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聲音便知外面的人是誰了。

李素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瞪著門外，良久，門外進(jìn)來一個脫得赤條條的大男人，四十多歲了，身材保養(yǎng)得很不錯，胸前兩塊大胸肌一顫一顫的，兩隻胳膊上的腱子肉虯結(jié)高隆，唯一的敗筆是肚子微微有些發(fā)福。

李世民神情很坦然，完全無視池子裡發(fā)呆的李素，彷彿走進(jìn)了自己家一樣，見到滿池的熱水不由兩眼一亮，活動了一下手腳便騰空而起，撲通一聲跳進(jìn)了大池子裡，濺了李素一臉?biāo)?

跳進(jìn)池子後，李世民和李素剛纔的反應(yīng)一樣，發(fā)出一聲舒服的嘆息，雙手捧了把熱水往自己臉上淋了一把，然後他又看見了池子邊木托盤裡的酒，當(dāng)下毫不客氣地將酒取過來，也不斟杯，徑自抄起曲嘴銀壺朝自己嘴裡大灌一口，烈酒入喉，李世民的臉迅速泛起微紅，抿脣瞪眼回味了片刻，終於發(fā)出一陣暢快的大笑：“痛快！這才叫過日子！”

相比李世民的痛快，李素卻快崩潰了。

有潔癖的人是絕對無法忍受跟別人同泡一池水的，哪怕池子裡的“別人”是當(dāng)今皇帝也不行。

皇帝就不髒了嗎？皇帝身上也有許多細(xì)菌好不好？後宮女人那麼多，說不定身上還帶著婦科炎癥以及各種白帶異常姨媽不調(diào)……

李世民泡在池子裡享受時，李素終於回過神，觸了電似的整個人光溜溜地從熱水裡跳了起來，誰知池底太光滑，李素腳下不穩(wěn)，頓時失去重心滑倒，撲通一下腦袋栽進(jìn)池水裡，手刨腳蹬撲騰了許久才掙扎著站起身。

“陛……陛下。臣，臣……那個啥……”李素受了精神刺激，腦子有點(diǎn)亂。語無倫次連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什麼。

李世民懶洋洋睜開眼，語氣有些不滿：“好好在水裡泡著。亂撲騰個啥？”

“是是是……”李素站在池子裡遲疑了一下，猶豫是在池子裡跟李世民先見過禮還是跳出這充滿了各種細(xì)菌的池水再行禮。

猶豫只有一眨眼，李素便飛快做了決定，先跳出去再說，現(xiàn)在這情況自己等於站在臭水溝裡，太髒了……

“陛下，呃……陛下乃真龍?zhí)熳樱袢照纨執(zhí)M(jìn)臣的池子裡便是龍遊大海。陛下您慢慢遊著，盡興便好，臣先告退……”

李素說完便光著屁股，一條白大腿搭上池子邊沿準(zhǔn)備爬出去。

池子另一頭泡著的李世民閉著眼，慢悠悠地道：“給朕站住，敢爬出去朕便叫門外武士將你光著屁股扔進(jìn)大雪堆裡，你信不？”

“信。”

李素認(rèn)命地縮回了池子，仰天悲嘆口氣，剛纔見自家浴池各種順眼各種舒服，此刻屋內(nèi)緩緩升騰的氤氳霧氣在他眼裡全變成了綠色的毒氣。薰得他整張臉都綠了。

當(dāng)然，更讓他不順眼的是池子裡莫名多出來的這個人，偏偏這個人他卻惹不起。

一老一小二人就這樣靜靜泡在池子裡。兩兩相對無言。

扯過浮在水面的木托盤，李世民朝他揚(yáng)了揚(yáng)眉，示意他喝酒。

李素抿著脣，飛快搖頭。

他沒忘記，剛纔李世民跳進(jìn)來後對著壺嘴直接灌了一口酒，也就是說……酒壺已經(jīng)髒了。

“臣在家滴酒不沾。”李素謙遜地道。

李世民閉著眼緩緩道：“好，滴酒不沾的人沐浴時竟也不忘放一壺酒在水上，你編鬼話越來越敷衍了……”

李素臉上閃過一絲訕然，於是趕緊又編了一句不太敷衍的鬼話：“……陛下來之前。臣已不勝酒力。”

李世民懶得跟他計(jì)較，只是冷冷一哼。抄起酒壺又灌了一大口酒，然後發(fā)出冗長的嘆息聲。

“朕以前來過你家。卻看得不仔細(xì)，隆冬時節(jié)泡在這大池子裡，果真無比痛快，回宮後朕也叫匠人照你家原樣，在甘露殿後砌一個池子，每日批閱完奏疏後跳進(jìn)去泡一泡，當(dāng)真如同神仙般舒坦自在……”李世民懶洋洋的眼睛終於睜開，淡淡地看著李素，道：“渾小子，你家從那些稀奇古怪的所謂‘椅子’，到這個大池子，再想想你以前做出來那些亂七八糟的玩意，什麼白酒，香水，綠菜……”

眼角餘光朝李素一瞥，帶著幾分鄙視的味道，李世民接著道：“……朕算看出來了，你這傢伙就是個安於享樂不思進(jìn)取的懶人，日子怎麼舒服怎麼過，而且整日琢磨的心思，也是怎樣讓自己過得更舒服更安逸，哼，上天賜你絕世才華，你卻將它用來浪費(fèi)在這等驕奢淫逸的事情上，簡直褻瀆了老天的一片美意……”

見李世民越說越難聽，李素忍不住辯白道：“陛下，臣對社稷也很用心的，以前獻(xiàn)的推恩策，還有火藥震天雷，還有馬蹄鐵，流水生產(chǎn)法……等等。”

李世民冷笑，望向他的目光愈發(fā)鄙夷：“你這叫對社稷用心嗎？你這分明是順手，‘順手’你懂嗎？閒得無聊了覺得對不起朕發(fā)的俸祿，於是馬馬虎虎弄點(diǎn)對社稷有用的東西出來當(dāng)是交差，以你的才華若真一心撲在社稷上，十年以後，你還只有二十多歲的年紀(jì)，朕可斷言那時你已是名滿天下的砥柱之臣，國之棟樑矣，朕百年之後，你必將是朕的託孤重臣，而如今，你看看你的心思都用在什麼地方了！”

說著李世民一臉“你墮落了”的指責(zé)表情，擡手指著屋子裡的擺設(shè)，以及屋內(nèi)北側(cè)另外一扇虛掩著的門……

“咦？那扇門裡還有什麼驕奢淫逸之物？”

李素茫然眨眼，有點(diǎn)不適應(yīng)皇帝陛下跳躍的思維。

“回話！擺出一副傻樣子便以爲(wèi)朕真當(dāng)你傻了？”李世民不滿地加重了語氣。

“啊！那扇門……那扇門裡是桑拿幹蒸室。”李素趕緊回道。

“何謂‘桑拿’？”

“就是泡過澡的人進(jìn)去蒸，像蒸饅頭一樣……”

“走，去試試。”

李世民頓時來了興致，嘩啦一下光溜溜從池子裡站起來，皇帝陛下的**真是亮瞎了李素的狗眼……

李世民沒理他，徑自出了池子。光著屁股朝桑拿室裡走去。

李素急忙從池子裡跳出來，看著那一池被別人泡過的水，嫌棄地撇了撇嘴。

等李世民走後。一定要跳進(jìn)開水裡消毒，不然活不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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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拿室很簡陋。一排木板凳，中間一個鐵架子，家僕在室外用炭火將卵石燒得通紅後端進(jìn)來放進(jìn)架子裡，往通紅的石塊上淋一瓢水，白色的霧氣哧地往上亂竄，屋子裡的溫度頓時高了起來。

“啊呀！熱！舒服！”李世民發(fā)出讚歎聲，喜滋滋地閉上眼享受起來，渾然忘了剛纔還在責(zé)罵李素“驕奢淫逸”。

見李世民閉上眼。李素纔敢偷偷橫他一眼，報(bào)復(fù)似的往石塊上又淋了兩瓢水，這下屋子裡的溫度猛然上竄，二人身上頓時汗出如漿。

拿塊熱巾朝身上擦了幾下，李世民似乎並不介意李素的報(bào)復(fù)，仍舊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你啊，果真是個會享福的，這個桑，嗯，桑什麼？”

李素趕緊道：“桑拿室。”

“對。桑拿室，回頭畫個圖紙，把秘方交給朕。回去後太極宮裡也原樣造一個……”李世民說著忽然露出一絲古怪的微笑：“前隋義寧元年，朕與父皇晉陽起兵反隋，僅只用了不到一年的時間，朕和父皇便親手推翻了隋楊，建了一個氣象萬千的新朝，從義寧元年算起，到如今貞觀十一年，整整二十年了，打江山時朕奮而忘死。守江山時朕勵精圖治，如今治下偌大的疆土。官廉民樂，萬邦來朝。盛世之始也，李素你說，朕……是否也該享幾天清福了？”

李素怔了片刻，剛纔那一大通話繞到這裡，總算明白了李世民的意思。

從起兵反隋到大唐立國，從玄武門奪嫡到如今國泰民安，這二十年成就非凡，終於令這位天可汗陛下滋生了自滿的情緒，簡單的說，他生於憂患，現(xiàn)在想死於安樂了。

李世民終究只是凡人，人性裡總有安逸懶惰的一面，凡人不會一輩子無休止的勞碌，當(dāng)他的成就到達(dá)一個自認(rèn)爲(wèi)的頂點(diǎn)，開始以神靈的姿態(tài)俯視衆(zhòng)生時，自滿享樂的情緒便不由自主地冒出了頭。

李素很理解，事實(shí)上“死與安樂”的想法，今年十七歲的李素便已經(jīng)懂了，而且每天踏踏實(shí)實(shí)地朝這個目標(biāo)努力著，此生最大的理想便是平躺在一間堆滿了錢的屋子裡什麼都不幹，一直到老死，死後到了閻王面前一問怎麼死的，答曰“享樂享死的。”

這纔是人生正確的打開方式啊。

李世民今年四十多歲才明白這個道理，悟性確實(shí)差了點(diǎn)。

理解歸理解，李素卻不敢亂髮表意見，畢竟皇帝有了享樂的想法，這個苗頭很危險(xiǎn)，會影響一個國家的興衰。

“陛下乾綱獨(dú)斷，萬事皆有主意，臣不敢胡言亂語。”李素恭敬地道。

李世民嗯了一聲，笑道：“若滿殿朝臣都似你這般識趣就好了，可惜魏徵那些老……咳咳，老臣子們整日羅嗦得緊，哼，天下都是朕的，朕過幾天好日子爲(wèi)何不行？”

李素沒答話，又往石塊上淋了一瓢水，哧地一聲響，屋內(nèi)升騰起一股白色的裊繞霧氣。

光溜溜的君臣二人忽然沉默了。

李素很有耐心，他很清楚李世民在大風(fēng)雪天裡跑到自己家裡來，絕不是爲(wèi)了來他家泡澡蒸桑拿的。

果然，沉默許久後，李世民說到了正題。

“李素，朕知你與東陽有了私情後強(qiáng)行拆散了你們，你恨朕嗎？”

李素抿了抿脣，違心地道：“不恨。”

李世民點(diǎn)了點(diǎn)頭：“雖然知道你說的是假話，但朕就當(dāng)你說的是真話，反過來，你欺君罔上，私自與東陽生情，令天家聲名蒙羞，你猜猜看，朕恨你嗎？”

李素不自覺地挺直了腰，沉聲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臣與東陽從相識到相戀，一切發(fā)乎本心，並無半點(diǎn)假意，欺瞞陛下是臣的不對，臣知罪，但臣知的是欺瞞陛下之罪，與東陽的情意卻是兩回事，臣與東陽……無罪。”

硬邦邦的話說出口，李世民這回居然沒發(fā)火，只是嘆了口氣，道：“先不提朕的身份，便說尋常百姓人家，你若有個花容月貌的女兒養(yǎng)在深閨，作爲(wèi)父親，一心只想爲(wèi)她尋一門好親事，找一戶好人家託付一生，誰知女兒不聽話，偷偷與別家的小子私訂終生，你若是父親，當(dāng)如何取捨？”

李素瞟了一眼李世民的表情，見他沒有發(fā)火的徵兆，於是壯起膽子滿腹怨氣地哼了哼，道：“我若是父親，一定成全女兒的心意，她喜歡誰便做主讓她嫁給誰，旁人誰敢反對，打斷他的狗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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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人在外地，今晚回不了家，不過勤奮的小賊賊並木有斷更喔。。。(未完待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