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帝聽了,忽的笑了起來:“韃子的新汗王若真敢打這個主意,朕定讓他有去無回!”
楚少淵看著文帝,有些欲言又止。
文帝見他這般,忍不住皺眉疑問道:“有什麼話不能與朕說?”
“倒也不是不能說,”楚少淵整了整臉上肅容,爲(wèi)難的道,“兒臣派了人去接韃子的新汗王,怕他們一行人在路上鬧出什麼事端來,可人沒接到,卻聽手下人回來說起韃子的新汗王,曾與老四有過接觸,兒臣不知道老四遠在江南,爲(wèi)何會……”
楚少淵這些話足夠讓文帝聽了心中生疑,故意留下一半兒的話,也是爲(wèi)了之後可以有餘地,不至於文帝問起後續(xù)來,他還得沒頭沒尾的解釋一通。
文帝有些不悅起來,“這個老四,到了江南還這般不省心,他是要做什麼?他還想要做什麼?”
一連兩句疑問,顯然不是楚少淵能夠回答的,楚少淵也無意再在文帝面前踩四皇子一腳,彎脣笑了笑,“興許老四隻是覺得好奇吧,到底是外族人,又是與我們大燕一直有過征戰(zhàn)的,若不是這一次他們主動前來,只怕是許多人都無緣得見,好奇一些也正常。”
“好奇?朕看他根本就是不安分,還想要鬧出些什麼荒唐來!”文帝對於四皇子顯然失望至極,他一邊說,一邊青筋暴跳,“朕倒是要看看他到底想幹什麼!”
一邊說,文帝一邊大聲傳了馮胥昭進來,讓馮胥昭徹查四皇子與韃子汗王接觸所爲(wèi)何事的事。
馮胥昭嘴上應(yīng)著,眼睛卻不動聲色的往楚少淵身上瞟,心中暗暗的想,這位爺才入宮,就給四王爺上了這麼重的眼藥,看來往後四王爺想要繼承大位是要多許多阻力了,又想著,或者這位爺往後纔會入主大燕的儲君之位也說不準(zhǔn),腦子裡沒頭沒腦的想著,嘴裡答應(yīng)的飛快。
楚少淵則拿眼神瞟了馮胥昭一眼,想到雲(yún)浮城的那些傳言,越發(fā)覺得馮胥昭這個人治下雖然有一套,卻奈何治家不嚴(yán),可惜了一個人才。
文帝吩咐完了便讓馮胥昭退下,招手讓楚少淵過來,“你陪朕去個地方!”
楚少淵忙過去攙扶文帝,剛握住文帝的手,便發(fā)覺文帝瘦骨嶙峋,他心中吃了一驚,穿著龍袍還不明顯,可這麼真的握住之後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個執(zhí)掌天下的帝王,已經(jīng)病的只剩下一把骨頭了。
“是不是有些硌人?”文帝瞧見了他的這個表情,臉上微微一笑,英俊的相貌如今只剩下一抹殘影,依稀能看出來臉上的梨渦,可因爲(wèi)太過瘦,那個梨渦很淺很淺,他拍了怕楚少淵的胳膊,一邊往外走一邊道,“有些事情,你不要怨阿爹,阿爹有時候也是迫不得已……”
沒有像平常那般拿“父王”來自稱,反而跟個尋常父親似得,目光裡頭清清冷冷,不太能看出多少慈愛來,但卻已經(jīng)是個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了,尋常父親的自稱也冒出來,讓楚少淵十分的不習(xí)慣。
他費力的點了點頭:“父王這些年獨自支撐起朝中政事,委實是不容易,兒臣不過才監(jiān)國幾日,就已經(jīng)頭痛不已了,想父王這麼些年……”輕輕嘆一聲,他沒再往下說。
文帝搖了搖頭,不容易是有的,但更多是也只是他自找罷了,當(dāng)初一步錯導(dǎo)致現(xiàn)在步步都是錯的,他多想讓時間退回去,退到之前遇見的那幾年,他必定不會如同現(xiàn)在這般,可惜世間沒有任何後悔藥可以吃。
“想來你自離宮之後,便再沒見過你阿孃,當(dāng)年你離開,阿爹也是被逼無奈,阿爹對不住你們母子,好在你如今還算平平整整,否則阿爹可要沒臉再見你阿孃了。”
感嘆聲不絕於耳,卻讓楚少淵心中發(fā)毛,他被文帝這幾句太過家常的話,以及話裡的意思給嚇了一跳,到底什麼叫“沒再見過你阿孃”?
揣著這個疑問,直到扶著文帝進了一處外頭看上去十分破敗,但進入庭院之後,卻處處精細的地方時,跟在後頭一直默不作聲的趙元德忽然上前來,噗通一聲跪倒。
“皇上!皇上不可啊!”趙元德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裡頭關(guān)押著洪水猛獸一般,像是隻要打開宮殿便會釋放出什麼鬼怪來危害人世似得,一臉的凝重跟惶恐。
文帝有些不耐煩,“阿德,你也來阻攔朕了?你可還記得當(dāng)初朕如何與你說這事,你又如何應(yīng)諾與朕的?”
“奴才記得,奴才都記得,可是,可是您也不必這般,您都已經(jīng)這樣苦了,奴才看了您這麼些年,已經(jīng)足夠了!便是宸妃娘娘此刻建在,怕也早放下了,”趙元德先是連連點頭,但後來卻又猛的搖頭,下一刻目光直直的看向楚少淵,話鋒一轉(zhuǎn),“皇上是覺得自個兒時日無多了,才拉著殿下來這裡,殿下可不要辜負了皇上的囑託!”
趙元德不愧爲(wèi)最瞭解文帝的貼身太監(jiān),他趕在文帝發(fā)怒之前,便從宮門口的路上移開了,恭順的退到一旁。
楚少淵心中的那股子奇異感越發(fā)重了起來,他發(fā)覺握著文帝的手,微微的有些發(fā)顫,不由得轉(zhuǎn)身看向文帝,“父王,您到底是……”
“隨朕來!”文帝沒有解釋,徑直將門推開,走了進去。
趙元德立在一旁,眉梢高高一跳,不忍再往過看,眼睛低垂著望向院子裡。
楚少淵心中已經(jīng)隱約的猜測到了些什麼,可卻不敢讓自己往那方面去想,在門口站了一會兒,才擡腳走了進去,而進去之後,他就徹底懵了,望著殿內(nèi)窗明幾淨(jìng),望著陽光斜斜的灑進來,灑在停放在殿內(nèi)正中間的那口薄水晶棺材上,他的眼神就像是被膠著被定格在了那個地方,眼瞳大大的睜著,一點兒也不敢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事情。
那個一眼便能看個清楚的水晶棺材裡頭,躺著的那個風(fēng)姿綽約的女子,即便是相隔了這麼多年,他卻還能清晰的記得被她抱在懷裡時的溫暖。
腳步有些急促,當(dāng)中還帶著幾分虛浮,直到停在棺材跟前,他纔敢顫顫巍巍的伸出手去,他想要碰觸棺中人,手指卻撞到了水晶棺材上,發(fā)出清脆的聲響。
“你阿孃,這些年來……”
“母妃她這些年來一直不能入土爲(wèi)安,就因爲(wèi)父王的這點私心?”楚少淵擡起頭,眼神裡是不可置信,“母妃她當(dāng)年……當(dāng)年是不是?”
文帝沒料到楚少淵一擡頭,會露出這樣一種,類似仇恨的眼神來看著他,讓他原本就有些支撐不住的身子,又是一陣暈眩無力。
沒有哪個孩子能夠接受自己的生母被人這樣殺害之後,還日日不得安寧的停屍放到光天化日之下,文帝知道他這樣好似有多麼的深情,實際上卻是從骨子裡透出來冷漠無情在作祟。
幾乎是一下便被看穿,文帝覺得他也沒有什麼好遮掩的了,這一趟帶他過來,原本也是因爲(wèi)自己的身體沒有幾天日子好活了,他這些年當(dāng)中不知做了多少荒唐的事情,垂著頭看著棺木中容顏彷彿透光的女子,文帝像是一下便憔悴蒼老下來。
“都怨朕,都是朕不好,你說的對,這些年來,朕的私心不但害了你母妃,也害得你無家可歸,朕這些年來心裡一直很歉疚,朕……”
“不必再說了!”楚少淵強行打斷,他手指猛的蜷縮起來,死死捏著拳頭剋制著想要打人的衝動,縱然經(jīng)歷過大風(fēng)大浪的波折,這一刻,楚少淵發(fā)現(xiàn)他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只有將目光緊緊的盯著棺中沐浴著陽光的,笑得一臉恬靜的母親。
當(dāng)初事情發(fā)生的時候,他不過才三歲左右,而母妃也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jì),母妃是中毒身亡的,可臉上卻奇異的沒有中毒之後的人的紫青色,反而是一種略微蒼白到?jīng)]有血色的容色,讓母親看起來十分孱弱,像個熟睡的病人,一點兒也看不出是個死人。
仔細的看著棺中女子,楚少淵這才發(fā)覺母妃的容貌跟阿黛的,其實有很大的出入,阿黛乍一看確實是八分像母妃,可細細的看就能看出差別來,母妃的眉毛很濃密,頭髮很黑,雖然長得相貌出衆(zhòng),卻自有一種棱角,並不是傳統(tǒng)女子特有的那種溫婉,而阿黛卻一向柔柔婉婉,別說棱角分明瞭,就是一點點的鋒利都沒有。
看著看著,眼神漸漸的柔和下來,他隔著水晶棺材撫上她的輪廓,實在想象不到母妃老之後的模樣,若是母妃能一直在的話,怕是也跟姨母那般,不,應(yīng)當(dāng)是要比姨母還要雍容數(shù)倍的。
“將母妃強行留下來,父王,您這些年是在爲(wèi)難您自己麼?”楚少淵不想看文帝,他現(xiàn)在一下都不能看見文帝的臉,他只想問個明白。
文帝心中早已在楚少淵看向他那仇恨的一眼時,便已明白這些年來,這個孩子到底是懷著一種什麼樣的心情來與他這個父親相認(rèn)的。
“你還記不記得閣樓頂上有一本星象書,你母妃她便是在一個星象大亂的時辰出世的,朕查過你母妃的命格,她本該是能做皇后的,可因爲(wèi)跟著朕,損了鳳星命格,朕一直在找一個改天換地的時刻……”
楚少淵聽著文帝神叨叨說著這些只有遊方術(shù)士纔會哄騙人的話,心中忍不住對他起了一絲異樣的情緒,說不上是同情或是憐憫還是其他,總歸是讓他有些不太舒服。
靜靜的聽文帝將話說完,楚少淵眉頭似是打了一個死結(jié),看著文帝的眼神裡滿是同情,“這些年來,您就自個兒編織著這麼一段美夢來哄騙您自個兒麼?母妃她即便是再能活過來,您覺著她還會在乎一個鳳位麼?”
幾乎是一句話便戳穿了文帝的美夢,文帝呆了片刻,忽的笑了起來,笑容苦澀的讓人實在看不下去。
“是了,怎麼朕沒想到這一點,朕只覺得若是朕當(dāng)真將她找回來,好好待她一人,從此只將她一人放在心上,她便是再怨朕,也該有幾分動容纔是,朕偏偏不敢想你說的這些。”
文帝這會兒笑得比哭還要難看幾分,身體也有些支撐不住的往下滑落,頭挨著水晶棺材,一眨不眨的凝視著棺中女子,他太自負了,從始到終,他一直都不去想若是她不願意會如何,當(dāng)初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本也就不是她情願的,後來纔有了感情,但即便如此,他還是不放心,直到查到了那些所謂的證據(jù),他當(dāng)時心裡在想,終究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啊!
明明知道那些人對她虎視眈眈,可他依舊那麼放任了,原因不在於她,而是在他身上,一直都在他身上,他太不自信了,他不敢相信她真的選了自己,更不敢相信她……
直到最後,她的死亡傳來,他才知道什麼是悔不當(dāng)初,什麼是痛徹心扉,但再後悔也無濟於事了,他只能一遍一遍的回憶,只能看著她逐漸冷卻的身體。
“……朕當(dāng)時快馬加鞭的回來,朕後悔了,朕想要救活她,分明已經(jīng)灌下去催吐的湯藥,她分明已經(jīng)將吃的毒藥都吐了大半出來,可怎麼一夜之間人就沒了?”
文帝回憶起往昔來,依舊不敢相信,他覺得一定是哪裡出了問題,縱然她半句話也不想與他說,只要她還活著,他就總能求得她的原諒,她是這樣心軟的人,心軟到連那些佞臣的性命都要保全。
“當(dāng)初母妃若不死的話,兒臣還會有活的機會麼?”楚少淵盯著文帝,眼神冷凝。
文帝張了張嘴,似乎是吃驚,又似乎是恍然大悟一般,伸手撫上水晶棺,隔著水晶遙望女子沉靜的面容。
“你的心裡誰都裝著,偏偏將朕扔了……”微不可察的聲音,從文帝嘴裡逸出,文帝覺得自己像是入了一場輪迴,其中的苦難沒有盡頭,讓他十分疲憊。
身體不受控制的緩緩滑下去,將楚少淵看得驚了一跳。
“父王!父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