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豆腐的樂滋滋地把錢塞進口袋,猛地想起來了,又嚷著:嗨,大姐,豆腐給放哪兒
這可沒人應聲了,那撥人跑得飛快,早鑽進城中村了。 賣豆腐的眼珠子一轉悠,擔起擔子,一溜煙,也飛快地跑了,一塊豆腐都沒給留
從容楚囚
紅色鐵門,是那種老舊顯得怵目的紅色,仔細辨認,卻是因爲幾處鏽跡斑駁的緣故。門是虛掩的,餘罪閃身進去時,做著手勢,讓伏在門左右的同伴留在外面策應。進去的時候,他賤賤地一笑,這笑容能讓鼠標想起曾經哥幾個結夥去糊弄新生贏倆小錢的表情。
幾日的艱難反覆,終於找到正主了,對於人已經離開江湖,而江湖仍有這麼多傳說的老賊黃三,即便就是茍永強林小鳳這些老反扒偵查員,都有一種特別的激動成分。
這個有用麼我怎麼覺得有點不搭調。茍永強副隊長小聲問著,他背後是林小鳳,兩人雖是上下級,可在女性不多的反扒裡,她有著天生的優勢,此時一翻白眼,不悅地道了句:你問我,我問誰去
我不是擔心嘛,咱們反扒隊十幾年了就出了這麼一號人物,別聲名還沒鵲起,先落個臉朝下摔地上,多打擊孩子。茍永強道,確實是關心,而且不是一般的關心。在他的經歷中,從來也沒想到過,一個小小的反扒工作,能做到這麼風生水起,讓全市同行側目。
就是啊,這用不了幾年就是隊長的料,比你強多了。林小鳳小聲道,不無取笑茍永強的意思,這回,輪到強哥翻白眼了。
另一側,駱家龍側耳聽著,小聲問著鼠標道:不會有危險吧
有危險鼠標笑著道,話鋒一轉,即便有也是對方有危險,真有危險,你覺得餘兒會奔到頭裡
他對付老弱病殘以及婦女兒童,一般都身先士卒。李二冬道。
這倆損友的奸詐嘴臉,實在讓駱家龍無語了,不過他想了想也對,有點杞人憂天了,最奸詐的在裡面呢,否則也不會有這倆跟班。
吱呀的關門聲打破了寧靜的院落,午後時分,霧霾深鎖的天空露出了一絲陽光,照在簡陋的院落。磚石地上已經有幾處風乾的青苔,在這凜冽的初冬天氣中,即便偶爾轉暖,也喚不回它片刻的生機。
餘罪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要見到這位傳說中的賊王了,彷彿是要見到級別比他高出很多的警中上級一般,景仰怯意侷促,甚至有一絲他說不清的迷惑。失竊案設計和實施的精巧性,都把策劃人定位成一個心思縝密有很強反偵查經驗的嫌疑人,而且熟稔偷竊這一行的種種伎倆,到現在爲止,最適合的嫌疑人,除了黃三,再無他人。
輕輕的,木門聲響。餘罪停頓了,他看著屋裡,出來了一位頭髮花白的老人,梳理整齊,像剛剛刮臉洗漱一般,顯得很精神。他的眼睛睜大了,沒錯,就是銷聲匿跡三十年的黃解放。
不過出來的老人慈眉善目,穿著一身乾淨的中山服,像舊電影裡走出來的正派人物。在看到餘罪的一剎那,他的眉頭皺了皺,細細打量過後,臉色慢慢地舒展,甚至於表情裡蘊著微微的笑意。
你是警察。他問道。
你是黃三。餘罪問道。
很意外啊,居然有人能找到這兒。他笑著道。
更意外的是,你還在這兒。餘罪笑道。
兩個人,即便是問話也是肯定的語氣,那是不需要回答的判斷,儘管餘罪身上沒有一處像警察,但他想要瞞住這樣利眼如炬的老賊幾乎是不可能的。黃解放聽罷兩句,稍稍一怔,似乎對這問話很意外,一伸手請道:進來吧,老站著幹什麼。
餘罪心裡一咯噔,更加意外了,幾個江湖遺老他見過幾位了,老木的猥瑣杜笛的落魄,相比之下,最有風度還是這個黃三。他心裡有點複雜地踱進了這個小屋,入眼的室內,乾乾淨淨,桌子上已經收拾了一個包袱,草綠色的帆布包,年代很久了,洗得有點發白。餘罪看到包上的字樣時,一下子想到了,這是勞改隊給犯人提供的生活用品,肯定結實耐用,應該用了十幾年了。
對不起,我要走了,沒有熱茶招待你了,不介意吧。黃三道,坐到了那張舊桌子前,把帆布包往一邊推了推,指了指對面的位置。餘罪慢慢地坐下來,在面對嫌疑最重的人時,他卻不知道該怎麼開口了。
我以爲你會說,你走不了了。黃三笑著道,手放在桌上了,餘罪注意到,他的右手缺了兩指,並沒有加假肢裝飾,就那麼缺著,那是一隻很大的手,缺了兩指,似乎並不影響美觀。
我是來抓你的。餘罪直道,兩眼盯著老頭。
我知道,外面還埋伏了五個人。黃三道,餘罪注意到,他的耳朵動了動,讓餘罪懷疑江湖上說的耳聽八方的傳說是真的。
你好像並不害怕餘罪道。
我這個年齡的人,害怕的人和事不多,何況以前就經歷過。黃三道,慈祥的面容像在說一件瑣事,那親和的笑容,餘罪實在無法把他和三十年前叱吒五原市的賊王聯繫到一起。
你的手是被人剁了的餘罪指指那缺了兩指的地方。黃三一笑,亮著自己的手,看著餘罪,似乎略一思索便明白了,笑著道:你一定見過杜笛了。沒錯,是他砍的,他帶著一幫人闖進我家裡,打昏了我,等我醒來的時候,就躺在分局滯留室裡,這兩根指頭就沒了那年嚴打,我跟著就被判了十五年。後來才知道,杜笛犯事被警察咬住了,他爲了脫身,拉我頂上了,還把幾件他自己也說不清的案件扣在我腦袋上。
說著往事,口吻和表情卻雲淡風輕。餘罪笑了笑,插了一句道:嚴打肯定有冤枉的人,不過不包括你。
呵呵,沒錯,不冤枉,相比那些沒怎麼審就拉上刑場槍斃的,我屬於很幸運的人了。黃三笑著道,似乎並不介意那十五年的牢獄生活。
你恨他嗎餘罪問。他有點奇怪,能把一切都看淡得多大的胸襟,不過隨即又釋然了,這是個行將就木的人,醫院的記錄是胰腺癌變,活到這份上,怕是看不開的也得看開了。
剛開始恨,恨不得把他除之而後快可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一點也不恨他,反而很感激他,沒有他那一下子,我恐怕沒有後來這平靜的三十年,再說我就算恨他有什麼意義他比我還慘,風光了幾年,聽說抓捕時候還捱了一槍,大獄出來,老婆孩子早沒影了,棲身的地方都沒有我聽說他在上訪,呵呵,他活得快死了還是個無賴,技術不高賴同行,現在命苦又開始怨政府了。黃三不屑地笑著,似乎根本沒有把生死對手放在眼裡,不過相比兩人的境遇,餘罪不得不承認,賊王還是要技高一籌,最起碼沒有流落街頭。
他活得確實不如你餘罪笑著,手伸進了口袋。黃三表情僵住了,似乎等著他掏出銬子,卻不料他掏出來的是一枚硬幣,一枚已經摸得幾不可見花紋的銀幣。餘罪在手裡把玩,眼睛卻盯著黃三,那硬幣像歡快的精靈,在手背上,在指縫間,在手心裡,甚至在腕子上,或翻滾,或旋轉,或瞬間飛起消失,轉眼又出現在指尖上,就像在跳一曲歡快的舞蹈。黃三眼睛亮了亮,餘罪手指一彈,那硬幣飛向黃三,老頭像一下子煥發了青春一般,一言不發,同樣的動作,在他缺了兩根指頭的手裡玩得卻又是一番景象。
那硬幣的動作沉滯了,轉著轉著,越來越慢,幾乎要停止在手背上;一眨眼,手背的支撐換成了手心,而硬幣就像根本沒有動過一樣,還是那樣直立著。他沒有那麼花哨的旋轉,只是一抹袖子,手背蛇行,那硬幣慢悠悠直立著從他的指節部滾到肘部,又慢悠悠地滾落回來,越攀越高,隨著他的無名指豎起,時間和空間都凝滯了一般,硬幣在指尖,停住了。
那缺指的一隻手,卻讓人看得歎爲觀止。
餘罪心提到了最高處,他知道這纔是賊王的絕技,快,很容易,反而越慢越不容易,而幾乎到了停滯的狀態,那是因爲操控者對力度平衡角度的掌握已經妙到了毫巔。這樣的手法,取別人什麼東西也如探囊取物了。
停了好久,黃解放輕輕一蜷手指,那硬幣以一種極慢勻速的狀態滾向桌對面的餘罪,幾乎就在他的手邊,叮聲輕響,力道失時,又成了沒有生命的金屬。
名不虛傳,厲害。餘罪道,他收起了硬幣,在手心把玩著,不知所想。
你坐過監獄黃三凜然問。
呵呵,您看出來了。餘罪笑著道,能看出自己坐過牢的,黃三是第一人。
不是極度無聊和閒適,普通人沒這種心情玩這小玩意。除了監獄我還真想不出其他地方。你比我還差了點,那是因爲,我坐監的時間,比你要長得多。
黃三淡淡地道,不過對餘罪另眼相看了,不獨是那一手賊也不好練的技術,而是對方又是警察又坐過牢,實在讓他迷惑這之中的蹊蹺。不過他的好奇可沒那麼重,非要探究一下別人的隱私,他只在看著,看著那張普通而平常的臉,試圖在上面發現什麼讓他感興趣的東西而已。
不用看了,我正在想,以什麼樣的方式解決這件事。餘罪道。
很簡單嘛,你抓到我了,我跟你走就走了,行李已經準備好了。黃三笑著道,似乎對於進去並沒有恐懼感。
你不是我要找的人。餘罪道。
你走眼了我就是你要找的人,我正在考慮,是不是把贓物,也就是機場丟失的行李給你。黃三拋出了一個無法拒絕的誘惑。
不過他愣了,這個誘惑沒有吸引到餘罪,餘罪搖搖頭道:不是你,已經平靜到能把技術練到巔峰狀態的人,怎麼可能去染指那些身外之物,更何況這樣簡單的生活標準,根本不需要你出手了我打賭,你根本不知道那失物是什麼東西,用來幹什麼的。
黃三笑著欠了欠身,他沒料到認罪也有難度了,笑了笑道:你錯了,我就是個賊,如果有人掏錢僱我的話,我一點也不介意去偷點和我不相干的東西。
餘罪的手慢慢縮回去了,放回了硬幣,再伸出來時,他放到黃三面前的卻是那張照片。慢慢地放下,他觀察著黃三的變化。可惜的是,沒有看到變化,只聽黃三在異樣地奇怪道:咦這個人怎麼像我哦,對了,我好像想起來了,許多年前我收了幾個關門弟子,準備培養成賊的可惜,資質都不怎麼樣,還跑了幾個哎喲,你真有心,把這張照片都能刨出來。
謊言還有意思嗎既然能找到你,同樣能抓到剩下的兩個,我本來以爲是你,不過今天我發現我錯了,不是你,是剩下兩人中的一個,或者他們兩個。餘罪判斷道,他似乎已經窺到這個寂寞高手的內心,他覺得,這樣的人,根本不會爲錢去做那事,就即便做,也不會假手於自己人。
黃三長嘆一聲,手指點著額頭,這個緊追不捨的警察讓他頭疼了,如果是普通的還好對付,偏偏又是對賊之一道特別瞭解的。他嘆著氣道:你自以爲了解我,那你說,我該怎麼辦我已經準備跟你走了,而且把贓物交出來,你還要讓我怎麼樣
你的否認讓我對真相看得更清,我知道你去過腫瘤醫院,我知道你患的什麼病。怎麼想爲養子養女盡最後一點心意替罪去,然後你這情況,也不能把你怎麼樣,對吧餘罪輕聲道,他其實很奇怪,一個賊怎麼會變成這樣,就在黃三臉色有點不自然的時候,餘罪又加著料道:你在拖延,在拖延什麼我覺得沒那麼難,婁雨辰和郭風已經落網,他們進去已經二十四個小時了,我想如果把你也抓進去,亮亮相,讓他們開口不會很難吧
黃三的眼皮跳了跳,臉上一陣悲慼,他閉了閉眼,哀嘆道:是不難,那爲什麼不抓我走。
本來我不介意那樣做,可不知道爲什麼,我覺得那樣對你,似乎有點太不公平的,雖然我不知道你和這四個人的關係,可我想他們是不是有點太卑鄙了,你把他們培養成人,有了自食其力的能力,而你卻要爲他們抵罪我一直很奇怪,又有什麼變故讓他們重操舊業從醫院出來的時候,我有點明白了。餘罪打量著黃三,黃三卻是鼻翼翕合著,悄無聲息地抹了把眼。餘罪知道離那個真相併不遠了,不過他不願說出來,只是輕聲道:坦白地說,雖然你們很可惡,不過我很同情,我也很遺憾,我沒資格冤枉你,但我不會放過罪魁禍首。
謝謝你。黃三舒著氣,老臉回覆了正常,幾十年來他很少說這句話,說完卻是怪異地笑了笑,向餘罪豎了豎大拇指,話鋒卻開始變了,凜厲而決絕,盯著餘罪道,不過,你不會如願的。
試試看。餘罪也不服氣地道。
馬上你就會看到結果,我賭你無法如願,我從來沒有被警察真正抓到過,包括你,儘管你已經是離我最近的了。黃三抿著嘴笑了,餘罪看到他的耳朵又動了動,一下子餘罪凜然了,不知道這老賊又要出什麼幺蛾子了。
就在此時,開門聲響,駱家龍和鼠標奔進來了,指著門外道:餘兒,特警隊來了幾十輛警車你報案了
餘罪憤然地盯著黃解放,一字一頓地問著:你已經自首了
是啊,本來向你自首也可以,不過你不接受。黃三笑著道。
真相不是你隱瞞得了的。餘罪拍案而起,氣壞了,他知道,一進公安大門,怕就沒他的事了。
試試看,一個快死的糟老頭,一件全市警察追查的失物,誰輕誰重,我就不信都像你這麼想不開。黃三笑著道,似乎他贏了一籌,而贏了這個警察似乎讓他很高興一般自誇著,我的去向還是我做主的好,我可不喜歡和你這樣聰明的警察打交道。
我會查到底的。餘罪有點氣著了,已經聽到凌亂的腳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