秀麗景緻。
及至中景,八百鐵騎頂盔貫甲,從軍營中魚貫而出,沿山路蜿蜒而去,將士們面目抽象,單個兒看看不出什麼,但匯在一起看,卻自有一股凌厲的氣勢透紙而出,給人一股森嚴肅殺的強烈視覺衝擊。
再看近景,一排文武立於營門之前,正向著一位身裹重甲的雄壯武將躬身行禮,武將懷裡摟著一名少女,少女伏在胸膛上痛哭,任由那武將拭去眼角的淚痕,整個畫面便定格在這個瞬間。
左側留白處題跋了一首詩——
碧水青山日當空;
銀戈鐵馬下庾峰;
翠袖紅顏淚金甲;
笑拾瑤珠踏崢嶸。
整幅作品著墨寥寥,但卻筆姿優美,構圖精巧,人物飽滿,惟妙惟肖,更難得是詩畫相映,各盡其妙。
銀色的鋼鐵長龍與翠綠的蒼茫羣山,猩紅的披風與淡青的裙襬,美人落淚的嬌柔與英雄笑傲的豪邁,出征的殺氣騰騰與拭淚的細膩溫柔,人與景、剛與柔、力與美,一重重的強烈對比,襯托出一股雄渾氣勢與暗藏的鐵骨柔情。
用後世的話說——很有一些浪漫寫實主義大融合的風采。
可見下筆之人功力頗爲不淺,確是上上佳作!——更難得的是這幅字畫的主人公……
後面的衆人看不清楚,可前排的人卻看得真切,哦的一聲驚歎過後,齊刷刷地一扭頭,一個個面帶捉狹地看向劉楓和明月。
明月臉上像是著了火似的,哎呀一聲躲到劉楓的背後,說什麼也不敢探頭。
劉楓臉皮本來就厚,面對衆人挪揄的目光,他神情坦然,臉不變色心不跳,淡定從容地點頭讚道:“好一幅紅顏送徵圖!畫好詩也好!想不到張總管還是位詩畫雙絕的高手,雅人吶!”言罷帶頭鼓起掌來。
衆人一看劉楓渾不當回事,頓感無趣,紛紛收回目光,一邊暗罵他臉皮厚如城牆,一邊也跟著鼓掌叫好。
臺上張大虎躬身一禮,“謝主公爲拙作賜名!”他頓了頓又道:“此畫雖是屬下塗鴉,可這首詩卻不是我作的,屬下乃是一介俗人,眼裡只認得銅錢,卻識不得詩詞,這首詩,乃是出自喬主簿的手筆,因此,這個節目算是屬下二人聯袂敬獻!”
配合著張大虎的話,喬方書站起身來向劉楓遙遙一禮。
劉楓滿意地點了點頭,小夥子文采不錯,是個幹主簿的好材料!
喬方武正在遠處站崗,他嘩地一下胸膛挺得老高,就差沒掛塊牌子,上面寫“我是喬方書的哥哥(非親)”再加一長排驚歎號!
方纔還沒地兒躲的明月,忽然唰地擡起頭來,一臉激動之色——紅顏送徵圖!主人說我是他的……紅顏!
不由“吃”的一笑,趕緊又掩住了嘴巴,巨大的幸福感如潮水般涌來,將女孩兒瞬間吞沒,將原本無邊的羞意驅趕地乾乾淨淨。
“下面,是最後一個節目”姜霓裳清亮的聲音再次響起,“有請隨軍參贊武破虜大人,帥府醫官林子馨姑娘,爲我們帶來精彩的表演!”
只這一句話,包括劉楓在內,所有人的興趣都被同時勾起!
武破虜和林子馨,現在可都是臥龍崗炙手可熱的輿論焦點,一個是身份尷尬卻又被主公重用的爭議人物!另一個是與主公關係曖昧,炒得沸沸揚揚的緋聞女角,他們要一起表演?這哪兒跟哪兒啊?捱得上麼?
在衆人期待的目光中,一男一女,一前一後的走上了高臺,大家只顧著向上張望,連鼓掌都忘了。
武破虜很難得地穿了一身新衣,但依然是深黑色的,手裡握了一管紫竹簫,色澤暗淡,顯得頗爲陳舊。
他面無表情走向一側,不著痕跡地將舞臺中央讓給了林子馨。
今晚的林子馨,有些不太一樣,清湯掛麪,不施粉黛,眉如春柳,目似秋水,嫩紅的薄脣輕輕咬著,臉上微帶些蒼白。標誌性地黑亮長辮垂至腰間,辮梢青絲輕輕飄蕩。一襲翠綠長裙直綴腳背,在微風中勾勒出幾道玲瓏曲線,愈發顯得身纖如月,弱不勝衣。亭亭俏立間,好似霧中芍藥,又似林間精靈,恬靜清純,一塵不染。
臺上佳人俏然獨立,全場爲之一靜,似乎連呼吸都屏住了。
劉楓也不禁看得呆了。不見了往日的活潑嬌戇,沒有了從前的慧黠機靈,卻多了幾分清新、幾分淡雅,還有幾分悽婉和憔悴……這還是他認識的林子馨麼?不知不覺間,他的心跳漸漸加快了起來。
原本嘈雜喧鬧的人羣此時安靜之極,啞雀無聲,落針可聞,人人屏息靜氣,等待著即將到來的表演。
林子馨深深吸了口氣,轉頭微微一笑。那笑容裡透著幾許落寞,卻又帶出了幾分決絕。
武破虜會意地點頭,回了一個鼓勵的眼神。然後也是深吸口氣,調整好狀態,一雙黝黑枯瘦的手微微擡起,竹簫按落脣邊,空靈深沉的蕭聲隨之響起。
初時尚輕,似是山間微風絲絲拂過,吹散了林間的些許薄霧;
簫音漸響,隱約帶出了幾分悠揚,有如一股清泉淌過心田,直透入衆人的靈魂。
細耳凝聽,簫聲如泣如訴,似憂似怨,彷彿帶著某種魔力似的,直讓人迷醉其中,無法自拔。
伴隨著動人的旋律,林子馨緩緩閉上眼睛,彷彿整個人都融入了夜色。長長地睫毛微微顫動,兩行晶瑩的淚珠兒,無聲無息,淌過臉頰。
翠袖皓腕,攏在胸前,朱脣輕啓,軟軟吟唱: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與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詬恥;
心幾煩而不絕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兮,心悅君兮君不知。
……
歌聲悠悠,悽意綿綿,帶著淡淡的情愫和竊喜,藏著深深的憂愁與哀傷,彷彿訴說著少女的心事,又好似靈魂深處的獨白。這一曲簫歌相和,曲調哀婉,鸝音纏綿,聽來竟是愁思百結,斷人心腸。
《越人歌》,一支無望而又寂寞的歌謠。數百年前,卑微的越女站在王子的船頭,驚喜嬌羞款款而唱,唱出了自己的婉轉和愛戀。
正如此時的林子馨。
那一年,狩獵少年醫家女,君未成名我未嫁,面不相識心相繫,空懷思戀不覺苦。
這一刻,蒼天巨木無名草,君知我名不知心,一腔相思未曾減,千轉柔腸萬縷愁。
可憐她,愛上仰視之人,惟有一曲傾情,還能奢求何等?只盼他心中歡喜,不敢盼他……回頭……望我。
一曲終了,寂寂無聲。衆人仍舊沉浸在悽美的意境中,久久未曾回味過來。
劉楓緩緩站了起來,默默看著臺上的林子馨,心緒紛亂如絲。
他的心,是被清越悽美的歌聲攪亂了,更被女孩兒的勇氣和癡情深深打動了。
這是她的表白,一位古代女孩當著一萬多人的面向他表白,究竟需要多麼巨大的勇氣和深切的感情,才能支撐著她完成如此驚人的壯舉?此時此刻,心中疑竇尚在,卻再也不重要了,她已用行動證明了一切。
心悅君兮君不知,何日得與王子同舟?如今王子已然知曉女孩兒的心意,他必須做出迴應。
上萬人默默注視這對壁人,每個人都知道,女孩是爲誰而唱,每個人都在等待,等待故事的結局。
劉楓久久未動,忽然感覺背後有人推他,回頭看去,卻是淚眼朦朧的明月向他用力點頭。
他歉意地笑了笑,轉過身來,在萬人注視下,緩步登上高臺。
林子馨至始至終緊閉雙眼,她不敢看,她怕睜開眼,卻看見希望化作泡影的瞬間,她有膽量在萬人面前吐露心曲,可卻沒有勇氣面對劉楓的拒絕。
她已經孤注一擲了,不成功便成仁!如果失敗會怎樣,她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
沉穩的腳步聲響起,每一下都彷彿踏在女孩的心坎上,來了……近了……停了……她悄立不動,耳畔傳來一聲極輕極輕的嘆息,在她聽來卻像一聲霹靂,不由俏臉慘淡,嬌軀不住顫抖,彷彿下一秒天就要塌了。
林子馨搖搖欲墜,將倒未倒之際,一雙有力的臂膀驀然伸出,將她整個人扯進懷裡。
那是一個無比寬闊而溫暖的懷抱,爭似暖日臨冬,化盡心中萬千冰雪。在這一刻,她覺得好充實、好安全、好幸福……
低沉而渾厚的聲音,飽含憐惜卻又略帶責備地道,“傻丫頭,何苦如此?”
林子馨再也按捺不住,小小粉拳雨點似的捶打渴望許久的胸膛,“都是你不好!誰讓你老躲著我,我好難過……我……我撐不下去了……你若不要我,我就死給你看!——嗚哇”怨喜交織,苦樂相融,女孩兒放聲大哭。
上萬人齊齊站起身,用盡渾身的力氣,鼓掌!歡呼!喝彩!起鬨!
忽聞一個聲若洪鐘的大嗓門放聲高唱:“妹妹你坐船頭哦呀~哥哥我岸上走~!恩恩愛愛纖繩盪悠悠~!”
彷彿是福靈心至,衆人齊聲響應。一人領唱,萬人相合,好好的情歌,卻被他們愣是唱出了幾分排山倒海、氣壯山河的吞天氣勢。
周宇霆從小家規森嚴,禮教大防深入骨髓,何曾見過這般場面。她鳳眼瞪圓,回過手一把拽住周武的胸襟,指著臺上語無倫次地叫道:“這……這……大庭廣衆……成……成何體統?!”
周武低頭看看,心想:“你這舉止也好不到哪兒去。”他擡起頭,大有深意地看了看自家公子,忽然笑道:“我要是他手下的兵,只要他能打勝仗,甚麼體統不體統的,我纔不在乎哩。”
周宇霆不覺啞然,細細想來卻也有一番道理,回望臺上相擁的兩人,頓覺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此刻,全場歡騰如沸,揮手成林。萬目注視下,只見有情人終成眷屬。然而,沒有人看到,高臺的一角,一襲紅裙的姜霓裳隱於陰影中。她的眼眸裡,兩團妒恨的火苗燃燒翻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