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開關延敵，吾爲先鋒！”
陬邑大夫駕車大吼，“魯國陬邑紇在此，車不結轍，士不旋踵——”
“咚”的一聲巨響，長戈紮在車架上，子紇所駕戰(zhàn)車呼嘯而過，抄起車上弓箭，揚手就是一箭。
嘭！
弓弦震顫，這鯨鬚弓，是魏羽送他的大禮，在漢子國中，也是極爲名貴的寶弓。
鷹羽箭正中一人，戰(zhàn)車已經(jīng)飛馳五十步開外，後方魯國甲士，也是頭一回身披重甲發(fā)動衝鋒。
這些甲士都是子紇的族人、子侄以及姻親家族的晚輩。
他有九個女兒，妻妾家族大多都是引以爲恥，然而陬邑大夫名震無鹽邑，曲阜之家，與有榮焉！
此時此刻，曾經(jīng)引以爲恥的妻妾家族子弟，也是咬緊牙關，揮舞手中的長戈，跟來犯之敵決一死戰(zhàn)！
“車不結轍！”
“車不結轍！”
“車不結轍！”
陽關守軍一聲聲大吼，伴隨著鼓聲隆隆，給陬邑大夫壯大聲威。
陸軍將士上下一心，盡力用命，明知敵人來勢洶洶，然而目光所及之處，並無膽寒恐懼。
“死戰(zhàn)——”
“死戰(zhàn)！”
“死戰(zhàn)！”
“死戰(zhàn)！”
“死戰(zhàn)！”
明明只有數(shù)百人的衝鋒，甚至並沒有多少魯國的正規(guī)軍，但這種氣勢，這種瞬間爆發(fā)出來的力量，竟是把齊國人的勇氣，都瞬間奪走。
齊國聯(lián)軍的前軍大營，轅門前的望車之上，攻堅總指揮陳國人嬀田，目光之中流露出了讚歎和欣賞：“好一個陬邑紇，好一個魯國猛男！好！好！好！”
聽到他在那裡讚歎魯軍，頓時有齊國將佐喝道：“君乃齊國客將，如何誇讚敵國大夫之勇？”
“哈哈哈哈哈哈……”
嬀田突然大笑，“敵雖勇，我亦勇。齊軍將士，當以大勇而應敵！”
“……”
“……”
話是說得漂亮，還讓人無法反駁，但齊國軍官們只想一劍戳死這個畜生。
你他孃的說的是人話？！
沒看見現(xiàn)在魯國的“桃色猛男”在發(fā)威？你他孃的不收兵，反而要正面剛？！
你不會是魯國派來的臥底吧？！
不少齊軍軍官，都是怒火中燒，有目露兇光者，甚至偷偷地摸到了腰間的佩劍。
“當收兵——”
有人忍不住了，靠近望車大聲吼道，“此時不收兵，必??！”
“勝不驕，敗不餒，方成強軍?！?
“我@￥￥%#@#！”
齊軍軍官終於有人沒忍住，瞬間口吐芬芳，一通齊國方言狂噴之後，嬀田依然毫無反應，雙方大規(guī)模的接戰(zhàn)已經(jīng)開始。
短兵相接的那一刻起，陣型非常破碎的齊軍，直接被撕裂成了幾個口子。
從望車上看去，齊軍的前沿陣地還算完整，壕溝和掩體之間的銜接，並沒有什麼大的差錯。
但齊國是萬乘之國，是要留下大量戰(zhàn)車通道的。
正是這個戰(zhàn)車通道，成了魯軍發(fā)揮作用的漏洞。
齊軍的戰(zhàn)車指揮比較分散，畢竟現(xiàn)在是攻堅，怎麼想都是己方優(yōu)勢，對方兵力不但弱，戰(zhàn)鬥力也是一般，正常人看來，便沒有多少殺出來的可能性。
偏偏這個陬邑大夫，就不是正常人，不但殺了出來，還是戰(zhàn)車帶頭衝鋒，這種冒險一旦出現(xiàn)紕漏，整個陽關失守都有可能。
風險太大，所以不可能帶頭衝鋒，這已經(jīng)算是齊軍方面比較認可的一種“常識”。
可惜，常識破碎了。
“亂我大軍者，陳田也！”
有人突然大吼一聲，“鏘”的一聲，抽出腰間的佩劍，朝著嬀田的後背，就是勁力一擲。
齊國的劍並不長，遠不如吳鉤，在吳國內部，便是隻有雜牌部隊，纔會裝備齊國的劍。
因爲它比較短，很適合用作備用武器。
此刻投擲出去，卻是相當?shù)谋憷珳?，周圍的人一看，都是驚呼一聲，只當嬀田這個畜生，怕是要死了。
嗤！
火星四射，就見那佩劍擊中了嬀田，卻只是擦了一下，然後“噹啷”落地。
這個行爲，把嬀田嚇了一跳，立刻蹲在望車的車板上，看到掉落在腳邊的佩劍後，嬀田臉色又驚又怒，猛地站起來，衝投擲佩劍的人喝道：“斬！斬！斬——”
連道三個“斬”字，有人突然大吼：“此乃鮑氏嫡子，焉能……”
噗！
一人揮舞長刀，不等那人吼完，投擲佩劍的鮑氏嫡子，頓時人頭飛起。
嗤嗤嗤嗤嗤……
血水狂飆，鮮血向周圍瘋狂噴射，整個無頭屍體轟然倒地的瞬間，那飛起的人頭，已經(jīng)在地上沾著泥土滾了不知道多少圈。
“命令全軍，進攻——”
暴怒的嬀田下達命令之後，那些慌了神的齊國軍官們，頓時硬著頭皮地帶著部隊衝鋒。
沒辦法，現(xiàn)在退下，只怕是責任重大。
而且魯軍的衝鋒已經(jīng)起來，此時嬀田發(fā)動反衝鋒，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要是能夠衝向陽關兩側小門，並非沒有希望。
將功贖罪，似乎就是情不自禁冒出來的念頭。
沒辦法，剛纔的刺殺，性質相當?shù)膼毫樱浅７浅５膼毫印?
陣前內訌不是沒有，但陣前直接刺殺攻堅主官，這種事情傳揚出來，沒人可以保得了他們。
家族不行，國君也不行！
沒有哪個家族會支持這種陣前刺殺軍事主官的行爲，能陣前刺殺軍事主官，是不是就能在家族戰(zhàn)爭中，刺殺宗長族長？！
一切的一切，核心在“背叛”二字上。
宗法的運行，是容不得背叛的。
“唉……”
兩翼預備隊的齊國軍官們，都是下意識地嘆了口氣，這場仗，怎麼會打成這個樣子？
從濟水來到汶水，會盟之時的驕傲、興奮，現(xiàn)在都徹底的煙消雲(yún)散。
此時此刻，留下的只有狼狽！
情緒是會傳染的。
軍官們硬著頭皮發(fā)動反衝鋒，兩翼更是想要藉機立功，準備突破到陽關關下，然後搶奪城門。
可惜這種毫無頭腦的行徑，預先又沒有計劃，臨陣才互相溝通了一下，打起來又怎麼可能有配合？
左翼猛突的時候，魯國的部隊，已經(jīng)順著一條直道，將齊國陣地上的倒黴蛋們車了一遍。
沒有成建制地抵抗，齊軍紛紛後撤，又或者是組成了小隊的抵抗。
但這種抵抗，在戰(zhàn)車面前，就是死路一條。
他們原先還要承擔著負土的任務，拒馬鹿角之類的東西，都沒有直接佈置開來，現(xiàn)在讓戰(zhàn)車如入無人之境，齊國的御手們，都沒有太多的機會阻止隔斷。
而魯軍衝出來的數(shù)百人馬中，大多數(shù)都是跟著戰(zhàn)車後頭衝鋒，弓手數(shù)量有一二百人，箭術雖然並不超凡，卻都是不俗。
幾輪勁射下來，齊軍的御手們，根本不敢策馬運動。
萬乘大國的戰(zhàn)車，頭一次成了擺設。
“士不旋踵——”
轟隆轟隆轟隆……
陬邑大夫子紇的戰(zhàn)車，車轍瘋狂地向前轉動。
一往無前的氣勢，配合著獵獵作響的粉色旗幟，整個戰(zhàn)場之上，都是如此的搶眼奪目。
此時，四方喊殺聲大起，子紇身材高大，立刻看到齊軍已經(jīng)發(fā)動了反衝鋒。
這讓子紇心頭頓時有些緊張，此時出關鏖戰(zhàn)，已經(jīng)震懾了敵軍，斬首生擒也已經(jīng)有了幾十上百。
如此戰(zhàn)績，放在魯軍歷史上，也是相當?shù)牟诲e。
單次一個衝鋒，除非是追擊戰(zhàn)，否則很難有上百斬獲。
“收兵！”
陬邑大夫子紇立刻下達了命令，旌旗揮舞，戰(zhàn)車在齊軍陣地上兜了一大圈，魯國步兵們一看大將下令退兵，也只能忍住了高漲的士氣，很是眼熱地看著那些已經(jīng)逃竄遠了的齊國士兵。
這一次出關接戰(zhàn)，是爲數(shù)不多魯國主動出擊的高光時刻。
烈烈桃色旗，竟是多了別樣意味。
“魯軍正在收兵?！?
“休要讓魯國猛男逃脫——”
猛男這個詞，對現(xiàn)在的齊國人而言，是比較複雜的，因爲會聯(lián)想到李解。
想到了李解，就會明白猛男這個詞，是“王命猛男”，這又會讓他們聯(lián)想到“王”是哪個“王”。
吳王勾陳，這是一座大山，比高聳入雲(yún)的岱山，還要讓人難以仰望。
鎮(zhèn)壓齊國霸業(yè)數(shù)十年，縱橫天下未嘗一敗，這不僅僅是齊侯的心病，同樣是齊人的夢魘。
現(xiàn)在，不少在家族傳說中成長起來的年輕軍官們，在發(fā)動反衝鋒的時候，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狂熱。
那些狼狽被殺的袍澤，關他們什麼事兒？！
唯有後撤的魯軍，纔是目標！
桃色旌旗，今日統(tǒng)統(tǒng)都要變成血色！
“休要逃脫魯國猛男——”
“活捉猛男！”
“活捉猛男——”
兩翼呼吼聲陣陣，不同的五都貴族，不同的五都武士，這些爭先恐後想要立功的五都年輕武士們，凡是擋在他們跟前的人，都得死！
矛戈戳死的，如今只有齊國人自己。
潰逃四散的齊國士兵，竟是被髮動反衝鋒的自己人給戳死了。
倒地不起的傷員，則是被自己的袍澤踐踏。
如此慘絕人寰的場面，陡然上演的時候，帶隊的軍官們卻沒有顧及那麼多，因爲魯國陬邑大夫的戰(zhàn)車，還需要時間才能退回陽關！
只是這一幕幕喪心病狂的畫面，都讓聯(lián)軍成員看了去，宋人、鄭人、衛(wèi)人等等都是目瞪口呆。
有些身穿甲冑的士大夫更是喝道：“齊軍何其殘暴！”
然而齊國人立刻反駁：“淮水有云：慈不掌兵，何殘暴之有？”
“荒謬！汝……”
有鄭人想要反噴，但是想了想，最終沒有開口反駁，這種事情，辯論贏了又如何？
這是齊國的事情，這是齊軍的事情，死的不是鄭國軍隊，是齊國軍隊自己。
陬邑大夫子紇的戰(zhàn)車，原本已經(jīng)率先脫離了戰(zhàn)場，然而當他回首一看，卻發(fā)現(xiàn)跟出來的步卒，還在後頭。
看到這個場面，子紇頓時喝道：“停車，待袍澤入城之後，吾等再行！”
“君子，左右齊軍將至，不可如此行險！”
跪坐在前的御手，立刻勸說道，“君子快些入城！”
“出時五百兵卒，入時亦當五百。將士用命，上下一心，陽關勇士雖少，不可缺一也。”
子紇一番話說得御手熱血沸騰，當下道：“願同君子共進退！”
關上魯軍見狀，頓時明白主將要幹什麼事情，頓時鼓聲陣陣，箭矢不絕。
齊軍左右並不呼應，不過是各自爲戰(zhàn)，此時要是合攏，反倒是對魯軍的反衝鋒，有了極大的影響。
只是兩翼喧譁叫囂的時候，都是奔著跟前的陽關側門去了，關上弓弩手們，便是一通箭矢如蝗，弓弦聲不絕於耳。
這一陣陣的勁射，逼迫衝關齊軍不得不舉盾貼近。
保持住了陣型之後，齊軍甲士率先衝鋒，距離小門，不過是二三十步。
便是這二三十步，成了最後的爭奪搏殺。
子紇命令御手衝擊那些結陣衝關的齊國甲士，戰(zhàn)車再度運動起來，魯軍從中央跟隨，只是號令傳來，便是讓步卒先行回去。
隔著老遠，望車上的嬀田見了大喜，這一波齊軍衝鋒，絕對能把兩翼帶兵之將的火氣都打出來。
他們原本是五都豪族子弟，要是不死人，可能就會繼續(xù)劃水下去。
可現(xiàn)在跟魯軍殺出了肝火，死了人之後，這個仇恨，就不算完。
加上“將功贖罪”的心態(tài)還在，順理成章地就要填人。
嬀田略作觀察，就知道這一波最少要死上三四百。
魯軍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根本不是反衝鋒齊國步兵能夠抹平的，加上體力的消耗，戰(zhàn)場上的緊張感，綜合導致出來的誤判，會不斷地放大。
當年爲陳國中士的時候，嬀田就很清楚，身在亂局之中，看上去很有條理，然而臨場的士兵們，擡頭一看，四面八方都是人。
唯有殺！
這種時候，猛將勇將，比什麼都管用，殺出一條血路，自然就能破局。
可惜，猛將在對方陣中，當真是令人欣慰。
隨著中軍有人向齊侯告他的消息傳來，結果他依然還是攻堅總指揮，嬀田就知道，他賭對了，齊侯這個老畜生，就是想借用戰(zhàn)爭來消耗五都貴族！
這些五都豪族的子弟，死得越多，他嬀田的位子，也就越穩(wěn)。
至於戰(zhàn)後的清算，那就繼續(xù)賭，賭一個太子之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