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心，那魚兒不是你。”

提籃上方，那張隔著‘長橋’的巨大面孔轉了過來，臉上猶自帶著一絲緊張，卻還是壓低了聲音，小聲開口。

這個曾經叱吒中勝洲的血海老母李月華，此刻竟真的像是一位卑微無比的婢女一般。

王魃有心想要詢問，然而他此刻的狀態就像是沒有了嘴巴，根本說不出半點話來，甚至他都不知道自己眼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狀態。

只是李月華說完了這句話之後，巨大的面孔便迅速遠離。

王魃猜測應該是對方放下了竹籃，心中卻是又驚又疑：

“此處到底是什麼地方？師孃爲何會在這裡？而且又變成了婢女的模樣……什麼人，能夠讓一尊煉虛修士充當婢女？”

即便是蓋真人這樣的大乘修士，也不曾如此輕慢糟踐一位煉虛。

他很快又回憶起了更多：

“對了，還有方纔提到的什麼主人、宴會……真靈魚兒……她方纔還說，我活著的時候境界不低……這麼說，這裡應是死者的世界？”

“地府？幽冥？”

王魃心中千頭萬緒，疑竇叢生。

這疑惑，既是對於此地到底是何處，又是對於師孃的那位主人是何身份、境界、修爲而產生……

“記著別亂跑……對了，後面有人來的時候，眼睛一定不要亂動，千萬記住了！”

上方隱隱傳來了李月華的叮囑聲音。

王魃微微一怔，卻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但僅僅是下一瞬，他便明白了過來。

譁——

無數水流從竹籃的下方鑽了進來。很快，竹籃微微傾斜，上方的‘長橋’隨之歪斜，更多的水花從竹籃口涌了進來。

而在這些水流涌入的同時，他看到了一些代表著真靈的塵粒也隨之涌了進來，以及一尾七彩斑斕的魚兒。

那魚兒實在太大，在他的‘目光’中，有若一條鱗龍翻著浪花落了下來，實在驚人。

而在感受到這魚兒的同時，他竟也能夠感受到這魚兒意念當中無數精彩紛呈的過往：

他看到了一方世界，看到了一個少年，看到了這方世界裡無數人的一生，也看到了這個少年一路成長的經歷。

彷彿在這一瞬間，他便經歷了一個人的一生，甚至能夠感受到對方修行時的一點一滴，直至與一位強敵交手，失敗殞落，而那位強敵，他竟也並不陌生，赫然便是似乎更爲年輕些的天殤佛主！

這是一種極爲獨特的感受，他甚至隱隱有些恍惚，錯以爲自己便是這頭七彩魚兒，敗亡在了天殤佛主的手中……

但他很快便回過神來，大吃一驚：

“真靈！這是……大乘修士的真靈！”

他眼見著這頭魚兒從上方砸落了下來，隨後他便感受到了一陣碰撞之感，似乎是這頭魚兒的身軀與自己的‘身軀’發生了碰撞，並不疼痛，但能感知到對方和自己的存在。

而就在這樣的翻滾當中，他的視線也隨即看到了竹籃藤條縫隙下方，那片灰暗的海水，一圈圈波紋的水面上，還依稀倒映著竹籃以及縫隙中，他那只有些靈動的‘魚眼’……

他心中頓時升起了一絲明悟：

“我還在界海本源，也果真變成了一條真靈魚兒……可是爲何卻從未聽說過界海本源之中竟還有這樣的存在？”

“師孃和那些說話人口中的‘主人’，又到底是誰？”

便在這時，他又聽到了來自上方的聲音：

“莫要動，也算是給你一次機緣。”

王魃一時有些茫然，不清楚李月華是和自己說，還是和這頭七彩魚兒說的。

竹籃搖搖晃晃，從水中又重新撈起，水流析出。

他很快便感受到竹籃的晃動，顯然是正在行走當中。

沒多久，又是一陣騰空，竹籃再度沉入了水中，微微歪斜，又有大量的海水和一條略小一些的、顏色暗淡的魚兒鑽入了竹籃裡。

王魃再次感應到了這頭魚兒的經歷，微有些訝然：

“渡劫……”

這也是一位修士，只不過他的境界並沒有之前那頭七彩魚兒來得高，並非是大乘，而是渡劫修士。

其也是一路修行，只是在不久之前壽盡而亡，真靈隨即來到了界海本源之中。

王魃心中恍然：

“這麼說，是不是隻要境界足夠的真靈，便會在這界海本源之中化作一尾魚兒？那這麼說，我恐怕也和這條不算太亮眼的魚兒差不多了。”

“可是，宴會又爲何會需要真靈魚兒？”

王魃心中疑惑。

便在這疑惑的過程中，竹籃又接連翻轉，足足撈了七條魚。

這些魚兒皆是老老實實，留在了竹籃裡。

王魃雖能感受這些魚兒們的經歷，卻無法感受到它們當下的情緒與感知。

只是讓王他有些意外的是，李月華看了看竹籃裡的這七條魚，卻又嫌棄地倒掉了幾條，隨後又耗費了不少功夫，終於又抓了兩三條比方纔要大一些的魚兒回來，湊齊了七條魚，這才重新端起了竹籃。

李月華的巨大面孔擋住了上方的天空，仔細打量著竹籃裡的幾頭魚兒，臉上露出了欣喜之色：

“這次運氣倒是不錯。”

便在這時，遠處又再次傳來了一陣呼喊、催促之聲：

“月華，還沒好麼！”

“來了來了！”

李月華的面孔連忙轉頭，朝著遠處應道，隨後便挽著竹籃，加快了腳步。

王魃能夠感覺到竹籃的搖晃以及四周其他魚兒對自己的擠壓，還能聽到遠處越發接近的交談聲。

“快點快點，就差你了。”

似乎到了近前，方纔催促的聲音，又是一陣催促。

“讓崔姐姐久等了。”

李月華的聲音卻顯得極爲恭敬而卑微。

王魃待在這竹籃之中，心中隱約猜到了什麼，不禁也有些緊張。

他看不到外面的東西，只能夠通過外面的聲音來判斷當下的情形。

不過很快，他便看到了一隻纖細的玉手，接過了上方的‘長橋’。

隨即看到了一張女子的面孔，只不過這面孔有些陌生，也是梳著和李月華相似的妝法，只不過比起李月華臉上、頭髮上的紋飾，卻是更爲精緻了些。

那面孔掃了眼竹籃裡的魚兒們，很快皺起了眉頭：

“怎麼多了一條……”

王魃心中一凜，連忙低下視線。

同時也聽到上方傳來了李月華愈發恭敬的聲音：

“我擔心不能滿足林姐姐的要求，是以特意多撈了一條，我這便放一條回去……”

“行了！沒時間耽擱了！”

聽到李月華的話，竹籃上方的那張女子面孔擡起頭來，似有些不快，呵斥道：

“先把這些魚兒送過去再說，莫再耽誤了。”

“是，崔姐姐。”

李月華的聲音依舊恭敬，聽不出半點其他的情緒來。

王魃心中卻是微微一動，隱隱有些明白李月華之前不斷更換魚兒的舉動。

當下李月華再度接過這竹籃，竹籃輕輕晃動，而之前那些嘰嘰喳喳的聲音此刻也變得更爲清晰，甚至就在旁邊不遠處，顯然李月華跟上了隊伍。

這些嘰嘰喳喳的聲音，若是聲量沒有那麼大，倒也不乏有甜美之聲。

然而此刻的王魃卻只覺得嘈雜無比。

儘管如此，他還是在這些女子們的聲音當中聽出了一些東西來。

“哎呀，月華妹妹抓的魚兒，這次倒是不小，主人可得誇讚你呢。”

有女子笑嘻嘻道。

李月華聲音倒是平靜，輕笑著回答：

“哪有，姐姐採的這些靈果也美得不行，個頭大極了，說不定主人還會爲你找一個良配……”

“嘻嘻，月華妹妹真會說話，難怪主人也不嫌棄你活著的時候境界低下，給了你一個重新來過的機會。”

女子的聲音似是無意，又似是帶著幾分不著痕跡的鄙夷。

隨即話頭一轉，沒等李月華開口，便又抱怨道：

“不過靈果哪有這些真靈魚兒受歡迎，今日的宴客不就是衝著這些魚兒們來的嗎？這些真靈魚兒呀，在界海里，那都是個頂個的大人物，若非他們身隕，各個回到了本源之中，咱們可沒這個機會拿捏人家……不過聽說吃了一條，便等若是從頭到尾修行了一世，咱們雖然嘗不出味道來，可是那些貴客們卻能嚐出好些滋味來……”

“就你話多！還不快點送過去。”

遠處，之前那崔姓的女官輕叱了一聲，聲音距離這裡稍有些遠，顯然是聽到了他們之間的交談，特意催促。

但這崔姓女官雖然口頭上訓斥，周圍交談著的這些婢女們卻似乎並不懼怕，反倒都笑作了一團。

“知道啦，知道啦！”

鶯鶯燕燕，若是聲量小些，光是聽著這些聲音都覺得美不勝收。

王魃心中這一刻，卻是一片寒意。

他終於明白了他們爲何要抓捕這所謂的真靈魚兒，竟真的只是爲了滿足一些所謂的貴客的‘口腹之慾’。

但大乘修士的修行經歷、人生經歷何其豐富？

一般人若是想從頭到尾體驗一下，反倒是容易被這些記憶衝昏了自身的元神。

這些所謂的貴客，卻敢於品嚐大乘真靈……難道，實際上他們都是大乘之上的存在？

想到這，王魃的心頭更覺驚駭：

“這真的是界海本源嗎？若真是界海本源，又怎麼會出現大乘之上的存在？”

他心中驚愕莫名，又連忙仔細聆聽。

然而接下來的話卻都是閒言碎語，家長裡短，並無太多所得。

不過他心思縝密，憑著這些人的言語，倒是又聽出來了一些其他的東西來。

“這個地方應該仍是在第三界海之中，只不過似乎又超脫於界海。”

“而能夠凌駕於界海本源之上的存在，恐怕只有……”

在這些婢女們的閒聊之中，他能夠感受到這些婢女們對於那位主人的敬畏。

對於這位‘主人’的身份，他的心中已經有了些猜測。

而這些猜測也讓他心頭吃驚不已，蓋因之前，他從未在界海之中有所聽聞有這麼一號人物的存在。

也便是在這番閒聊的過程中，王魃便在竹籃裡靜靜等著李月華一路行走。

很快便似乎到了處理這些魚兒的地方。

不多時，又是一張陌生的面孔俯下身來，仔細打量著竹籃內的魚兒們，目光掃過竹籃裡的魚兒，隨後皺了皺眉頭，指著王魃：

“這條魚怎麼衰敗成這個樣子？把這條魚喂犬獸吧。”

說罷，伸手朝著竹籃內抓來，王魃的視線瞬間被這隻手掌遮擋，隨後他便感覺到自己的身體竟是騰空了起來，心頭一驚！

便在這時，李月華的聲音突然從上方另一側傳來：

“林姐姐，崔姐姐說，讓我記得把這條魚送放回去，林姐姐你要不先把這些魚兒處理下吧，我來解決這條……”

那林姓女官聞言，不在意道：

“不妨事，這些魚兒稍微處理下便好，那些貴客喜歡新鮮……”

李月華的聲音聽不出任何的異樣，笑道：

“林姐姐，您總得讓我也做些事兒，別的我又幫不上忙。”

“行吧，行吧。”

林姓女官聞言，笑呵呵鬆開了手。

王魃只覺身體再次墜落了下來，撞在了竹籃子上，倒是感覺不到什麼痛楚，只是心頭卻微微一鬆。

林姓女官倒是不曾停下，麻利地撿起了其他幾條魚兒，隨後便將那竹籃丟給了李月華。

吩咐道：

“扔完之後，且先回廂房去，沒得崔姐姐呼喚，莫要輕易出來，免得不小心衝撞了貴客。”

李月華不敢怠慢，連忙道：

“是，月華曉得，多謝林姐姐提醒。”

“嗯，沒事，你先去吧。”

林姓女官似乎是好說話，李月華很快便挎著竹籃，不急不慢地走了一陣子。

此刻竹籃裡也只剩下了王魃這一條魚。

李月華卻並不說話，一直到了王魃見著竹籃上方的景色變低，隨後又聽到了關門的聲音。

又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之後便是一陣在他感受中，有些漫長的沉寂。

正當他等得漸漸有些心焦。

他卻忽地聽到了李月華壓低了的聲音：

“你還活著的吧？”

王魃一愣。

隨即便見到竹籃上方，再度出現了李月華的那張面孔。

只是相比於在外面時的謹小慎微，此刻李月華的面孔上，卻多了幾分複雜之色，看著王魃，似乎看到了曾經的自己，低聲道：

“看來你應該是活著的……你和那些隕落之後，真靈重返界海本源的人，並不一樣，它們是真的死了，但你應該只是暫時淪落到了這裡。”

王魃張口，想要告訴李月華自己的遭遇，然而卻仍舊是什麼都說不出口。

李月華卻似乎猜到了他想要做什麼，伸出手指，放在嘴邊，輕輕‘噓’了一聲，似有些無奈道：

“我知道你想要說話，但現在的你，只是一個迴歸了本源的真靈，什麼也說不出來，就像……當初的我一樣，沒有此間主人出手，或是有特殊的法門助你化形，你便一直都是這般模樣，除非你能重返界海。”

王魃一驚。

他本就有些疑惑於對方爲何會出現在這裡。

而李月華也並沒有隱瞞的意思，似乎也同樣想要找個人傾訴，目光微有些失神，低聲道：

“我當初離開了小倉界，便準備應劫飛昇，卻沒想到在關鍵時候，被食界者偷襲，毀去了肉身，但彼時我也已經順利渡過了飛昇雷劫……陰差陽錯，便變成了真靈飛昇。”

“結果，也和你一樣，成了這界海本源之中的一尾魚苗，不過我運氣不錯，這界海本源說大也不大，活著的真靈更是少之又少，氣機交感，被此間的主人釣起，他見我壽元未盡，於是助我化形，我也成爲了如今的模樣。”

聽到李月華的話，王魃心頭一震。

原來竟是這個原因！

他一下子便想起了玄元子。

按照玄元子所言，當初他也是如此，兵解之後，褪去玄龜真身，只以真靈飛昇，隨後便來到了界海本源之中，結果遇到了靜窟之主在本源遊弋，被其帶了回去。

想到這，他心中不禁振奮：

“這麼說來，我在界海本源之中，若是能遇上靜窟之主，便有機會隨他一起離開這裡？”

但他隨即又有些疑惑。

自己來到界海本源的方式似乎有些蹊蹺。

李月華和玄元子皆是真靈飛昇來到了此處，可他卻是被天殤佛主打出了真靈，隨後來到這裡。

二者並無相似之處。

但也來不及多想，便聽到李月華道：

“我知道，你一定很好奇‘主人’的身份，我不能告訴你，不過我可以提醒你一句，你自己揣測。”

她頓了頓，隨即聲音更低了些：

“第三界海，以其爲尊。”

聽到這話，王魃心中一震，他原本就已經有所猜想，而此刻聽到這話，心中再無懷疑。

還有什麼身份，能令第三界海臣服？

那自然是……

“師孃口中的‘主人’，莫非便是第三界海之主？”

而一旦確認了這個猜想，那麼其他的也就順理成章地推導了出來。

“第三界海的主人，想必不可能僅是大乘，也就是說，其應該也是仙人，而仙人宴請的賓客，那自然便是……”

“第二界海的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