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間的一切, 不過是彈指間的一瞬。
花開花落,雲(yún)舒雲(yún)卷,風起風止, 緣起緣滅。
暗夜澈在舉指的一剎那, 長青殿頂深紅色的巨大木櫞上落下一層淡淡白色的粉塵。
那粉塵如細雪般緩緩從頂端飄落, 很淡很薄。
“住手!”
殿門被猛地推開了, 林凡跌跌跌撞撞地衝進殿內(nèi)。
張開雙臂, 他用自己的胸膛擋在了喬西雲(yún)身前。
他眼中的驚恐,有焦急,還有悲憤。
幾乎是在同一瞬息, 暗夜澈中指輕輕一鬆,暗光已被觸動。
望著林凡的臉, 他腦中一片空白。
“澄兒!”暗夜王失聲驚呼, 急急握住手掌, 將暗光向內(nèi)猛收。
已被指力激出的暗光,如一頭灰黑色的猛獸般向暗夜王反噬過來。
暗夜澈曾經(jīng)以爲, 他一定是盼望父王死的。
只要父王死了,暗夜國的一切,他想要的一切,纔可以真正握在手中。
他曾以爲,也許有一天, 爲了得到那個寶座, 他甚至會用無情的手段殺了父王。
曾以爲, 他從不愛他, 父親不過是如同路人甲乙丙丁般的一個稱呼。
曾以爲, 他的痛苦,他的無奈, 他的命運,都是因爲那個冷漠的父親所賜。
曾以爲,他恨他。
當暗光狠狠擊在他胸膛上時,他忽然迷惑了。
他爲什麼要救父王?用自己的生命去保護他?
全身的骨頭如被一根根碾碎般疼痛,這疼痛卻讓暗夜澈的心在灼刺中明晰起來。
眼角漸漸溢出一顆紅色的淚水。原來,我竟是愛著父王的,如同這天下每一個愛著父親的兒子一般,父親,他從來就是深刻在心底中不能抹滅的痕跡。
“阿澈??!”暗夜王的慘呼在長青殿裡迴盪。
一切都只發(fā)生在彈指的一瞬間。
林凡甚至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一切就已發(fā)生了。
暗光沒有打在他和喬西雲(yún)的身上,卻反噬向他的父王。而他的弟弟,他以爲心腸如鐵石般堅硬,不懂親情與愛的弟弟卻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那死亡的光。
兩顆水晶從暗夜王的指縫間無聲滑落,殿裡所有的光芒盡皆消逝,它靜靜地落在血紅的錦墊上,依然通透晶瑩。
水晶沒有傷人,傷人的是人。
“不!!”林凡撲倒在龍榻前,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痛苦到似乎要碎裂。
“阿澈!阿澈!你醒醒!”他拼命搖著倒在暗夜王懷中如同破碎玩偶般的暗夜澈。
暗夜澈緩緩睜開雙眼,眼前的一切都帶著血紅的顏色。
阿澄,父王,他們似乎都沐著殷紅的鮮血一般。
“父王…哥…”他想握住他們的手,手指卻動也不能動。木櫞上落下的粉塵也變成了紅色,淡淡的紅色,那紅色又漸漸幻化爲了個清麗的身影,那身影微笑著向他伸出雙手。
暗夜澈的神色忽然變的溫暖而安祥,他閉上雙眼,用最後的力氣,在嘴角揚起微笑,右頰上的笑窩隱隱泛起,“哥…孃親來接我了…孃親她沒扔下我…她一直在等著我…”
暗夜王與林凡聽著他的話心膽俱碎,悲痛欲絕。暗夜王摸著兒子脣邊的笑靨,用力將他摟在懷中說:“父王不準,阿澈你不許走…你要留在父王身邊,父王愛你…父王最最愛你!”語調(diào)又是溫柔又是悽絕,他將頭垂在暗夜澈臉側(cè),淚水早已將暗夜澈的鬢髮層層打溼。
“阿澈!牽著哥的手!不許鬆!我們兄弟好不容易相見,怎麼如此分開!孃親不會帶你走的,要帶也要等到我們倆一起走的那天!聽到嗎?”林凡抓著弟弟的手,垂淚嘶吼,“阿澈,睜開眼睛!你給我睜開眼睛!!”
“好…既然你要走,父王陪著你!父王欠你們母子太多,這一世也無法彌補…”暗夜王喃喃著,忽然捂住胸口嘔出一大口鮮血來。
“父王!”林凡驚地傾身扶住暗夜王,“你….”
暗夜王擡眼望著林凡,眼神中滿是留戀與不捨,“阿澄,父王欠你太多,而今,我要陪著阿澈,你不怨我吧?”
“父王你在胡說什麼!你不會死,阿澈也不會!”林凡如負傷的小獸般低吼,他的心,如同被萬箭穿扎著。
暗夜王憐惜地伸手撫住他的臉說:“父王這一生,做了許多錯事。很多事,我就是到死,也沒未弄的明白。這個世界的是是與非非,興許是我太過執(zhí)著,終是害了自己。阿澄,父王對不起你,但還是要將暗夜國交給你。你雖離開暗夜十七年,這裡終歸纔是你真正的家!”
“不…不要…”林凡望著父王漸漸散亂的眼神,用力將他與暗夜澈摟在懷中,緊緊地,似乎只要這樣用力,他們就不會離開他一般。
“阿澄,這個…”暗夜王費用地從袖中取出一隻精巧的荷包,荷包上繡著兩枝蓮花。一枝銀白如玉,一枝墨黑似夜,兩枝蓮花同根同枝,相纏相依?!斑@是你孃親手繡的,你好好留著…”
林凡輕顫著接過荷包,攢在手心中,依舊緊緊摟著父親和弟弟。
他不放手,他絕不放手讓他們留下他一人離開。
可是,有些事,有些人,並不是你不放手就可以留住的。
暗夜王與暗夜澈的呼吸越來越弱,身體越來越冷。
林凡十七年來第一次抱著他在這世上最親的兩個人,然後,這兩個人在他懷中離去。
這是死去人的幸運,卻是活著的人永遠的傷痛。
他的世界在這一秒靜止,風止,雲(yún)止,緣止。
喬西雲(yún)望著林凡如一片秋葉般單薄淒涼的背影,還不明白在這一剎那間,究竟發(fā)生了什麼。他掙扎著走到丁慶一身邊,用最後的氣力爲他護住心脈。剛想開口喊林凡,殿外卻傳來急促的腳步聲。
趙城主一路急奔進長青殿中,卻看見這樣一番情景。
“這。。。這究竟是怎麼了?”他望著緊抱著暗夜王與暗夜澈的林凡,訝然道:“阿。。澄?竟是阿澄嗎?”
林凡太過悲痛,完全沒有聽到身後趙城主的話語。
趙城主一步步走到他身邊,望著他懷中臉色蒼白,已經(jīng)氣息全無的暗夜王與暗夜澈,失聲痛呼道:“未明!阿澈!!我。。。我終究還是來遲了嗎?”
他伸手向那兩人鼻息間探去,卻被林凡擋開,“別碰他們,他們只是睡著了,我要守著,一直守到他們醒來。。?!?
趙城主雖然也是又驚又痛,卻比林凡清醒許多,他一把扯起林凡大聲說:“阿澄你冷靜些!”
林凡被他一把揪起,才恍惚地擡眼看著他問:“你。。。你是誰?”
“阿澄!”趙城主痛心地望著他說:“我是你舅舅!你孃親唯一的哥哥!”
“舅舅。。。”林凡忽然清醒了些,“舅舅!你快救救他們??!救救父王!救救阿澈!救他們啊。。?!彼拗o拉住趙城主的手,如同迷途地孩子般無助和脆弱。
趙城主撫了撫他的頭就急忙向暗夜王與暗夜澈的脈搏搭去。
他握著那父子二人的手,臉色一點點地暗淡。
“暗夜未明,我恨你十七載,你卻這麼輕易地就解脫了,你。。?!壁w城主將暗夜王的手輕輕放下,喉中一陣哽咽著說:“阿澄,你父王他。。。他已經(jīng)去了!”
林凡蒼白著臉,晃了幾晃,終是啞著聲音問:“阿澈呢?阿澈他還有救嗎?”
趙城主仍捏著暗夜澈的脈,皺眉不語。
見他這樣,林凡本以絕望的心中忽地又生出希望來。
“他還活著?快救他!舅舅,求你快救救他!”他跪倒在趙城主身邊,泣聲哀求著。
“阿澄!快起來!”趙城主伸手將他扶起,“現(xiàn)在能救他的唯有你??!”
“我?”林凡一愣,隨即堅定地說:“只要能救他!我願意用自己的命來交換。”
“傻孩子,不必用你的命來交換,但也要你付出很大的代價?!?
“不管什麼代價,只要能救阿澈,我都願意!”
“要用你的心和血來養(yǎng)住阿澈的墨蓮,你願意嗎?”
林凡一把扯開衣襟,露出白玉般的胸膛說:“我願意!請舅舅快救阿澈!”
“可是,即便用你的心和血養(yǎng)住蓮花保阿澈不死,他也不一定能醒過來,可能就這樣長睡不醒,和死了沒什麼區(qū)別?!?
“請舅舅快救阿澈!”林凡大聲對趙城主說,只要有一線生機,他也不能放過。
“好。。。好孩子!”趙城主望著林凡堅毅的表情,眼眶漸溼。
他伸出手指,在垂落牀邊的那柄青鋒劍上割破,用流出的鮮血在暗夜澈臉上那墨黑的痕跡上輕輕描畫。一邊畫一邊低聲說:“傳說落英趙氏的祖先,原是瑤池裡的一株七彩玉蓮。這玉蓮修練了不知多少個百年,終於幻化爲人形來到人間。蓮仙的後人,都有蓮緣。只要是身上流著一滴落英趙氏的鮮血,這血也會在你心脈裡凝結(jié)成蓮。蓮生人生,蓮滅人滅?!彼袷窃谡f給林凡聽,又像是在喃喃自語,只是林凡聽見他的話,卻呆了。他的那朵白蓮,原是這樣來的嗎?
“當你們出生時,這蓮就附在你們身上,只有用趙氏至親之人的鮮血,才能將這蓮從身上取出另養(yǎng)起來。但蓮與人,仍然是心脈相連,息息相通。”
趙城主的血在暗夜澈臉龐上畫出一朵映著豔紅邊兒的墨蓮,血漸漸順著蓮花的邊緣向肌膚裡滲進去,那墨蓮竟然一點點地從暗夜澈臉上剝離出來。
“阿澄,”趙城主小心冀冀地捧住那朵墨蓮對林凡道:“你現(xiàn)在需得將心膛劃開,我要將阿澈的蓮花種進去。”
林凡望著暗夜澈那張與自己一模一樣的臉孔,提起青鋒劍毫不猶豫地向胸口劃去。
劍未劃在他的心膛之上,卻有鮮血順著他的心口向下滴落。
“西雲(yún)。。?!绷址餐鴨涛麟?yún)擋在他胸前鮮血淋漓的手,徵住了。
“凡子!你瘋了嗎?”喬西雲(yún)赤紅著眼睛抱著他吼道:“你會死!你會死的!”
“西雲(yún),別攔我,”林凡輕輕推開他,“我要救我弟弟,你攔著我,我會恨你的?!?
林凡的話像針般紮在喬西雲(yún)心頭,他依然抱住他不放,他怎麼能眼睜睜看著他做這樣危險的事?他們是最好的朋友,像親兄弟一般的好朋友呵!
忽然眼前一黑,喬西雲(yún)依稀看見林凡扔起左手向他頸項間劈了下去。
“凡子,你。。?!?
“西雲(yún),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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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喬西雲(yún)悠悠醒來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張陌生的牀上。
牀邊趴著一個人影,他轉(zhuǎn)首望去,是林凡。
林凡靠在他枕邊,閉著雙眼,蒼白的臉上沒有一絲血色。
“凡子!”他輕喚道。
林凡長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眼眶下有淡淡的陰影。
“你醒了?!绷址沧旖俏⑽縿?,扯出一抹淡淡的笑。
喬西雲(yún)望著他的臉,忽然一把扯開他的衣襟,而後,他久久地呆在了那裡。
少年單薄而晶瑩的胸膛上,一朵墨黑的蓮花,栩栩如生。
不,那蓮花本就是活的!他的根莖深紮在林凡的心膛裡,吸取著他的鮮血,延續(xù)著另一個生命。
喬西雲(yún)向來自認爲是頂天立的男子漢,男兒有淚不輕彈。但此刻,他卻眼前一片瑩然,淚珠一顆顆彙集在他有著美好線條的下巴上,然後,如雨般向下墜落。
林凡伸手攬著他的肩膀,用最輕柔的語氣說:“西雲(yún),別擔心,我沒事。”
門吱地一聲被推開了,濃濃的藥味隨進門的人一齊涌進了房內(nèi)。
“景明,慶一醒過來沒?”林凡擡頭問。
姚景明沉沉地搖著頭,“趙城主去飛雪城請醫(yī)聖,鳳梧已先到了,先爲他穩(wěn)著情況?!?
“嘉若呢?她還好嗎?”林凡眼中閃過隱憂的光。
那天,他被阿澈迷暈在瀲星洞裡,好在丁慶一與姚景明早有安排,姚景明很快便引開暗夜澈,並在溶洞裡找到了他。
他猜的沒錯,阿澈將嘉若藏在了當初囚著他的隱洞裡。那時,他手上縛著重重的銀索困在洞內(nèi),洞壁上的寶石,讓他可以悉知洞外發(fā)生的一切。所以,阿澈與嘉若之間發(fā)生的一切一切,他都看在眼中,急在心中,卻無能爲力,眼看著事情就這樣不可收拾地一步步發(fā)展下去。他急的幾近瘋狂,一次次用銀索拼命敲打著石壁,嘉若似乎是有感覺到的,但卻怎麼也沒有想到,他竟然只是與她一壁之隔。
直到阿瀠找到了他,將他放了出來。最先認出他來的是端妃,阿瀠的母親。只一眼,她就知道他是皇后娘娘當年帶走的孩子,暗夜國真正的皇長子。而後,在阿瀠的安排下,他見到了父親,或許是父子天性,正生著重病的他,也一眼就將他認了出來。
父子相見,卻是無限悲傷。父有父的想法,子有子的謀算。他們父子之間,還隔著一個人,暗夜澈。
與丁慶一和姚景明會面,是情理之中的。他們不來找他,他也會想辦法去找到他們。
就算他是暗夜王的兒子又怎麼樣?現(xiàn)在,他只是雲(yún)隱的青雲(yún)史,他心中只有一個林嘉若。
他要和他們一起回雲(yún)隱去,帶著嘉若,回到他們原本那平平淡淡卻快樂溫暖的生活中去。
只是,事世難料。
精心的安排與計劃。
每一個人都在精心安排與計劃,但結(jié)果卻總是出人意料。
這樣的結(jié)果,他未曾料到。他原只想輕輕悄悄地與嘉若一起走,知道父親與兄弟們在一個叫暗夜的地方活著,就很好。他這十七年來的疑問也有了答案,這就很好。
只是,造化弄人。
一切都變的似是而非。父王走了,阿澈長眠不醒,慶一重傷在身,生死未卜。而嘉若,身上中的毒,那本是阿瀠揹著阿澈偷偷下的,現(xiàn)在阿瀠去了,阿澈不醒,那毒無人能解。
“嘉若醒了,鳳梧在爲她施針?!币懊髯叩絾涛麟?yún)身邊說:“西雲(yún)如何?頭還暈嗎?”
喬西雲(yún)低頭抹去臉上淚珠,啞聲答:“我很好,已沒事了?!?
“我去陪慶一,你們都受了傷,好好修養(yǎng)吧?!彼D(zhuǎn)身向房外走去,忽地又回頭對林凡道: “你去看看嘉若,她一直吵著要見你?!?
“我。。?!绷址差D了頓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