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阿曼的時候天已經不早了,只是在城市燈光的照耀下並不昏黑。如果是在景巖,這個時候早就伸手不見五指了。夏日原該悶熱,但是這幾日連連陰雨,如今剛停,夜風一吹還有些清寒。這條道上本就清靜,路過的車輛也不多,行人更是寥寥。
如果小穆在,肯定會不放心的跟過來。曾幾何時,在我家與他家的那點距離上還非要固執的送上一程呢!
你看,小穆,你不在我彷彿又厲害了!呵呵……
一陣風吹過,我下意識的抱住了雙臂,眼角竟忽然間溼潤。
腳步越走越快,像抑制不住的情感,終於奮力跑向臨近的河岸。
“穆梓深!你這個笨蛋!!爲什麼要那麼做!爲什麼要選擇一條不歸的路!爲什麼忽然拋下我一個人!”我大聲呼喊著,沒有人迴應,只有隨手抓起的一把岸邊土墜入河心時的激水聲與之交相呼應。
“說好的會陪我呢?你這個騙子,騙子……”長久以來所隱忍的淚水都在這一刻泉涌而出。
不管曾怎樣堅強,人總會在兩種時刻暴露隱藏於深處的脆弱,一是酒醉時,二是無助的面對自己時。
眼淚真是個好東西,從心而來,洗心而走。
這番苦淚傾灑過後,人輕了不少。用河水洗淨了手上沾染的泥垢,我緩慢起身向家裡走去。不遠處就是小穆的家,從前燈火通明的窗戶現在只有如墨般的黑。我擡眼望向他所在的那片天空,發著呆想他此刻在做什麼,還有那麼難過嗎?恨……我嗎?想讓你忘了我,所以希望你恨;可是如果你真的恨起我來,那這個世界上就再也沒有人明白我了。一個人可以習慣孤獨,可是一輩子獨行的模樣我不知道會如何,也不敢想。
風吹起沙沙的樹葉聲,像童年記憶裡的風鈴,而今雕刻著苦澀的記憶。這一切如何過去,這一切終將過去……
毫無準備的被前面的黑影嚇了一跳。“雲老師,”直到對方出口叫我,我才認出是冬已。
“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冬已問道。
“我去送了下同學,你怎麼大晚上的還跑出來?”幸好有夜色遮掩,不會被他看到眼睛的紅腫。
“屋裡有點悶,我到這裡散散步。”
我點了點頭。過了這麼久,他早就對這裡熟悉透了,而且也是個年滿18歲的成年人了,不用再多替他擔心。
“你回來了?在那個地方待的還順心嗎?”
我笑笑,故作曠達的說道:“現在已經無所謂好不好了,重要的我沒什麼遺憾了。”
“守著最大的遺憾說沒遺憾了,雲老師,你和我最初認識的你變了太多,那個時候你還不會口是心非。”
“是你長大了,冬已,”我輕嘆了口氣,望向斜上方的夜空,霓虹和著風小心翼翼的遮掩住星光。“你來這裡時間也不短了吧?有沒有偶爾想起家?”
他也朝夜空望了一望,眼裡有說不清的滋味。
肯定是想過,只是太驕傲也太要強不想承認。
“血濃於水,過去不管相互有多少的不理解,家人永遠都是你歸帆時要靠的岸。如果有空了,就回去看看吧;這麼久了,他們一定也在擔心著你。”
冬已低下頭想著什麼,貌似沒有像以前那樣牴觸了。大約他早就承認了心裡的想法只是缺那麼一個契機。
“走吧,別在外面待的太晚了。”我說道。
“如果你也想去,那就陪我一起到景巖看看吧。”停了若許,冬已說道。
他如此一說,我一時沒反應過來,或許是景巖這兩個字,這個地方,承載了太多不尋常的東西。
“不知不覺已經兩年了,這個時候向日葵應該開了吧?”記憶裡又浮現出那片燦爛的金黃。
“向日葵?”冬已不明所以,“應該開了,你喜歡向日葵嗎?”
我回過神,道:“是啊,我喜歡它,也喜歡它的向陽而生。景巖有個地方有片葵園,葵花盛開的時候特別的美麗。”
“那正好,這時候去你又可以看到了!”
我想了一想說道:“也好。可是你的工作……”
“我隨時都可以請假,我們什麼時候出發?”大概是想到要回故鄉了吧,冬已一掃這段時間的寡歡,頗有點激動的問。
“那就後天吧,你來得及嗎?”
“沒問題,明天我就去請假,後天我們就出發!”
被他的開心感染到,我也覺得心情好了許多。
“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這兒這麼近,我自己走回去就行了。”我說道。
“那就當我多散一段兒步好了。”
“好吧,以後也要這樣開開心心的做個陽光大男孩,別老繃著臉,以後不好找女朋友。”我笑著開玩笑道。
冬已似乎是害羞了,半認真的說了句“我纔不找什麼女朋友。”
我笑笑作罷。
後天一早就買了去景巖的車票,走之前我找了人去盯著陳塞,告訴他們如果發現有什麼異常情況就及時通知我。
一路走來,熟悉的路程,熟悉的風景,熟悉的人,他不在。
到達之後先找到了一家小旅館住下,冬已沒選擇回家,而是在我隔壁訂了一間房。
“不先回家看看嗎?”
“以後再說吧。”
我沒再多說,先緩一緩也好,也許他還需要一個臺階。
吃午飯的時候冬已說道:“不是想去看葵花嗎?我陪你一起去。”
“不著急。哦,對了,我從家裡帶了些吃的過來,在我的黑色揹包裡,能不能幫我拿一下?”
“是伯母做的嗎,我有口福了。”說著便起身朝我的房間走去。
支開了冬已,我拿起他放在餐桌上的手機,在通訊錄裡翻到了他父親的手機撥了出去……
“哇,單看這‘色’就已經讓人垂涎欲滴啦!”冬已回來時感嘆道。
我笑道:“我母親大人的手藝錯不了。”
短短的午覺醒來,我聽見冬已的房間有動靜,便起身去看。只見他一手拿著手機出了門。我偷偷跟在他後面,見他在旅館門口右側的不遠處停了下來,他對面站著一位四十左右的瘦高男人,眼睛及臉的輪廓和冬已有七分相似。這應該就是他的父親了,接到電話這麼快就趕到,可見他心裡是很在乎這個兒子的。冬已背對著我無法看到他的神情,此刻想必是五味雜陳的。
“孩子……”時爸爸叫了一聲走過來抱住了冬已,“你長大了就這麼一聲不吭的飛走了嗎?這麼久一點音信都不傳,你當我死了嗎?”嗔怪中流露著深情。冬已雖不說話,也沒有氣惱和任何反抗,安靜的挨著“訓”。
我安心的回了房間,簡單收拾東西,隻身一人來到了葵園。
樑爺爺家的大門敞開著,樂樂正坐在院子裡的水管旁埋頭洗衣服。
“樂樂!”我喚了一聲。
樂樂聽見後看到我有點不敢相信的樣子,“雲姐姐!”在衣服上抹乾了雙手就跑過來抱住了我。兩年不見,樂樂長成了一個清秀的小姑娘,若果說時光在成人面前走的不太明顯的話,在小孩子身上確是最顯而易見的。可是樂樂畢竟才只有七歲左右,個子還沒長成,抱在我身上只到胸前的位置。
“你怎麼這麼久都不來看我,我還以爲你以後都不會來了!”樂樂嘟著嘴說道,似乎是在抱怨我上次不辭而別的事。
“怎麼會呢?我現在不是來了嘛。”我拍拍她的頭道。四下看了一看又問道:“爺爺呢?你一個人在家?”
“他一大早就去集市賣蔬菜了,我中午給他送了飯菜過去,估計要到四五點才能回來。雲姐姐走,我們去屋裡坐。”樂樂拉著我進了屋子。
她朝外看了一眼問道:“雲姐姐你自己來的嗎,小穆哥哥呢?”
“他,他在忙,沒有時間,所以只有我一個人來了。”
“這樣啊,我也想他了,下次你帶他一起來吧雲姐姐?!”
“好,下次……我帶他一起來。”
“太好了!”
估計著樂樂正上小學,我來時從商店裡給她買了一套學習用具,“喜歡嗎?”
“哇!好漂亮!前兩天菲菲還跟我炫耀她新買的文具盒,這個比她的漂亮多了,我拿給她看看!”
我笑了,彷彿看到自己小時候的影子。
“去吧,跑慢點!”我囑咐道,樂樂“哦”了一聲就不見影了。
我看到葵園的鑰匙依然掛在堂屋的門後,便取了下來,關好門出去。
這鄉間的小路兩年來沒有多少變化,如今又是滿眼綠意如滴。偶有騎車經過的鄉民,甚少喧鬧,倒是風吹過時葉子摩挲沙沙作響。小穆,你被禁錮,就讓我來代替你去看這一方天地。聶魯達在一首詩裡說“一向睡在你心田裡的事,將由我的口中直達神明”,我覺得這是寫給兩個心意相通的人的。這裡,你一定也印象深刻。前方就是葵園了,我已經看到了那一片盛開的向日葵,它們欣欣向榮,搖晃著碩大的葉子,好像在說:“好久不見了,歡迎歸來!”
打開葵園門上的鎖,我再次走進了這個有點夢幻的園子。葵花還是那麼高,沒有了“人梯”我是吃不到葵花籽了。我撫著葉子在夾道里穿行,天氣微熱,身處葵花的陰影裡卻很涼爽。
在一直折斷了的葵花前停下,不知道它是怎麼斷裂的。摸著它的頭有些難過。那年風雨中,一個糊里糊塗的開始;而這次的陽光下竟是我們的終結?太短了,我還沒來得及認清感情,我纔剛剛承認……就被扼殺了。
小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許久,我擡起頭,拿出包裡的紅色香囊,在斷落的這顆葵花上摘了些許種子。
“雲姐姐……”聽到樂樂的呼喊,我從小夾道中走了出去,在園口看到了樂樂和冬已。
“這個哥哥到家裡來找你,我猜你在這裡就帶他過來,還真的是在這裡!”樂樂笑著說道。
“你怎麼來了?”我問冬已。
“不是說好了一起來嗎,你怎麼一個人就來了?”望了一眼遠處轉而又說到:“原來你說的葵園就是這裡啊,果然很不錯,怪不得你念念不忘的。”
樂樂接過去道:“你們都喜歡向日葵呀,我也喜歡!既然喜歡你們就多來這裡看看嘛,還有小穆哥哥。”
冬已看了我一眼,忙對樂樂說:“你也喜歡向日葵,走,快帶我進去看看!”
“好啊好啊……”拉起來冬已就向葵花深處跑去了。
“你個子這麼矮看得到上面嗎?來……”冬已伸出臂膀高高舉起了樂樂,一片笑語傳來,正如那年……
原來一個人入了心底,便處處都是似曾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