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揚從府衙過來的時候，讓劉波一路引到聚墨齋。傾絕在屏風(fēng)後頭看書，寧揚瞇眼瞧了一下他的神情：“你現(xiàn)在調(diào)整的還不錯啊，不燥了？”他中午瞧傾絕走的時候，後背有些發(fā)僵，知道自己的話刺激到他內(nèi)心不願觸動的地方。一時也有些懊悔，但那個時候，不去招惹他纔是最明智的。結(jié)果沒兩個時辰，竟然又打發(fā)府里人來找他了，他不會這麼快想通吧？
“小白有身孕了，這幾天你幫她調(diào)調(diào)。”傾絕眉眼不擡，徑自開口道。
“哦？敢情一回去有這麼個大驚喜，怪道呢。”寧揚一愣，繞過屏風(fēng)，隨便的靠著書架：“你府裡養(yǎng)了一大羣大夫，幹什麼找我？再說，我對這方面可不在行。”
“全讓我轟走了，我這兩天找新的。新的來之前，你照管幾日就行。”傾絕說著。
“你是樂暈了還是急暈了？這會子好好的攆什麼大夫？那裡面有個姓顧的，我瞧著他不比宮裡的差！”寧揚一頭霧水，看著他一副高深莫測的表情，忽然說：“你在怕什麼？”
“怕是半靈。”傾絕並不瞞他，微微的嘆息。
“我還以爲(wèi)你在擔(dān)心，怕因要找那些死人而無法照管她。卻不成想，你居然在怕這個。”寧揚搖頭：“用情太深，便是錐心蝕骨。你根本不擔(dān)心死人的事，是早扔腦後頭去了吧。”
“反正死人不會跑，我已經(jīng)找到兩個。其餘的，一時也急不得，待她產(chǎn)後再說也不遲。”傾絕低語：“只是怕生下一個半人半靈，到時她又傷心難過。”
“不會。她有馭者之血，就算還有妖狼的血，也很淡了。斷不會和你一樣。”寧揚看著他：“還有可能。是沒有法血的普通人，不是最好不過了嗎？”
“寧揚。你總是很會關(guān)心人。”傾絕笑笑：“你我都知道，這種可能有多小。”他握著書卷，想著她剛纔的笑意，那是內(nèi)心完全滿足地笑容，這已經(jīng)足夠了。
“那你真的不要去雲(yún)州了？”寧揚看他出神的樣子：“我不介意再去一次。找不到倫，我總不能心安。”
“你去靈雲(yún)寺地時候打聽到什麼了嗎？”傾絕問著。
“…….我一見墓園讓人佔了，一時怒從心起。根本沒上靈雲(yún)寺！”寧揚哼了一聲，見傾絕微微帶笑搖頭，不由的說：“我再去好了，反正我看你也不打算動了。”
“如果我沒有記錯地話，靈雲(yún)寺後山有一個洞穴，好像是歷代主持打坐修禪之地。”傾絕靜靜低語：“不過經(jīng)你上回這麼一鬧，雲(yún)州此時一定不太平。你若要去。還是要小心些，緩幾日吧。”
“我看你是要我這幾天當(dāng)大夫吧？”寧揚撇了撇嘴哼著：“你怎麼不陪著她，跑這來清靜來了？”
“西邊院裡的。打發(fā)女人來問候，我讓她們閒話。”傾絕說著起了身。這會子估計也差不多了。他準(zhǔn)備回去。
“你真打算就把星言安置在這裡了？”寧揚直起腰來。
“先住一陣子再說吧，劉波找宅子呢。等過一陣子閒些，就讓他們搬出去。”傾絕一邊往門口走一邊說：“我也嫌鬧得慌！”
“你這王府大的不像話，光一個東懷閣就比一般的高門深院還要大，你還嫌鬧的慌？”寧揚笑著：“我看你是防著那個臭小子吧？”
“我討厭他看小白地眼神，但我知道他不會胡來。”傾絕哼著，倒不在意說出來：“他責(zé)任心過了，把自己搞得半死不活的。寧揚笑得更開心起來：“我怎麼聽出別的味來了？倒是覺得，你開始欣賞他了。”
“有嗎？”他微微揚眉，也許因爲(wèi)那一曲的餘韻，還未從心中散盡吧。
傾絕與寧揚回到東懷閣，沿著湖邊走邊聊，這裡面的丫頭小廝依舊如故。各忙各的，就當(dāng)沒瞧見他們一樣，只是遠(yuǎn)遠(yuǎn)的讓出空間。他們穿過長長的抄手遊廊，湖畔兩幢小角樓此時懸著的輕紗微微地飄著影：“你來這住幾日，就住這閣子裡吧，遠(yuǎn)了叫來叫去的不方便。”傾絕輕聲說著，忽然停下了腳步。
這東懷閣裡靜的很，而他們又都覺感非常。因此雖然離地還遠(yuǎn)，依舊聽到從主屋裡頭傳出兩個女人輕聲慢語。金池還沒走呢，傾絕微微皺了下眉頭，小白一見金池來了，必不肯在牀上躺著，陪著她在堂室裡聊天。這都一個時辰過去了，再怎麼問候也差不多了吧？這女人也太沒眼力價了，他心下不樂，正想著要不要直接衝進(jìn)去轟人。這邊就聽到金池的聲音：“說句不知羞地話，我心下好生羨慕。原是以爲(wèi)，夫妻之間，做到我們這樣也就罷了。卻是不知…….以前真是我沒個見識。”
小白遞了帕子給她，看著她淌眼淚地樣子，心下也是澀然：“你別在意，星言是好人，他雖然討了妾，但心裡也是想著你的。”
“就是他對誰都好，才讓我分不清，他究竟是愛哪個？我倒不是吃醋，她們比我入門早，論年頭，我與蕪清都是在宮裡認(rèn)識他地，但蕪清日日陪他，我那時在深宮，得見也沒幾回。但我要是吃這門子邪醋就要不得了。雖然與他成親一年，但相處滿算下來也就三個月。他不是忙得不著家，就是一病不起，然後，我又讓給誑回宮去了……所以，這回我再是怕得不成，也不走，我是不能走啊！我什麼都沒了，就只有他了！”金池說著說著，眼圈又紅了，捏著帕子噎著：“他若是把心分三份，也不礙得什麼。只是現(xiàn)在，我覺著，他也就是把人分成三份了，那心，壓根不知道在哪裡？”
“他把人都快分成八份了。”小白忽然說著，伸手去握她的手，兩人一同坐在榻上：“初雲(yún)，他累的很。”她輕輕拍著金池：“我也不會講什麼大道理，但我知道他肯定累的很，就跟我相公一樣。我以前在衙府裡呆過的，我見著他忙得都不行。三根手指頭摞起來那麼厚的冊子，堆在桌上都有一人多高了。光上午就就見好幾起人，回家連茶都顧不上喝就又讓人叫走了，沒頭蒼蠅一樣的亂轉(zhuǎn)！”她這個比喻雖然粗俗，但十分貼切，她輕輕嘆著：“然後他一年還得上京述職兩回，但是還不能把功夫放下，他還得馭靈。星言他，肯定也差不多了。但星言更累了，因爲(wèi)至少這裡，馭靈不是罪過，也沒人因爲(wèi)他馭靈嫌棄他。但是綴錦，那裡不一樣，他娘又病了，他爹歲數(shù)也大了。他不是不想著你，他是太累的慌。你讓他輕鬆一下吧？”
“我明白，我明白的。我事事都關(guān)心他，家裡我都打點的好好的，不讓他操半點心。外頭的事我也從來不管，也常在我皇兄面前替他美言，我待她們兩個，就跟親姐妹一樣，不跟你外道，是真的啊。”金池眼淚汪汪的：“我不知道我還要怎麼才能讓他輕鬆啊？”
“就別說我只有你了。”小白一嘴就突魯出來：“他就是個樑，也得要個柱子撐啊，是不是？”
“啊？”金池愣了，不明白她的意思。
“你別當(dāng)那塊磚，別壓著他。你得撐著他！”小白笑起來：“以前，我去過一次月耀。那裡有好多賣駱駝的，駱駝能裝好多貨，走的遠(yuǎn)，也不怕渴，是最能負(fù)重的了。”她的眼神微微悠長，投到一年多前的那次旅行上去了：“但我相公說了一句話，他說，鴻毛壓死駝！”
“什麼意思？”金池愣愣的看她。
“他說，駱駝再能負(fù)重，也有個極限。過了這個極限，就是加一根最輕最輕的鴻毛，它也要倒下了。”小白託著腮，輕輕說：“你得撐著他，別讓他倒下去。”
金池聽得一知半解，但傾絕卻在外面笑意深暖，他並非是有意要偷聽她們講話，只是小白一出聲，讓他有些挪不動道。寧揚也輕輕笑了起來，別說我只有你，下一句該是，說你還有我！只不過，金池未必可以瞭解，因爲(wèi)，她根本看不懂星言的心。
小白所說的那一堆，非常淺白，字面的意思，就是她要表達(dá)的意思。她想說的是，一個人最疲累的時候，本能的是想找個支撐。再怎麼強(qiáng)大，他也是有軟弱無助的時候。
一如傾絕，他最累的時候，撐得住他的，便是小白。因爲(wèi)他身上有些最爲(wèi)沉重的磚，是無法取下的桎槁，比如一直糾結(jié)於他的過去，半人半靈的痛楚。
星言身上的磚，同樣也是如此，血肉親情，不可斷絕。馭者法血，與生而來。
就算他們都曾經(jīng)掙扎過，傾絕刻意不去碰觸，星言自封法血。但依舊如故，它們?nèi)匀淮嬖冢@是他們最大的威脅和壓迫。而這些東西，比起公事上的繁忙，家事上的鎖碎，都更爲(wèi)的沉重而令人心力交悴。這些東西，根本不可能拿下來，他們也無法擺脫。他們同樣需要支撐，這種支撐是於心。傾訴或者發(fā)泄，都可以令他們減負(fù)，都會成爲(wèi)分擔(dān)。
星言所需要的，是可以看到他內(nèi)心無奈的知己，給他淡淡的撫慰，甚至不用問他任何事，只讓他靜靜安坐便可。星言之所以會對小白產(chǎn)生情愫，是因爲(wèi)小白的一種寧靜，她可以讓任何人忽略，但她卻讓人感覺到她的氣息的無所不在。就象空氣一樣，看不到，但一旦失去，便無法呼吸。
這也是傾絕，爲(wèi)什麼會對小白如此癡狂的原因。她是他的空氣，他對她的依賴，就如同對空氣的依賴一樣。