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太平日久，道上沒有聽說有什麼強(qiáng)盜。不過看我一個殘廢之人，恐怕真有強(qiáng)盜也懶得向我動手。
我已經(jīng)梳了頭髮，換了一身布衣，在京城南面最近的千橋鎮(zhèn)僱了個長隨。
他長得不錯，方臉大耳，可惜有反骨。
師父說占卜相測之學(xué)不可全信，也不能不信。所以，我並沒有指望他能跟我很久。不過，他跟我的時間也太短了，第二天就拿著我的包袱不知所蹤。
萬幸，我在輪椅之下裝了暗格，值錢的物件都在我身下，包袱裡只是一些散錢和替換的衣物。
殘廢總是不便的，客棧的掌櫃爲(wèi)了方便我，我也爲(wèi)了省錢，就租下了底樓的雜物間。長寬不過數(shù)尺，除了一張牀和一張桌子之外別無它物。
我央人買了紙筆硯墨，在白布條上寫了四個字：醫(yī)字相卜。找來一塊乾淨(jìng)些的木板架在輪椅上，我有了賺錢營生的行頭。
老闆是個好人，爲(wèi)了方便我輪椅的出入，連門檻都拆了。出於感激，我替他寫了幅匾額，即便不算絕世之筆，總比他現(xiàn)在用的那塊要好上許多。
日子還是一天天在過，我成了鎮(zhèn)上略有名氣的相士。雖然我把醫(yī)放在了首位，但是找我的人更多還是看相占卜。人就是這樣，不知道未來之前總想知道，知道後又有諸多煩惱。我不是什麼“鐵口直斷”，所以我只說他們想聽的話，混口飯吃。
不過師父的話我一直記在心裡，他說，虛綦之的徒弟不能做一輩子的獄卒，可是我現(xiàn)在比之獄卒又有什麼不同？
今天的天氣很好，我早早就出了門。
因爲(wèi)有一個廟會，今天的客人也特別多。
一個身穿綢緞的半百富紳擋住了我的去路。
“你會測字嗎？”
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
他在紙上寫下了一個“篍”字。
我看了一眼，搖了搖頭：“竹木茂之於上，蕭索隱之於下。表面風(fēng)光皆可見，不知來日心秋人也愁？”
他一旁的一個長得很漂亮的侍童，臉上已經(jīng)寫滿了怒意。
“裘，還是篍。”他又寫下一個同音字。
“狐袍不暖日，求衣怎能得？”我還是搖了搖頭。
“蔣老爺，我們別和這個江湖術(shù)士糾纏了，快些走吧?！笔掏?。
我笑了笑：“五文錢，多謝惠顧?！?
那富紳也笑了：“我再寫個字，你若是能猜到我的來歷，我給五兩銀子！”
“請?！蔽也皇亲孕?，只是現(xiàn)在圍觀者衆(zhòng)，都是街坊，若是我不敢，招牌也就徹底砸了。不過我已經(jīng)有了眉目，八成把握。
“蔣。就以我的姓來測吧?！蹦侨耸制鸸P落，笑著看著我。
“我總不好直言閣下是個草頭將軍吧。”我也笑了。
富紳大笑：“今日得見小友，實(shí)在有趣，聽聞千橋鎮(zhèn)的萬合酒樓以壁火烤鴨聞名天下，若是不棄，不如把酒一敘？”
我當(dāng)然不會嫌棄他。
不過我卻不喝酒，我只喝茶。
說是一敘，還真的只敘了一句。他似乎滿懷心事，只是喝酒。
“再幫我測一字。”他說著，沾酒在桌上寫下一個“因”。寫完，又補(bǔ)了一句：“今日閣下測的無一個好字，還是求先生看看仔細(xì)。”
我一笑，仔細(xì)端詳著這個方方正正的字。果然是骨架嚴(yán)謹(jǐn)，功法得度，金戈鐵馬之氣赫然。
“國中一人，可見閣下的確是國士無雙。”我說。
他看著我，並不滿意。
“有心爲(wèi)因，自然是生於恩，可見閣下知恩圖報(bào)，真丈夫也?！?
他還是看著我。
“閣下以水爲(wèi)媒，是爲(wèi)洇，可見兇中帶吉，總能過去。”
他嘆了口氣，道：“承您貴言，但願如此。”
“不知閣下要問什麼？”
“兵事?！彼鲁鰞蓚€字。
“若是問兵事……”我略一沉吟，“兵書有云：勿擊堂堂之陣，勿邀煌煌之師。將軍能寫出如此堂皇規(guī)正的字，此行或是大吉?！?
“誠如先生所言，但求上報(bào)君恩，粉身碎骨，在所不辭。”他的臉色略微有些轉(zhuǎn)霽。
我不再說什麼，其實(shí)，若是兵事，“因”帶“囚”形，或有階下之辱。
“不過，兵者，詭道也。即爲(wèi)詭道，自然吉兇不可測，將軍還需小心。”我不忍心騙他，還是暗示道。
他一笑，道：“原來先生對兵家還有涉獵，不妨一論?！?
“草民身居陋巷，耳聾目瞎，不敢妄論?！?
他故作神秘地靠近我，吐出兩個字：“西北?！?
師父曾經(jīng)說過，天下動靜，一動一靜。亂世之後必有盛世，盛世之中必伏亂根。西北是我朝腹地，聽聞與野食國相接，其地華夷雜居，早兩年便有不服君威之傳。
“草民試言?！蔽乙还笆郑叭羰俏鞅庇惺拢瑖蟮湆⒅?。所謂兵勢如水，西北之地廣袤勝過中國，貧瘠不下蠻荒，民風(fēng)剽悍三歲孩童即能舞刀弄棒。進(jìn)攻，入陽關(guān)，陷酒池，得金城即可跨馬中原如入無人之境。退守，聽聞南有沙漠無垠如海，非土著不可生；北有祁山連綿萬里，非鵬鳥不可越?！?
“依先生說來，若是西北事發(fā)，豈非天下動盪？”他瞇著眼睛。
“是。西北不能不穩(wěn)?！?
他嘆了口氣：“先生好見識。我尚缺一個幕僚，先生是否願助我一臂之力？”
我從沒有想過自己能碰到一個將軍，不過真的碰到了也就碰到了，他並非想象中的高不可攀。至於廁身行伍，這就值得細(xì)細(xì)思量了。
“莫非先生還有什麼疑慮？”他問我。
“在下殘疾之身，怎能有幸追隨將軍？”我推脫道。
“若是我要先生衝鋒陷陣，先生的確是殘疾之身。不過，我要的乃是先生的才智見識，又有何殘疾？”他大笑。
“可是，將軍尚不知在下……”
“明可名！國老虛公綦之本心先生的弟子。”他一臉肅穆，壓低聲音說道。
我手一震，差點(diǎn)打翻杯中的茶水。
“你想知道我怎麼會知道的？”他瞇起眼睛，“我還知道，你若是不隱姓埋名跟著我，不日就有殺身之禍。”
我知道他不是在吹牛。
在千橋鎮(zhèn)，我用的名字是虛日月，沒有人知道我的真名。不過既然他能找到我，想必別人也能找到我，比如李哲存。
“大隱隱於朝，李哲存怎麼找也不會在我的帳下找人。而且，即便他找到了，我是先皇御封的上柱國大將軍，大司馬，天下兵馬大元帥，他能奈我何？”
我看著這個富紳模樣的人，實(shí)在難以想象居然是如此了得的人物。
“學(xué)生明可名，承蒙大帥不棄，願追隨大帥麾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好！好一個鞠躬盡瘁，死而後已。”大帥一仰頭，喝盡杯中酒。
接著，大帥又道：“先生行蹤已然暴露，還是要另換個名號方好?！?
“聖人云：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既然不可名，就叫布明吧?！?
“那本帥日後便稱先生布先生?！贝髱浺稽c(diǎn)頭，“車馬早已備好，今夜先生便隨我回京?！?
我的家當(dāng)盡在輪椅之中，要走也簡單得很。
當(dāng)夜，三輛馬車停在客棧的後門，然後往三個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