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重陽從來沒有像這段日子一樣,睡得既不踏實也不安定。
最近他的腦子有點亂,亂中帶忙,忙得他只能不停地用咖啡來提神。現在他只要一閒下來一閉上眼睛,腦海裡就會蹦跳出一連串的畫面,特別會蹦出那個人模狗樣的傢伙,衝他不停地講道理,像一隻噁心的蒼蠅在嗡嗡亂叫。
那個人叫宋尋源,戴著一副輕度近視眼鏡。鄭重陽好像一直都比較討厭戴眼鏡的人,覺得他們有過度的虛僞傾向,假道學士的欺名盜世。鄭重陽在高中時代,成績並不是很好,他有點偏科,只是比較喜歡寫作文。他記得有一次學校舉行作文比賽,他原以爲自己能獲得第一名,結果卻令他大跌眼鏡。他只得了第二名,第一名的是坐在他右側他一直看不起的一個戴眼鏡的學生。他的自尊心大大受挫。所以從那個時候,他就開始不喜歡戴眼鏡的人。
那天就是這個人在向他發出嘲笑和諷刺,像多年前那個得了作文第一名的學生一樣,自鳴得意,不可一世。那天在趙氏礦業公司的樓頂上,鄭重陽就是被這個人嘲笑的動作激怒得失態了。他一向來極少失態,因爲這不是一個優秀人的表現。但他無法剋制住情緒,或許在潛意識裡,他放縱了一回這個失態。於是在他輕輕地一個動作之下,這個人的身子就飄然地墜下了樓,永遠消失了。
這個叫宋尋源的人,已經爲他的行爲送了命,到了另一個世界去尋找他生命的源頭,這是罪有因得。人不能太得意忘形,否則就會付出代價。鄭重陽是那種策劃、預謀心超強的人,若沒有這點穩定的素質,他怎麼配得上坐在這個位置。
事情已經過去了一陣子,風平浪靜的讓人感覺不出有什麼事發生過。只是在夢裡,鄭重陽時不時會想起那一聲尖利的叫喊,透過空氣刺痛他的耳膜,並抓緊他的思維,忘不掉也擺脫不掉,讓他累得不行。他又懷疑是自己的定力是不是還不夠,蒼海幾十年,有什麼場面沒見過啊,爲什麼放不下這種感覺?
鄭重陽愛好不多,不喜歡喝酒,不喜歡抽菸,不喜歡嫖娼,也不喜歡運動。他只喜歡玩博弈一類的遊戲,如下象棋,下圍棋,打三張。如果不是因爲他的身份,他甚至願意天天泡在賭場,去體會那種從生到死,然後又從死在生的感覺。那種感覺很痛快,也很刺激。人生何處不是賭,只有真正的高手才能獲得與衆不同的境界。
候渚是鄭重陽的好友,他們居住在同一個院子,從小一塊長大,甚至跟的都是同一個老師學會的下棋。幾年後,鄭重陽下棋的水平已經不如候渚,變得不是他的對手了。鄭重陽記得那位老師說過,候渚的智商要比普通人高,儘管鄭重陽不服氣,但還是承認候渚學東西要比自己勤奮。後來由於那座院子被拆除了,那裡建了一排排的新樓,鄭重陽家也搬到了其他的地方,他與候渚失去了聯繫。
十幾年很快彈指過去,當鄭重陽已過了不惑之年,當他踏上了官場之路,千迴百折地又回到這座城市,他發現命運對自己來說是非常的幸運。因爲一次偶遇,他與候渚不期而遇。那是在一家賭場裡面,兩個人都在玩賭牌,見面時會心一笑,相互擁抱了一下。候渚得意地告訴他,這家熱鬧的賭場就是他開的。
鄭重陽也得意地告訴候渚,市警察局老大的位置也是他的。
鄭重陽一直把候渚當作自己智力上的最大對手,某種意義上來說,也算是他的老師。兩人智力都超人,博弈的興趣都相投。那次見面,讓鄭重陽平衡了心理,候渚再聰明,也不過是做了一個社會上的大混混,層次太低,而自己纔是上層的決策者。但自從見著候渚後,鄭重陽卻很少去找他,受職位的約束,連電話都不太打。若不是那件事情的發生,鄭重陽可能會一直與候渚保持較遠的距離。
有很長一陣子,鄭重陽都打算歇手了,如果能提前退休,他願意拋官爲民,跟從前的一切一刀兩斷,做一個平靜之人。他也知道欲無止境,山無必高的道理。可是,樹欲靜而風不停,他想停,卻有一件接一件的事使他歇不下來。
鄭重陽能進趙大禾的股份公司,是完全起一個保護傘的作用。趙大禾能用人,是必須能給他的鎢礦公司帶來巨大利益的。他與宋尋源,一個提供官場上的動向,一個用理性兼投機的數據,給企業點亮一盞明燈。
趙大禾雖然企業做得不錯,但長期的商業疲勞與煩瑣,使得他的毛病也越來越多。人都是空虛的,特別又是經常涉足於燈紅酒綠的世界。趙大禾因爲特殊的身份,所以他身邊的女人會不斷涌現,不斷刺激著他征服的思維。女人是讓男人最難理清大腦的東西,所以有的男人會認爲,征服女人,可以達到征服世界的感覺。當鄭重陽知道了趙大禾在女人身上的這些弱點之後,他立刻覺得,這家生機勃勃的鎢礦公司正是自己一個良好的造幣工廠。
惟一不好的,是宋尋源的多事。這個合作股東要比趙大禾清醒得多,他似乎對鄭重陽的一舉一動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曾經作出過這樣的評價,雖然是半開玩笑的,卻很清晰地刺激著鄭重陽的記憶。宋尋源說:“一個常常走鋼絲的人,總會很自信自己的平衡技術,但卻從來沒想過有一天鋼絲也會斷。”
這句話太哲理性,一般人沒法理解,但鄭重陽能體會,因爲這就是他的性格。走鋼絲的人只會一心想著如何平衡,如何走過去,有誰會去想過鋼絲要斷呢?
這個道理對鄭重陽來說,具有深度性和別出心裁的含義。鄭重陽知道,宋尋源是在暗示自己,暗示他以後會面臨的結局。
鄭重陽拼命從公司里弄錢,從一開始瞞著趙大禾,到後來的明目張膽。趙大禾最近戀愛了,一個老男人戀愛起來的激情絕對不亞於小青年。鄭重陽的行爲不知是趙大禾沒有注意,還是他懶得去管,所以當宋尋源詢問賬目時看到的情況,只能用“震驚”兩個字來形容。
有一次,宋尋源找到鄭重陽,對他說:“我不理解你爲什麼要這麼急?所謂細水長流,你這樣做,豈不等於是釜底抽薪,飲鳩止渴?”
鄭重陽並不回答宋尋源,他不耐煩地說:“沒那麼嚴重。我只是情況特殊,臨時借用一下。你放心,我不會動你那一份的?!?
按理說,憑鄭重陽的身份,宋尋源要是識趣的話,無論如何也會賣這個面子??蓵糇泳褪菚糇?,看不懂形勢,他依然會固執地指責鄭重陽。
鄭重陽不爲所動,對宋尋源的話不加理會。自己能混到今天的地步,看似很平常,很順利,其實卻包含了很多他個人的運氣和非凡的智能。天下不會有免費得到的午餐,任何一件事情的成功,都是要通過努力來獲取,這是鄭重陽的人生哲學。
目前鄭重陽擁有了很大的權力,做事極其方便,雖然近來他所做的事有點冒險,有點走鋼絲的感覺,但他不會去顧及太多,更不會顧及這根鋼絲什麼時候會斷。這個問題是他從來沒擔心過的,他知道自己的能力對付這些綽綽有餘。
宋尋源雖然不是個生意上的高手,也沒有像趙大禾那樣的氣魄,但他看人很準,這得益於他長期從事對股票的分析和操作。宋尋源在股票界是個紅人,口才極好,鄭重陽往往說不過他。兩個人雖然都是趙大禾公司裡的合夥人,但相處的關係卻很微妙,表面上客客氣氣,私底下相互都看不慣。
有一次兩個人在車上,宋尋源問他:“你對金錢與權力的對比,更看重哪個?!?
鄭重陽認爲不好定論,他說:“人的心理有時會因爲一些客觀事物而改變。就像小時候,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到大餐館吃上一頓好的,能穿上一兩套新衣裳,但後來上了大學,又會羨慕那些有背景的人?!?
宋尋源話鋒一轉,矛頭指向他說:“其實你一直都是自信心太強了,就像你利用手上的權力辦事一樣,總認爲這是你個人的能力。要知道有這種權力的人很多,可並不是每個人都會這樣去做。合作就是合作,不是誰挖誰的牆角。”
鄭重陽不太吸納別人的意見,這是他性格上的原因造成的。如果宋尋源沒這麼固執,或者宋尋源睜一隻閉一隻眼,鄭重陽相信自己還是非常欣賞這個人的。
在天頂上,兩個人再次發生衝突,鄭重陽下了一步棋,結束了這個對手的一生。事情過後,憂心仲仲的鄭重陽還是告訴了妻子,主要是無意中被那個小女孩拍攝了錄像,這成了他的心頭之患。妻子是他多年來的賢內助,她的擔心程度不在他之下。於是每隔幾天,她便要催問一下:“還沒拿到那盒錄像帶嗎?”
鄭重陽說:“沒找到機會。”
妻子說:“你去求求趙大禾吧,夜長夢多,萬一錄像帶給了別人怎麼辦?!?
鄭重陽用放鬆的口氣說:“她不會給別人的?!?
妻子問:“你怎麼敢肯定?”
鄭重陽說:“這丫頭不太與別人接觸,受宋尋源的影響,只對計算機感興趣。平時喜歡玩弄電腦遊戲,而且因爲趙大禾找了個情婦,她也不太跟趙大禾說話?!?
妻子還是不放心:“難道就這麼等下去?不聞也不問?”
鄭重陽吸了一口氣說:“當然不是,我只是沒找到適當的時機。其實我還不能確定,那天她有沒有真正的拍攝到什麼?!?
那天的情景,鄭重陽不太願意回憶。那天他是太偏激了點,雖然他討厭宋尋源,可是不應該做得太沒肚量了,宋尋源掌握的那些資料不足以讓他爲此付出這樣大的代價。
他做了一個失常的舉動,還偏偏讓一個小孩子撞見。
此時,十二歲的靈靈就坐在鄭重陽的面前。
在警察局裡,在一間寬敞的辦公室裡,靈靈閃著一對非常好看的大眼睛,睫毛還有點往上卷。只是短短的頭髮有點亂,也有點髒,估計好些時候沒好好洗過了。
面對這個才十二歲的小女孩,鄭重陽心裡產生了一股巨大的失落感。她天真無邪,毫無戒備在看著他,沒明一點拘束。鄭重陽在想,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覺得出來,自己對她生起的那份殺氣。
女孩的笑容過於甜美了,彎起她兩隻瞇瞇的眼睛,勾起了鄭重陽對自己童年的一些幻想和記憶,那些記憶壓得他有些疼痛,有些難受。鄭重陽的童年很不幸,父親早逝,只有母親把他拉扯大,他能走到今天這一步,付出了相當大的努力。
鄭重陽很疑惑自己與她之間竟然也要對話!
這樣一個小小的丫頭也值得他興師動衆!這簡直不可想象。他感覺有點痛苦。靈靈一見他,就問了一句話:“鄭叔叔,你是不是要送我回家了?遊戲什麼時候結束???”
“快了,我肯定要送你回家的?!编嵵仃栃χf。
“那爲什麼要帶我到這裡來?”靈靈看著辦公室的電話。
“想向你再瞭解一些情況。”
“我已經打電話告訴你了呀?!?
鄭重陽略做思考,一會兒才說:“還有其它一些情況。比如說他們中間還有些什麼人?老田真的死了嗎?平時你是怎麼過的?爲什麼你會跑到遊戲廳去?”
“這些也很重要嗎?”靈靈面露不解。
鄭重陽微笑著說:“當然重要啊,這個綁架團伙我們已經盯了很久了,就算是一些細節也要引起我們重視,不然前功盡棄啊?!毙≌f.拯救最後一滴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