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敗之血在流逝,乙木之氣在充盈。
血牙毒,讓人從生到死,一步步逼近死亡。
回春陣,讓人從死到生,一點點恢復生機。
而這兩者交織起來,從死到生,又從生到死,不斷彼此糾纏割據,構成一種奇妙的,矛盾的因果,倒映在墨畫的明鏡般的眼眸中。
墨畫心頭有難以言喻的震驚,以至於他的臉上,也流露出了明顯的異樣。
“巫先生?”丹朱看著墨畫,驚異道,“是不是有什麼問題?”
赤鋒幾人,也都向墨畫看來。
墨畫收起心中的震驚,臉上也斂起神色,搖了搖頭,緩緩道:
“沒事,我只是……感慨於,神主的悲憫,與驚人的神力。有神主賜下的聖紋,這些血流不止的蠻兵,算是有救了……”
丹朱聞言,誠摯感激道:
“多謝神主,多謝巫先生。”
周遭的丹雀部蠻兵和傷員,也都目光虔誠,紛紛向墨畫行禮,口中頌揚道:
“神主不朽,巫祝大人聖明?!?
便是金丹中期的蠻將赤鋒,都向墨畫行了一禮,以示尊敬。
墨畫神情莊嚴而溫和,坦然受了衆人這一禮,但眼角的餘光,卻仍看著受傷的傷兵,看著他們身上,血氣與木氣的交替,死氣與生氣的流轉,心中忍不住暗驚:
有問題……
這副乙木回春陣,絕對有問題!
這絕對不可能是簡單的醫道陣法。
可究竟有什麼問題,這與尋常的醫道陣法,到底又有什麼異同?
墨畫卻有點琢磨不明白。
之後丹雀部的傷員,陸續被放到乙木回春陣上醫治,用乙木之氣,來緩解血牙毒的毒性,並抑制不斷流逝的生機。
這些傷員的傷勢漸漸好轉,無不頌揚神主的偉力,感念墨畫這個巫祝大人的恩情。
墨畫則一個人,找了一個安靜的角落,偷偷琢磨乙木回春陣法。
石殿內,某處無人的牆角。
墨畫坐在石階上,用撿來的樹枝,在地面上將乙木回春陣,一筆一畫,分毫不差地畫了下來。
而後將他畫下的陣法,與論劍大會獎勵的玉簡之上的原陣圖,一一進行比對。
他猜測,這乙木回春陣,絕對不是一般陣法,裡面肯定有貓膩。
乾學論劍第一,道廷賞賜,天樞閣嘉獎。
乾學,道廷,天樞閣。
這都是修界最頂級的勢力了,涉及的因果都極大,三者迭加在一起,所賞賜的東西,絕對不可能是泛泛之物。
墨畫原本是這麼猜的。
可當初乙木回春陣一拿到手,看著卻的確很普通。
這也讓墨畫心中失望。
明明是費盡千辛萬苦,得了論劍第一,才能得到的獎賞,結果卻很雞肋,遠遠沒有達到他的預期。
因此這門陣法,也就被墨畫封存了很久。
如今墨畫卻意識到,這可能是自己“膚淺”了。
這乙木回春陣,只是聽起來普通,看起來普通,學起來普通。
可真正用起來,卻絕不普通。
而且,還有點說不出的古怪和異常。
這種異常,應該也只有,真正得到這陣圖的人,親自用心學,親自上手畫,然後親自用來救過人,才能察覺得到。
可這種“異?!?,墨畫卻很難琢磨清楚。
他也分不清,這種蘊含了“生死”流轉,近乎某種法則變化的“異?!?,是因爲這乙木回春陣,本身就有問題。
還只是因爲,這陣法是用來醫人的。
只要醫人,就涉及“死生”變化,而與陣法本身無關?
墨畫不是丹師,沒用醫術手段救過人,因此分不清這兩者的區別。
墨畫又看了看自己畫下的乙木回春陣。
從陣紋,陣樞,到陣眼的結構,都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一眼看到底,就是尋常的“醫”陣。
從陣法角度來說,也的確看不出,異常在哪裡。
墨畫皺眉。
醫道和陣法方面,都沒有思路,那就從“因果”的層面來看。
墨畫的腦海中,不由浮現起一個問題:
這副陣法,到底是出自誰的手,賞賜下來的?
道廷?
道廷是個寬泛的概念,道廷內的任何組織,任何人做事,都會冠上“道廷”的名頭。
更具體點……就是天樞閣?
天樞閣的誰?
墨畫對天樞閣,並不算了解,但他大概知道,天樞閣的對外命令,很多都是“監正”親自頒發的。
以這個陣法,用作論劍獎勵,肯定是過了“監正”之手。
監正是知道的。
那除了監正呢?還可能有誰?
天樞閣最高位者,乃是閣老。閣老知不知道?
傳言天樞閣的閣老,是一位壽元悠久,深不可測的老者,那他是否知道,這副乙木回春陣裡面的玄虛?
將這陣法,當做論劍獎勵,是經過閣老同意的?
甚至……
這會不會,就是閣老他做的決定?
墨畫心頭微跳,可隨後又皺眉:
“應當不會吧,閣老位高權重,運籌帷幄,事務繁多,怎麼可能操心這種小事?”
“可……萬一呢?”
“萬一真的是閣老呢?他又有何意圖?”
墨畫又皺眉回想了一下,心中突然一凜,忍不住想到,當初他用天機衍算,曾經稍稍算過,這副乙木回春陣的因果。
然後朦朧間,眼前便浮現出了師父的身影。
傲然於天地,桀驁不可一世。
可看向自己時,又神色溫和,眉眼含著一絲笑意,還有濃濃的不捨。
“師父……”
乙木回春陣,與師父的因果有關。
這件事,閣老會不會也知道?
墨畫心中微悚。
是不是……正因爲知道這件事,所以天樞閣的閣老,纔將這乙木回春陣,定爲了論劍大會的獎勵?!
這一切,都是那位閣老算好的?!
墨畫吸了一口涼氣。
若是之前,他還未必會這麼想,他不會自以爲是到,認爲全天下都在針對自己。
那麼多高人,都在算計自己這個小蝦米。
可因爲命煞一事,在師伯手裡吃過了大虧,墨畫就多了個心眼了。
當你窺視因果的時候,因果也在窺視著你。
很可能自己的一舉一動,早就被某些高人發現了。
只是你自己,一無所知而已。
可是……
閣老?算計我?
墨畫總覺得,自己有點“自作多情”。
那可是天樞閣的閣老,這樣的人物,會算計自己麼?
自己一個小築基,有什麼值得閣老來算計的?
墨畫搖了搖頭。
而且歸根結底,他連天樞閣的閣老是誰,長什麼模樣都不知道,更從未接觸過,怎麼會……
一念及此,墨畫忽而心頭一跳,腦海中浮現出了一道身影。
那是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
在離開乾學州界的小云渡城中,他跟這位老爺爺,一起下過棋。
兩人棋逢對手,下得很開心。
墨畫愣住了。
不會吧……
這個老爺爺,不會……就是閣老吧?
不可能吧……
墨畫連連搖頭。
堂堂閣老沒事幹,跑到渡口,跟自己下棋?這怎麼可能?
墨畫壓根不信。
“可……假如是呢?”
墨畫心頭微顫。
那這就意味著,自己的的確確,是處在閣老的視野裡。
自己在乾學州界所做的事,很可能也全都在閣老的洞察之中。
更進一步來看。
自己做的所有事,都是得到閣老的“縱容”的。
由此引發的一系列衝突,和乾學州界格局的變化,也全都在閣老的掌控之中。
乃至,最後的血祭大陣的結果,可能也是閣老預料之中至少……是他樂見其成的?
而離別之時,閣老來看自己一眼,其實也是想,親眼確認下自己這個,解決了邪神之患的“棋子”的精神狀態?
自己其實……是閣老操控乾學局勢的一枚“棋子”?
墨畫將這一切,全都聯繫了起來,不由生出森森寒意。
石殿內的空氣,都冰冷了氣氛。
但隨後墨畫暗自琢磨了一會,又緩緩鬆了口氣。
他覺得自己可能,還是有點“自作多情”了。
也不至於,把人心都想得那麼“陰險”。
閣老,應該是很忙的。
坐在那個位置上,高處不勝寒,要縱觀九州,總攬全局,什麼都要看到,不可能真的,將一切目光,都放在自己這個小小的築基身上。
他知道自己,頂多也就是知道。
他“算計”自己,頂多也就是算算。
至於“棋子”,估計也就是因勢利導,拿個“魚餌”來釣自己,大家都有好處。
閣老應該沒想害自己。
否則的話,當時在雲渡城,自己要離開乾學州界,閣老就不會親自露面,陪自己下棋了。
當然,墨畫不知道,閣老其實沒打算“露面”,也壓根沒打算“陪”他下棋。
是墨畫自己“自來熟”,找上門去跟閣老下棋的。
“更何況,這一切都是自己的猜測……”
墨畫心中道。
那位跟自己下棋的老爺爺,未必真的就是“閣老”。
即便他真是閣老,對自己應該也沒什麼惡意。
這點墨畫還是能感覺到的。
而且,能在棋藝上,跟自己不分上下的人,那跟自己一樣,頂多只是聰明絕頂,而絕對不可能是卑鄙陰險之人。
墨畫點了點頭,覺得很有道理。
之後他低下頭,看向眼前的乙木回春陣。
適才的一切,都只是他,根據蛛絲馬跡的“推算”。
究竟是不是真的,現在還無從驗證。
但萬一是真的,那這副陣法,就絕對非同小可。
木血充盈,生死流轉,不但跟師父的因果息息相關,甚至蘊含了一種,高深莫測的陣道法則。
一定要好好鑽研,琢磨個明白。
眼下光看陣紋和陣樞的結構,根本看不出來什麼,還是要學以致用。
墨畫想了想,又找巴山,要了一間乾淨的石室,然後假裝向神主禱告,祈求神主的偉力。
但並沒有“神主”賜福。
因爲墨畫壓根就沒“神主”。
他就只能憑自己的實力,又畫了六副乙木回春陣。
畫好之後,墨畫便讓巴山等人,將其他傷兵,也擡進來放在乙木陣上救治。
丹朱心中感激。
丹雀部衆人,一時更是感極而泣。
他們沒想到,巫祝大人對他們竟如此關心。
短短一個時辰內,竟然又費盡心神向神主禱告,求得神主的恩賜,佈下聖紋,來救治丹雀部的傷員。
如此大恩大德,實在是讓他們無以爲報。
墨畫沒想那麼多,而是以“體察傷情”爲由,在各個乙木陣和傷員中穿梭,不斷觀察陣法的運轉,和傷員身上血虧木盈,以此來揣摩死生轉換的變化,體悟這副“乙木回春陣”的奧義。
就這樣,丹雀部傷員的傷勢,在一點點遏制。
墨畫對乙木回春陣的掌握,對“治病救人”時,死氣和生機的互相轉化的感悟,也在一點點加深……
……
而在道州。
某個五品州界,一處極偏僻的小院中。
一位白髮蒼蒼的老者,正戴著斗笠,在小池邊釣魚。
說是釣魚,但更像是在瞌睡。
他半躺在草地上,面前擺了個小木桌,桌上一壺茶,一局殘棋。
右手邊,一根魚竿懸在空中,魚線無鉤,直入水中,自然無魚兒理睬。
在旁人眼裡,老者下棋,從沒贏過。
老者釣魚,也從沒釣上來過。
可這位老者,卻仍舊自得其樂。
身爲天樞閣的閣老,勞心勞神,如今告老還鄉,自然是難得清淨。
直到水中一條金色小魚兒,舔了下魚線,甚至還把腦袋浮出水面,探頭望了閣老一眼。
閣老這才驚醒。
可當閣老睜眼,回頭望去的時候,魚兒又連忙噗通一聲,鑽進了水底,一點影子沒有了。
閣老有些錯愕,忍不住低聲嘀咕道:
“也太聰明瞭……這以後,還怎麼釣他?”
水面平靜如鏡。
閣老緩緩起身,動了動魚竿,可魚竿上連個鉤子都沒有,只攪動了一些漣漪。
漣漪一動,便驚動了一些兩眼呆呆的大魚。
這些大魚,浮在水面上,直呆呆地盯著閣老,似乎根本不怕他,也根本不知道往水底躲。
閣老看著,有點氣悶。
這天底下的魚,差別怎麼就這麼大呢?
聰明的魚,太聰明瞭,一轉眼就連個影子都看不到了。
愚蠢的魚,又太蠢了,死到臨頭了,還把魚頭露出水面。
偏偏這世上,聰明的魚,個頭太小。
蠢魚卻個頂個的大。
閣老眉頭皺起,片刻之後,漸漸又舒緩了起來。
“差點忘了,我退休了,不必操這份閒心了……”
閣老手指憑空一點。
茶壺自動浮起,晃了晃肚皮,然後壺嘴一歪,泡好的茶,就自行倒進了杯子裡。
杯子再自己送到閣老面前。
閣老接過杯子,抿了一口茶,瞇著眼緩緩躺在竹椅上,曬著雲霄日光,吹著林間山風,無人聲亂耳,無案牘勞形,整個人都彷彿年輕了個幾百歲。
人若勞碌極了,“清閒”便是最奢侈的東西。
閣老奢侈了一會,享了一會清閒,到底還是又將眼睛,緩緩睜開了。
他擡頭,看著天空,心情到底還是不太能平靜。
聰明人,往往能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
有些東西,你看到了,就很難不在意。
但偏偏很多事,都是冥冥註定的因果,讓人無能爲力。
就像是……人該死的時候,就會死。
血肉上的生機,若是消逝,尚有救治之術。
因果上的生機,若是斷了,纔是真正的絕路無生……
即便一時免得了血肉之災,終究難脫因果之死。
閣老看著清朗的天空,末了深深嘆了口氣,在棋盤上落了一枚白子。
可白子轉瞬,便被黑子吞掉了。
殘棋上的黑子,連成了一片可怕的黑霧,似乎要將一切白子,全都吞噬掉。
閣老目光凝重,喃喃道:
“你要,再聰明一點啊,再學點東西……”
“千萬……別死在這個劫裡……”
……
三千蠻荒之地。
朱雀山界,術骨秘部的石殿裡。
墨畫還在低頭研究著,乙木回春陣的諸般變化,忽然心頭一悸,忍不住擡頭望天。
可他在石殿裡,擡頭是屋頂,根本看不到天。
墨畫心裡有些犯嘀咕,之後想了一會,搖了搖頭,便繼續研究起乙木之陣和死生變化來。
他想早點參破這種,陌生而晦澀的陣法變化。
只可惜,還沒等他研究多久,畢方部又殺了過來。
這一次,還是畢桀親自帶隊。
畢桀又在周邊,攻打各個小部落,抓了一堆蠻奴,讓後命令這些蠻奴在前作爲炮灰,攻打術骨秘部。
他們畢方部的精銳,還是在後面以逸待勞,找機會斬殺丹雀部的蠻兵。
戰鬥一觸即發。
雙方殺了一陣,各自退去。
丹雀部又有不少蠻兵,中了血牙毒,血流不止。
然後隔了一日,畢桀又帶人殺了過來,如法炮製,又製造了一些傷亡。
他的確是想把丹雀部“耗”死。
沒了蠻兵,他再以衆凌寡,帶兵圍剿丹朱。
繳獲軍備,也自然是手到擒來。
畢桀原本是這麼想的。
可讓他難以理解的是,事情根本沒按照他預想中的發展。
丹雀部的蠻兵,根本沒“死”多少。
甚至很多,中了血牙毒的蠻兵,過了幾日,又出現在了戰場上。
這絕不可能!
畢桀目光冰冷。
這種毒,是他珍藏了許久的,幾乎沒有解藥。只要中了,血氣和生機,就會不斷流逝。
即便有藥來補,這麼多中血毒的蠻兵,怎麼可能補得過來?
“到底怎麼回事?哪個畜生,在壞我的好事?”
畢桀臉色猙獰。一張白淨神聖的臉,忽然浮現在了他的腦海中。
另一邊,墨畫也神色不善。
他知道,再這麼下去也不是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