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千城將那些沒頭的屍體搬開,終於找到了咳嗽聲的來源。
屍體堆中,一個健碩的女真族人正雙目赤紅的看著雲千城。
既然是雙目赤紅,那當然是有腦袋的。
“你沒死?”
“咳……”女真人看了雲千城一眼,又艱難地扭轉頭顱,充血的眼珠子望著身邊空曠的營地。入目一片荒涼,他想說話,可張嘴後只有咳嗽聲冒了出來,似乎被什麼堵住了嗓子。
雲千城趕緊扶起他,替他拍了拍後背:“你還真是命大,就算沒在亂箭中被射死,今天早上士兵們割腦袋,怎麼單把你留下了?”
“咳!”那人又咳嗽了一下,吐出一口血痰,這才啞著嗓子開口了:“有水麼?”
雲千城擡頭看了看頭頂陰沉的天:“馬上就有了。”
“葉赫。”女真人僵硬地扯出個笑容,擡起手指了指自己,“我叫葉赫。”
“我叫朧月。”雲千城打量著葉赫的臉,這是典型的風吹日曬遊牧民族的臉,“葉赫,你別以爲咱們互相交換了名字就是朋友了,我們現在野外,距離最近的橫關城足有兩百多裡的路,我照顧自己已經很費勁了,你這一身的傷,怕是會成爲禿鷲和野狼的晚餐……”
葉赫眼皮耷拉了下去,沒出聲。
雲千城嘆了口氣。她站起身,先是打量了下那羣沒腦袋的屍體,隨後彎下腰在那些屍體上翻找起來。
翻了好一會兒,找到兩個酒囊。
女真族愛喝酒的多,隨身帶著酒囊的也不少,不過經過搏殺和箭雨,完好的酒囊,就只有這兩個了。
雲千城晃了晃酒囊,囊中酒水發出清亮撞音。她將一隻酒囊掛在自己的腰上,另一隻在手中拿著。
葉赫擡頭,視線落在了雲千城手中的酒囊上。他砸砸嘴,嘴裡乾巴巴的,舌頭都好似乾的要裂開。
雲千城看著手裡的酒囊,又看了眼葉赫,將酒囊扔給了葉赫:“怎麼說也是你們女真族人的東西。”
酒囊剛到葉赫手裡,就聽到吧嗒一聲脆響,葉赫將酒囊打開,咕咚咕咚灌了起來。
“你這樣喝會死的,你已經好久吃過東西了吧。”雲千城有些心疼的看著葉赫手中的酒囊,那一囊酒眨眼間就被喝掉了一半,“我好像看到了你躺在原野裡頭,被狼啃著屍體,禿鷹在頭上環繞。”
葉赫的動作僵住了,下一秒,他緩緩將酒囊從嘴邊拿下來,將剩下的半囊酒蓋上了。
“蓄些力氣,一會咱們要找地方避雨。”
“這裡地勢低窪,若是雨下的大,不多時就會變成水澤。”葉赫啞著嗓子,咳嗽了兩下後,黝黑的臉求助似的看著雲千城,隨後伸手指了指不遠處的山丘。“那裡有個山洞,是女真族人打獵時候的容身處,你能扶著我去避雨麼?”
大雨將至,若是被淋病了,荒郊野外唯有死路一條。
雲千城給葉赫找了個柺棍,又扶著他另一邊的胳臂,倆人步履瞞珊的往旁邊的山丘的高處走。
山洞的位置不算遠,可葉赫極虛弱,倆人足足走了大半個時辰,纔到了山洞門口。
“就是這裡。”葉赫鬆開雲千城的胳膊,伸手要去撥洞口的草。
“等等,洞裡有人!”雲千城吸了吸鼻子,眉頭皺了起來,眸子裡都是擔憂,“好大的血腥味,莫不是有野獸……”
葉赫楞了一下,隨後他竟探頭朝著洞內喊了起來:“有人麼?”
聲音在山洞裡轉了一圈,隨後啪嗒啪嗒的腳步聲響起,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從洞裡跑了出來。這小男孩,正是幾天前僥倖跟著白季從軍營縱馬逃出去的女真族小男孩。
小男孩眼睛通紅,像是剛剛纔哭過了。他看到葉赫,原本不痛快的臉上立刻浮現出驚喜,伸出肉呼呼的手便拉住了葉赫的胳膊:“葉赫!你沒死?”
“少主子……”葉赫一臉的驚喜,他扔掉柺棍,噗通一聲跪在地上,伸出胳膊將小男孩一把摟在懷裡,老淚縱橫。“太好了,你還活著!
“活著……”小男孩的臉色忽然就陰沉了下來,他轉過頭,一雙銳利的眸子望向身後的山洞。“雖活著,卻好比已經死了。”
“怎麼了?”葉赫強撐著站起身,他費力的將腳邊的柺棍撿起來,語氣急促,“是誰欺負你了?”
“是我自己欺負了自己。”小男孩臉色冷冷的,“我不能跟你一起回海西本部了,我要跟著他去京城。”
“跟著誰?”
“白大哥。”小孩扶著葉赫往山洞裡走。“就是你在草甸子裡撿的那個遇到狼羣的男人。”
“是他救了你?”
“嗯,”小男孩的聲音帶著與他年齡不符的壓抑,“但我,辜負了他。”
雲千城跟在倆人身後,聽著倆人的對話,眼睛不時的眨巴眨巴。
山洞不小,靠牆點著根火把,火把噼啪作響,將山洞照得忽明忽暗。
火把邊上站著個男人,男人身影被火光拉的長長的,劃過了半邊的山洞,他的半張臉被火光映得昏黃,半張臉藏在陰影中。
看到這人,雲千城的血都涼了。
男人身穿飛魚服、腰佩繡春刀,腳上穿得是鋥亮烏黑的官靴。
是錦衣衛阿青。
阿青看到雲千城,先是楞了一下,緊接著他那張冷冰冰沒有任何表情的臉竟然詭異的扭曲了一下。就見他嘴角僵硬的上扯,露出個極其難看的笑容,緊接著雙手抱拳,衝著雲千城行禮。
“嫂子。”
雲千城楞了,她揉了揉耳朵,不太明白阿青在說什麼。
“嫂子好。”阿青這次竟還稍稍彎下了腰,一臉的恭敬。
雲千城確定自己沒聽錯,心中暗自納悶,這個阿青莫不是傻了?
“你叫我什麼?”
“嫂子。”這聲嫂子鏗鏘有力。
阿青連說了三遍嫂子,似乎終於咀嚼透了這兩個字,再說起來便更加行雲流水了。他向陰影處走了幾步,衝著山洞下的陰暗處說道:“指揮使大人,嫂子來了。”
雲千城視線跟著阿青,便瞧見了那坐在稻草上、藏在陰影中的男人。
白季已經換了乾淨的衣服,白色的中衣外套著天青色的大氅,看上去倒像個滿腹詩文的俊俏後生。
“我還以爲,要回到橫關才能再見面。”注意到雲千城看自己,白季擡起了頭。他已經洗乾淨了臉,因爲失血過多而蒼白的臉上,刀削般英俊的五官一覽無餘,黑亮的頭髮束在腦後,渾身上下透著英氣勃勃。
雲千城站在白季面前,漂亮的眼仁兒死死地盯著白季的臉。好一會兒後,她艱難地扭開了頭。
雲千城的心中很是懊惱。自己都幹了些什麼啊?原本以爲救下的是個女真族的勇士,怎麼……怎麼會救了這麼個玩意兒?早知道那張被血漬污住的臉後面是這個傢伙,當初就該一刀宰了他!
“你既然救了我,我就當報答。”白季好似絲毫沒有感覺到雲千城情緒的變化,他顧自伸手從腰間解下塊腰牌來,遞給雲千城,“像你這種戴罪之人,入了花樓,一輩子不許贖身。除非,你被有軍功的人看中,納爲妾。”
雲千城又扭回了頭,面無表情的看著白季。
“區區在下,身上正好有些軍功。”白季又將腰牌往前遞了一點,“家中也略有薄產,足可保姑娘一生衣食無憂。”
“你要納我爲妾?”雲千城只覺得好笑,她伸手接過白季手中的腰牌,眼睛瞬間亮了,“錦衣衛腰牌……”
“保你在橫關橫行無阻。”白季咳嗽了一聲,一雙幽暗深邃的眸子看向雲千城。“我叫白季。”
“你上次介紹過自己了。”雲千城視線落在白季擺在身邊地上的繡春刀,“在你殺了雲合之後。你還囑咐我,一定讓我記住你,你難道忘了?”
“可你還沒介紹你自己。”白季的眸子越發幽暗了,望著那眸子,好似黑夜中望向了深井。“我叫白季,你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